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瑛最終抓住的是空氣。
最后一秒鐘,盛清讓還是努力抽出了手,并在瞬間消失。
茶幾對面只剩空空蕩蕩一藤椅,鐺鐺鐺的打鐘聲應時地響起來,一共敲了六下。
因為要擺脫宗瑛的鉗制,盛清讓幾乎什么都沒能帶走,皮箱與公文包皆留在了茶幾上。
昏黃裝飾燈靜悄悄地亮著,室內仍然只有宗瑛一個人的氣息,已經過去的數小時,仿佛不過是大夢一場,毫無現實的依據。
宗瑛在沙發上冷靜了一會兒,突然瞥見地毯上散落的一顆金屬袖扣,大概是盛清讓丟的。
她拾起來一番摩挲,冷硬金屬的觸感十分清晰可信。
宗瑛不相信幻覺會真實到這種程度,除非她精神狀況已經病到無藥可救。
她突然身體前傾拖過茶幾上的公文包,猶豫片刻,打開鎖扣,從里面取出兩只文件袋,一只錢夾,一支鋼筆,一本綁帶手記本。
樸素實用,整潔有序。
打開其中一只文件袋,里面是他剛才收進去的房契等資料,宗瑛略翻了翻,發現一張證書——
四個角嵌印青天白日標志,上方正中印國父像,最右繁體書寫著“上海律師公會會員證書”,隨后小字書“茲證明,盛清讓律師為本會會員,除登錄會員名簿,並通報各級法院……”之后是會員編號及公會章程,落款為上海律師公會執行委員會,有公印防偽。
宗瑛通讀一遍,將它放回文件袋,又拿起綁帶手記本,翻開第一頁——上面貼了一張教學用課表。
紙張抬頭為東吳大學法學院,底部印中文校訓“養天地正氣,法古今完人”,課程時間都是傍晚,大概是兼職任教,主講刑法與比較法,周六晚上需作為模擬法官出席法學院實習法庭,旁邊標注了“可能需要、通知為準”八個字。
往后翻是中、英文混用的日程記錄,其中有一頁洋洋灑灑寫滿法文,一眼看過去,數不清的開閉音符,令人眼花繚亂。
宗瑛沒有繼續翻下去,這時候她的手機響了,是鬧鐘。
今天是早班,她必須立刻洗漱出門,回單位和夜班同事交接工作。
在隔壁小囡的琴聲里,她迅速換好衣服,將盛清讓的私人物品全部鎖進保險柜。
整理好一切出門時,隔壁一首圓舞曲剛剛彈完。
公交轉地鐵,早晨的公共交通擁擠繁忙,宗瑛被逼到左側門邊上,抬一下手都很困難。
到換乘站,呼啦啦下去一撥人,又擠上來一撥,宗瑛調整了站姿,取出手機看新聞。地底下的信號并不如意,連一條圖文新聞也無法完全展示,只有熱門評論高高掛著——
還是懷疑與陰謀論,語氣咄咄得仿佛要直接從屏幕里跳出來。
“事故里那對準父母最可憐了好嗎?兩尸三命,太慘了。聽說家里還有一個老大才6歲,本來會是蠻幸福的一家四口,現在全完了,賠錢也沒有用,所以肇事者真是可恨啊,他背景很厲害?”
“疑點重重,眼睛瞎了才相信肇事者沒有吸毒!”
“堂堂上市藥企藥物研究院的高層居然藏毒,你們還敢用新希的藥?”
“警方為什么不公布尸檢結果?主檢法醫同新希制藥是什么關系?是不是有內.幕?”
“建議查一查照片里那個女警察,她看起來很不合理,請注意她的肩章顏色,這是一個技術警。”
“……”
突然“叮咚”一聲,屏幕頂部跳出一條群消息推送。
宗瑛點開來,部門群的消息已達99+,最后一條是“宗老師扛住、青哥扛住”,圈了她們兩個人,附了一個拱手的表情。
青哥是薛選青,她是負責這個案子的主檢法醫。
至于照片里那個女警察,是宗瑛自己,技術警的肩章版面是灰色。
群聊天版面上緊接著跳出一條新消息,是語音,發送者是薛選青。
宗瑛點開來貼近耳朵,在地鐵呼嘯聲中她聽得模模糊糊,但她很清楚對方講了什么——
“他們可以質疑我不夠專業,但是絕對沒有資格懷疑我的職業道德。”
語音播完了,手機聽筒仍然貼著耳朵。宗瑛的視線移向地鐵的玻璃門,地下行駛中急速掠過的黑暗最終到了盡頭,玻璃門外亮起來。
到站了。
宗瑛隨人群下了地鐵,在便利店里解決了早飯,到了單位,這個龐大的隊伍仍舊井然有序地運轉著。
她遇到小鄭,問有沒有見到薛選青。
小鄭說:“薛老師昨天忙到虛脫,今天調休了。”說著又想起網絡上的蠻橫質疑,兀自抱怨道:“出結論哪有他們想得那么快啊?這個案子現在很復雜啊,忙成狗還要被人懷疑真是不爽。”剛入行的稚氣與不甘頓時滿溢了出來。
宗瑛打開手機想要給薛選青打個電話,想了想,最終還是沒撥出去。
不出現場也并不清閑,因為還有大量的文件工作需要處理。宗瑛對著電腦屏幕寫報告,一坐就是一上午,下午又出外勤去了一趟法院,等忙完回來,已經快到下班時間。
她車子剛到單位門口,就看到興師動眾的一撥人同執勤人員發生了沖突,辭似乎十分激烈,隱約有發生肢體沖突的跡象。
就在人群兩三步之外,站了一個幼童,滿臉的不知所措與恐懼。
宗瑛下了車。
“都過去兩天了,為什么一點消息也不給?!調查調查,到底要調查到什么時候?你們要給我們家屬一個說法的呀!肇事那個人死了,我們總不能同死人去討說法的呀!”
“對不起,你們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
“又是搪塞!交警大隊那邊也這樣講!”粗暴打斷執勤人員的一個中年女性,突然就拽過旁邊幼童,語氣愈急迫起來:“看看小孩,這么點年紀,爸爸媽媽在事故里都死了,你們看在小孩的份上也要快點出個結果的呀!”
“就是、就是!”
她一直在講,旁邊其他兩家的家屬也一同幫腔,可一看到宗瑛過來,她立刻就移轉矛頭,上來就抓住宗瑛,一眼就盯準了她的灰板肩章與警號:“你是那天在醫院的警察伐?你應該曉得這個事情到底怎么樣的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