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十點,那么還早。
宗瑛擱下信紙,走回沙發重新拿起薛選青給她的煙,從雜物盒里翻出打火機,在滿室的晨光里點燃它。
樓下的自行車庫里響起清脆鈴聲,隨即是開門的聲音,保安講話的聲音,又有馬路上公交車急剎車的聲音。
宗瑛沉默地坐在沙發里抽煙。
煙霧繚繞中,她突然抬起袖子聞了聞,又低頭嗅了嗅領口。
滌綸面料的制服襯衫并不透氣,所以有一點難以避免的汗味,又有一點現場帶來的血腥氣,再有就是很常見的藥水味道。
她并不覺得有多么的難聞。
抽完煙,宗瑛低頭卸下衣服上的警號警銜,進浴室洗澡,將衣服全部投入洗衣機。
打開淋浴開關,驟雨一樣的水聲瞬間就掩蓋了滾筒運轉的聲音。
水汽蒸騰,隔壁早起練琴小囡一遍遍地彈donnadonna,等她彈到歇時,宗瑛關掉淋浴,世界安靜了一瞬,滾筒開始高速脫水。
她取過毛巾擦干身體,換上干凈t恤和家居褲,回廚房拿了藥箱,處理好手上傷口,進臥室給手機接上電源,漆黑屏幕上亮起一只logo。
開始充電了,宗瑛想。于是她躺下來,閉眼補眠。
終于得到舒展的脊柱與肌肉爭分奪秒地休息,客廳里的座鐘不辭辛勞地將時間往前推,滴滴答答,滴滴答答,將日頭推到地平線下。
宗瑛是在手機鈴聲中醒來的,一個本地的陌生號碼,宗瑛沒接,任它響到自動掛斷。
她躺在床上,天已經黑了,窗簾沒拉,城市夜色被狹窄的十六格窗切割成數塊,昏昏的光投入室內,明暗交錯。
宗瑛翻個身,重新拿起手機,右上角顯示電量為100%,滿了。
手機的電量可以從0回歸100,那么人呢?
宗瑛將近一整個白天沒有進食,餓在所難免,于是拿起電話叫外賣,等飯送來的當口,她查了剛才那個陌生號碼——
從搜索結果來看,這應該是位麻煩的媒體從業者,宗瑛把他丟進了黑名單。
食物來得很快,這是屬于城市的便利。
熱氣騰騰的一份套餐,量過足了,宗瑛吃到一半吃不下,就連同盒子一起扔進了垃圾桶。
晚上八點整,還剩兩個小時。
她起身晾了衣服,刷了牙,打開電視漫無目的地看。
紀錄片,五月份的拉普蘭德,航拍鏡頭掃過去,成群結隊的馴鹿在狂奔。解說詞講:“結束長達八個月的雪白冬季后,拉普蘭德終于迎來了春天。”
冬季這么長,是個干凈冷冽的好地方,宗瑛喜歡冬天。
距晚十點還有二十分鐘的時候,宗瑛關掉電視,將證物袋逐一擺上茶幾,同時在對面放了一張椅子。
她只留了玄關一盞廊燈,其他全部按滅。
屋子里再度黯下來,她點了一支煙,就坐在樓梯口等。
室內座鐘鐺鐺鐺響了十下,宗瑛手里的煙燃盡了。
她聽到輕細的開門聲響,但聲音來源卻是樓上,緊接著是下樓的腳步聲,穩當沉著,動靜不大。
她一直耷拉的眼皮這時候倏地抬起,就在對方伸手搭上她肩膀的瞬間,反擒其右臂,同時破壞對方重心,教他摔下了樓梯。
還沒待他反應,宗瑛已用一次性約束帶反捆了他雙手。
“宗小姐,我們可以坐下來談。”來人出聲艱難,懇請她松開約束帶。
“你現在就可以講。”宗瑛并不打算中止這教訓,壓制著對方,閉眼一字一頓道:“姓名、年齡、籍貫、住址。”
“盛清讓、三十二歲、滬籍、住址——”他稍作停頓,講話困難卻和氣:“就是這里。”
“這里?”、“是這里。”
簡直不可理喻,可宗瑛這一句還沒能講出口,手突然就松了。
疼痛如炸彈突襲,整顆頭顱仿佛四分五裂。
呼吸愈急促,額顳青筋凸起,宗瑛幾近失控,而盛清讓終得機會起了身,用力掙開了約束帶。
然而下一瞬,他卻俯身詢問:“宗小姐,請告訴我你需要什么。”
宗瑛痛得幾乎目不能視,雙手指腹緊緊壓著頭皮,牙根都快咬碎,肌肉緊張得根本無法張口出聲,他便又問:“是止痛藥嗎?”
得不到回應,他迅速后退兩步扯過沙發上的毯子,覆上宗瑛的肩,抱起她送回沙發。
他記得廚房有一只藥箱,遂又快步去廚房將其取來,隨后快速翻出止痛藥,與茶幾上的水杯一起遞過去。
宗瑛連也水也不要,從他手里抓過藥片徑直吞下。
七月天里,她顫抖的手指碰到他手心,他竟然覺得冷。
因此他又從躺椅里拿了一件外套來給她蓋上,之后不再擾她。
變天了。
夜風推撞窗戶,發出哐哐聲響。
盛清讓走上前,剛閉緊窗,一道閃電就劈進來。
轟隆隆一陣雷過后,室內只聞得走鐘聲與宗瑛沉重的呼吸聲,隨后雨點密集撲向玻璃窗,夜景一下子就模糊了。
盛清讓關上窗簾,打開一盞頂燈。
靠窗一長排書架里,陳放著醫藥相關書籍,以及各類證書與獎杯。所有者顯示是同一個人——宗瑛。
書架旁是碩大一只舊相框,里面密密麻麻貼滿照片。
除童年幾張外,之后的宗瑛始終將嘴唇抿成一條直線,沒有半點笑意。
靠墻一大塊白板,貼滿剪報、病理解剖圖片與報告,角落里立著一具骨架模型,嶙峋中透出幾分陰森。
他第一次看到這些的時候,便默認屋主是個瘦削冷酷、板正固執的人。
他突然湊近書柜,隔著玻璃,在角落里發現一枚極小徽章,中央印著cesa,底下一排英文,其中有“extremesportsassociation”字樣——
極限運動協會,是新發現。
他又回到廚房,擰開水龍頭接了一壺,打算燒些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