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電源,壺中水很快咕嚕咕嚕起來,是熱鬧的聲響。
他突然嗅到一些餿味,一低頭,在腳邊的垃圾桶里發現了敞著口的外賣盒,食物已經開始變質。因此又清理了垃圾桶,洗了杯子,全部收拾妥當,外面的驟雨也歇了。
宗瑛再次從沙發上醒來已經是凌晨五點四十分。
她夢到自己在拉普蘭德白茫茫的雪地里坐雪橇,馴鹿跑得飛快,拉丟了雪橇,她就留在難以辨別方向的雪地里,好像是凍死了。
這種死法也不錯。
宗瑛坐起來,看到盛清讓就坐在茶幾對面看書,頭頂亮著昏黃的裝飾燈。
她的視線移向茶幾,上面除了她擺出的“物證”外,多了一只公文包,一只皮箱,還有一只保溫杯。
她身體前傾,拿過水杯,旋開蓋子,有微弱熱氣浮上來,水還是溫的。
盛清讓放下手里的書,等她飲完水才說:“如果你的身體允許,那么現在我們可以心平氣和地談一談。”
燈光將他臉映得十分柔和,宗瑛斂起戾氣,將毯子疊一疊鋪在膝蓋上,示意他講。
盛清讓打開公文包,取出一份折疊文書,當著宗瑛的面展開。
最右用繁體字寫著“賃房合同”四個大字,往左數排小字,是合同正文,標的物正是699號公寓大樓中的這一間躍層套房,立契時間寫著——民國二十一年七月十二日。
民國二十一年,1932年。
這座公寓自1931年落成以來,進進出出,住客不斷,這份過期合同除了有一點文獻和收藏價值,沒有其他意義。
宗瑛仔細審閱,實話實說:“現在是公元2015年,民國法律也不再適用當今的中國。盛先生,這份合同是無效的。”
“在宗小姐這里或許它是失效的。但在我這里,它仍在有效期內。”盛清讓說著抽出另外一份文件,“這是公共租界工部局昨天的一份開會記錄。”
他將文件轉過來示向宗瑛,手指移到日期處——
民國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三日。
他說著抬起頭,看向宗瑛。
宗瑛斂起眼瞼:“我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她放緩語速求證:“你從民國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三日來?”
“的確是我經歷過昨天。”他很快確認。
宗瑛本來稍稍前傾的身體,這時往后略收了一些。
盛清讓看一眼手表,確認自己還有時間,便接著講:“十點之前,我還在自己的公寓里做事,但十點之后,周圍一切都會變得不同。”他環顧四周:“變成這樣。”
宗瑛一聲不響。
“我亦覺匪夷所思,但此事似乎還無解。”
“什么時候開始的?”
“七月十二日。”
那天宗瑛因為接連兩起大案,一住宿舍就是十幾日,此間沒有回過家。
“照這樣講,你每晚十點會來到這里,那么——”宗瑛迅速整理思路,“七月二十三日凌晨,你為什么會出現在出租車中?”
面對她的“審訊”,他有條不紊答道:“夜間通常我會在公寓,偶爾也在別處。但不管我身處哪里,總會準時來到宗小姐所處的時代。因此那一晚,我在市郊辦事,十點整又來到這里。當時位置距離公寓似乎很遠,步行太慢,我需要借助交通工具。叫車并不容易,后來走了很久的路,幾乎拿出全部的現金,最終才打到一輛車。”
那么就是她昨天搭上的那輛出租車了。
宗瑛問:“付了多少?”
“二百五十元整。”他說,“我已經記錄在簿子中了,宗小姐沒有看到嗎?”
宗瑛當然看到了,她只是核實。
同信紙裝在一起的那本薄冊子,里面記錄得密密麻麻,巨細無遺。
她記得第一條記錄是:“取用書柜中《新華字典》一部,當日已歸還。”
最新的一條記錄是:“取用宗小姐現金二百五十元,以支付車費,未還清。”
都是用簡體字書寫,他在照顧屋主的習慣。
所以昨天她并無必要同他道謝,畢竟支付車費的錢是她的,他才是非法取用。
盛清讓這時候講:“我擅自取用屋主的財物,的確失理在先,懇請宗小姐接受我的道歉。如果不能,我可以作出補償。”
宗瑛卻不著急糾纏此事,反而是問了一句:“二百五,你坐了多久?”
“大約二十分鐘,現在的汽車,很快。”
“你應該叫他打表。”宗瑛說著垂眸,將手中的保溫杯放回茶幾:“你清楚二百五十元可以用來做什么嗎?”
“樓下有一家通宵營業的小商店,明碼標價,我去過一次。”他答得有理有據,“對照日用品的物價,大約能對現在流通貨幣的購買力有個概念。”說完從文件袋中取出一張小票遞給宗瑛,買的是一盒三塊八的牛奶。
他接著說:“二百五十元的車費從行駛里程上計算或許并不合理,但當時深夜無他法,只能如此。”
他講得很有道理,宗瑛沉默,半天說了一句:“你還拿了我的備用鑰匙。”
“以防萬一,畢竟一旦被關在門外,我便無處落腳。”
“那為什么鎖了樓上房間的門?”宗瑛抬眸看他。
“這正是我要說的。”他這時終于取過案幾上的皮箱,打開后轉向宗瑛,其中分列陳放著金條、美鈔、銀元及法幣:“想必銀元與法幣已經不再流通,美鈔或許可以,但黃金應仍屬于硬通貨,其中總有一項可以支付。”
他想得這樣周全,要求自然也不含糊:“此間公寓處處老家賞,對宗小姐來講十分重要,因此我也不奢望宗小姐將它出售。樓上房間似乎常年空置,希望宗小姐能暫時將那間房租給我。”
他辭懇切,看向宗瑛的目光亦真摯可信。
天將明未明之際,昏光籠罩,室內談話猶如夢中片段。
他又說:“你認為我不可信,是情理之中。”他復低頭看表,不急不忙:“不過很快就可以證明我所非虛。”
指針指向五點五十九分四十秒。
他收拾妥當公文包,穩坐著抬起頭:“每天早晨六點,我會從宗小姐的時代消失。”
“那么如果這樣呢?”宗瑛目光冷峻,上身前傾握住了他的手。
一陣涼意傳遞,室內的老座鐘滴答滴答似乎走得更急促不安。
盛清讓一貫從容的臉上浮閃出焦慮,竟嚴厲給出警告:“還有三秒,請你松開。”
宗瑛沒有松手。_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