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清讓竭力穩聲道:“下午一點半,遷委會打電話找到我處理一件急事,我便出去了一趟。從遷委會出來,又順道回了一趟公館,大嫂告訴我你們已經出了門。”他稍作停頓,雨水順著他雪白袖口往下滴,之前受傷的手背上,血滲出了紗布:“是我的錯,走得突然,沒有及時同工廠經理打招呼。”
轟炸時間是下午兩點鐘,他離開不久,工廠就被盲目投下來的炮彈炸毀了一整棟樓,沒有人料到這種天氣會有轟炸。
他這話是講給姚叔聽,更是講給宗瑛聽。
車往前開,宗瑛的情緒逐漸穩定,不曉得是悲是喜還是慶幸,她只沉默地伸手,緊握住了盛清讓的左手。
兩只手相握,體表溫度緩慢回升,車外風雨也就無可畏了。
租界里一片晦暗,抵達公寓,服務處的葉先生裹了件毛衫坐在高臺后面打瞌睡,臺子上一根白蠟燭快要燃盡,虛弱火苗搖搖晃晃,好像一不留神就會被不穩定的氣流鬧滅。
惡劣天氣導致公寓停電了,盛清讓摸黑尋到一支蠟燭,劃亮火柴,火苗舔上蠟燭燈芯,室內便得到一團光亮。
伸手擰開水龍頭,管道里流出水來,真是幸運,自來水還能正常使用。
他手持蠟燭走到沙發前,將燭臺擱在茶幾上,返身回臥室,翻出干凈袍子回到客廳,渾身濕透的宗瑛仍站在玄關。
盛清讓拿著袍子走進浴室,在里面也點起一支蠟燭,又取了條毛巾出來,走到宗瑛跟前,將毛巾覆在她濕嗒嗒的頭發上。
他掌心輕攏,隔著柔軟毛巾搓了搓她的濕發,垂首啞聲道:“會著涼的,去換衣服。”
宗瑛抬頭想看清他的臉,但光線實在太暗,再好的視力也派不上用場,只能夠感知氣息和聲音。
直到他松手,往后退了半步,宗瑛才默不做聲地進了浴室。
待浴室門關上,盛清讓回臥室也換下濕衣服,燒了一壺水,坐回沙發。
靜下來,一幀幀畫面在腦海里回放,一種莫名情緒從心底騰起來——從沒有人這樣真心在意過他的生死。
他下意識轉過頭,宗瑛恰好打開門從浴室出來。
客廳里只有茶幾上一處光源,宗瑛走到沙發前坐下,瘦削的身體在黑綢長袍里仍然冷。
蠟燭火苗輕柔躍動,兩人坐在沙發里守著這微弱光亮,一時間無話可講,也不必講。
盛清讓給她遞去一杯熱水,拿過身旁一件毛毯,上身側傾,右手越過她后肩想給她披上,宗瑛偏頭,兩張臉便近在咫尺。
黯光里不僅氣息可捕捉,連臉部肌肉的微妙變化都盡收眼底,盛清讓的睫毛不自覺地輕顫了一下,鼻尖相觸,近得眼前只剩模糊昏黃一片,唇瓣碰及彼此的剎那,盛清讓忽然錯開臉,手亦收回。
宗瑛捧著茶杯的手緊了一下又松,指頭稍稍顫了一下,肩部繃起的肌肉倏地松弛。
他刻意避開她的目光,穩聲道:“還剩兩個小時,你先去休息一會兒,到時我會叫你。”
宗瑛聞坐了半分鐘,裹緊肩上毛毯,最終應了一聲,捧起茶杯上了樓。
這樣長度的一支蠟燭,燃燒時間差不多是六十幾分鐘,盛清讓沉默地坐在沙發里看燈芯燃盡,又點起一支,等第二支蠟燭燃盡的時候,他起身上樓。
屈指敲門,沒有回應。他又試著敲了一次,仍無回應。
一種不好預感猛竄上來,盛清讓立刻推開房門,一遍遍呼喊“宗小姐”,然宗瑛卻似昏迷了一般毫無反應。
客廳里的座鐘慢條斯理地運轉,但終歸愈來愈靠近十點整。
盛清讓額頭急出汗,打鐘聲響起的剎那,他抱起宗瑛下了樓,按亮的是2015年的公寓廊燈開關。
他不確定這個時代的救護車電話,拎起座機聽筒,撥出去的是薛選青的手機號。
“喂,宗瑛?什么事情?”薛選青明顯感到意外,又“喂”了一聲,聽到的果然是盛清讓的聲音。
“薛小姐,很抱歉深夜打擾,宗瑛突然昏迷,我現在送她去醫院,但我對她的病情不了解,也沒有權力替她決定,想通知她的親人或者朋友,但我手里只有你的聯系方式,所以我請求你幫忙聯系她的親友,或者請你來一趟醫院。”
他語氣急促,但仍有條理。
薛選青聽完,按捺下心中不安,霍地拿起桌上車鑰匙:“你送最近的醫院,我馬上到。”
盛清讓掛斷電話,從玄關柜里翻出僅剩的一點現金,抱起宗瑛下樓。
他頭一回覺得現代電梯下行速度也遲緩,顯示屏上每一個數字變化都慢得揪心。
飛快出了公寓大門,恰好一輛出租車停在門口下客,在它即將調轉車頭離開的瞬間,盛清讓攔住了它。
出租車司機瞪眼一瞧,意識到人命關天,甚至下車來幫忙開車門。
汽車行駛在干燥馬路上,道旁有路燈,頭頂有朗月,醫院的燈牌在夜色里不倦亮著。
氣喘吁吁到醫院急診,進搶救室,接監護儀,盛清讓完全被隔離在外。一通急忙下來,襯衫后背濕透,整個人精疲力竭。
腦外科會診醫生匆忙趕到,檢查完畢,又出來找家屬詢問,他走到盛清讓跟前,低著頭在板子上嘩嘩填表,講:“還好送得急時,要耽誤就不得了了,你是宗瑛什么人?”
他說著抬頭,看到盛清讓的臉。
后邊一個護士喊:“盛醫生,你趕快過來一下!”
盛秋實雙眸瞳孔驟縮,握筆的手頓在空中:“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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