這個雨天太糟糕了。
明明不利于飛行,卻還是有戰機拼了命地起飛,盲目地往下投炸彈。
宗瑛沖下樓時,姚叔還不曉得發生了什么事情,直到傭人跑過來跟他講:“閘北工廠被炸了,三少爺就在塌掉的那棟樓里!太太叫你趕緊過去找人!”姚叔才猛地回神,無頭蒼蠅一樣奔去后院找汽車。
天色愈沉,雨水越倒越慷慨,汽車發動了好久。
臨出門時,大嫂從小樓里出來,給車里的宗瑛遞過去一把雨傘。
她雖未聽人講過宗瑛和盛清讓之間的關系,但看眼下宗瑛的反應,也猜到了一二,于是俯身安慰:“你不要慌,會找到的。”
汽車亮起的車燈打在盛公館的鐵門上,姚叔拼命按喇叭:“快點開門呀!”
傭人趕緊上前把大門拉開,快速轉動的車輪帶起連片積水,“嘩——啦——嘩——啦”聲被雨聲埋沒,只聽得到雨點砸在車頂上的聲音,悶沉沉,冰雹落下來一樣。
一路險途,愈急愈難到。
風雨將道旁的樹襲倒,擋了去路,只能退出去繞道行。
出了公共租界的鐵門,穿過蘇州河往火車北站的方向開,隨處可見的廢墟與荒蕪,天地間鮮有行人,撇去雨聲,只剩可怕的寂靜。
姚叔看這前路慌得額頭冒汗,一邊開一邊兀自念叨:“上個月還不是這樣子,還不是這樣子……但路應該是對的,應該是往這邊開,對……”
直到天徹底黑透,汽車才終于開進了工廠大門。
門塌了半邊,轟炸帶來的煙霧早已經被雨水澆滅,沒有現代路燈提供照明,更沒有月光探路,只有車燈掃過的地方姑且看得清楚。
里面一個人看見燈光跌跌撞撞跑出來,拍打車窗,聲嘶力竭地講:“你們總算來了,三少爺找不到、找不到了……”
宗瑛顧不得撐傘,下車就問:“哪棟樓?”
那人在雨里吃力地喘著氣,指了西北方向的廢墟講:“我只記得三少爺吃過午飯就去樓里核對賬目,沒有出來過。”
雨鋪天蓋地地覆下來,宗瑛二話不說奔向廢墟。
她也曾出過的坍塌現場,經驗告訴她這種情況下的生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這種時候經驗與理智完全被拋光,只剩本能的尋找。
電閃雷鳴,爆裂的水管汩汩地往外涌水,柱子橫七豎八交錯躺著,木頭被火灼得焦黑,哪怕雨水不停沖刷,難聞氣味仍是不停往鼻腔里竄。
宗瑛徒手去翻,濕冷又滑,雨水順著頭發往下淌,一路灌進領口,將她整個人都澆透。
指腹摸到布料纖維,再探,一只裸.露殘臂,幾乎被碾成了爛泥——
宗瑛手顫了一下,恐懼似電流般從心臟竄入四肢百骸,指尖是缺氧的麻木和冷。
不可能——
他分明說會在晚上十點之前回公寓,可現在天都黢黑,滿目廢墟里,卻只有根本無法辨別的遺骸與肉體。
耳畔是姚叔“這要怎么找啊?這雨大得糊眼睛,根本看不清楚啊!”的急躁抱怨,還有廠房工人對同伴不停的呼喊聲。
不知翻找了多久,宗瑛分不清臉上是汗還是雨,彎腰低頭翻找的過程中,頭腦不可避免的充血,精疲力盡到心慌腿抖,只為一個期盼——
她希望他活著,已經不僅僅是因為擔心自己就此回不到2015年,而是單純、迫切地希望他,活著。
老天不憫,頻頻設阻。
溫度降得厲害,連風也愈囂張,雨水糊眼,雷在耳邊炸開,宗瑛直起身,一陣天旋地轉,腦子里持續嗡鳴,睜開眼面前一片漆黑。
她隱約聽到呼喊聲,那聲音愈近,但她無法分辨它從哪里來,更聽不清呼喊的內容。
急促腳步踏過積水和廢墟而來,到她身后,那聲音才清晰:“宗小姐!”
伴著這一聲潮濕、疲倦又焦慮的呼喊一起到的,是她熟悉的氣味,宗瑛后知后覺轉過身,閃電照亮對方大半張臉,轉瞬又被黑暗籠罩——
雷聲轟鳴中,她本能伸出手去摸,幾乎在觸及他手腕內側皮膚的瞬間,她抬手抱住了對方。
想問究竟,腦子卻混沌一片,聲音到喉嚨口也遭遇堵截,滿腔的緊張和無措驚慌無處可釋放,逼得身體發抖。
盛清讓回抱她,她脖頸臉側濕漉漉的,緊緊攀在他后頸的手指根根冰冷,鼻尖抵著他喉結,急促失序的呼吸就覆上他的皮膚——他這才感受到半縷活氣、幾分溫度。
他騰出手來捋開她額前潮濕發絲,下頜緊抵著她額頭,安撫她的緊張情緒:“沒事了,我沒事的,我就在這里。”
累積了數小時的過度焦慮,一時間難以平復,盛清讓松開手,她卻將他抱得更緊,本能地想借此讓理智恢復正常。
頭頂是雨,身邊是風,遠處是姚叔和工人們仍在尋找幸存工友的呼喊聲,不曉得過了多久,宗瑛垂下手,失力地嘆了口氣,幾乎要癱下去。
姚叔這時候跑過來,認出盛清讓先是瞪眼驚呼:“三少爺?!你不是——”
盛清讓一時來不及和他解釋,彎腰抱起宗瑛,同姚叔講:“去開車門。”
姚叔陡回神,趕緊跑去拉開車門,只見盛清讓將宗瑛放進后座,緊接著自己也坐了進去:“回法租界的公寓。”
姚叔還沒從心慌緊張的狀態里緩過來,一雙濕手握住方向盤,車大燈轟地亮起,不曉得試了幾次,才成功調轉車頭,在泥濘道路中搖搖晃晃地開出去。
等他穩住神厘清思路,才問:“這、這到底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