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國公府郭照懷——”李肇終是出聲,“身為兵部庫部員外郎,監守自盜,倒賣軍需,貪墨糧餉,致前線將士凍餒疫死,罪證確鑿,罪無可赦。”
他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錘,仿佛要傳遍御街的每一個角落。
“即刻押送刑部大牢,嚴加看管,待孤面圣后,詳審定罪!”
說罷,他又望向昏厥欲倒的郭丕。
“鄭國公郭丕,教孫無方,御下不嚴,難辭其咎!即刻起,禁足于府中,閉門思過。府中一應人等,非詔不得擅離!違者,以同謀論處……”
李肇未請皇帝圣令,便當街處置位高權重的鄭國公。
只因他手上有一柄尚方寶劍,是崇昭帝親自允他“便宜行事”,這皇權賦予的威壓,形同圣旨,無人敢質疑他此刻的決斷。
“拿下!”關涯厲聲重復,一揮手,如狼似虎的禁軍親衛立刻上前,毫不客氣地將郭照懷如同死狗般拖了起來。
郭照懷全身癱軟,目光渙散無神。
他想不通,為何落得如此境地……
賬冊早就銷毀殆盡,怎會落在一個驛卒的手上?
還有郭照軒那個混賬東西,何故會背叛家族,手寫罪證?
他疑竇叢生,卻無從辯駁。
大街上,也是鴉雀無聲,唯有風過旗幡的獵獵作響。
誰也沒有想到,東宮竟在御街之上問罪。
殺伐決斷,雷霆手段。
沒有給鄭國公府任何喘息和轉圜的余地……
“太子殿下英明!”短暫的死寂后,不知是誰帶頭,百官中許多人,尤其是太子一系和與郭家有嫌隙的官員,紛紛躬身附和。
李桓看著面如死灰的郭丕,眼神復雜難明。
“太子明察秋毫,當機立斷,臣等拜服。”
“皇兄過譽了,不過是為君父分憂,何足掛齒。”
處理完這驚天巨變,李肇的目光,再一次,冰冷地,投向了茶樓二層那半卷的竹簾。
簾后,那道身影依舊靜靜佇立,帷帽上的輕紗在微風中拂動,仿佛只是御街萬千看客中不起眼的一個,那場由她親手點燃、幾乎要焚毀一個頂級勛貴的風暴,與她毫無干系。
李肇眼底微冷。
無聲的驚濤駭浪在虛空中轟然炸響。
蠱毒的糾纏,解蠱的剜心,西疆的烽煙,京城的暗涌……
無數畫面碎片般閃過,最終定格在彼此眼中——
一個是古佛青燈下冷徹骨髓的復仇者。
一個是尸山血海里淬煉歸來的鐵血儲君。
中間隔著的,是御街的喧囂,是權力的鴻溝,是再也無法彌合的深淵。
李肇深深看了一眼,然后,猛地一勒韁繩。
“駕!”
烏騅長嘶一聲,揚起前蹄。
身后的混亂、哭嚎、議論,或是敬畏,全被玄甲覆蓋的脊背遠遠拋卻在后,大氅獵獵狂舞,如同燃燒的旌旗,堅定不移地逼著他朝著洞開的承天門,朝著那座象征著至高權力的巍峨皇城,疾馳而去……
灰衣的小尼,玄甲的儲君,在這權力與仇恨交織的修羅場中,完成了一次無聲的交接。
薛綏遞出了那把“罪證”的刀,李肇則用最冷酷的威權,親手為她斬下仇敵……
紅塵萬丈,這一局,她贏得冷酷而完美。
塵埃,終于落定。
然而風暴,才剛剛開始。
茶樓二層,竹簾輕晃。
錦書上前一步,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喘。
“姑娘,事成了。可您的傷……”
薛綏沒有回應。
她緩緩抬起方才攥緊的左手,攤開掌心。
腕間佛珠斷裂,那截細繩仍在。
“皮外傷,無妨。”
沉默許久,才又極輕極淡地嘆了聲。
“回吧。”
她轉身,裙裾拂過滾落在地的幾顆檀木珠子,未曾停留。
茶樓的后巷,一輛半舊的馬車等候多時。
車夫是個面貌憨厚的老漢,見她們出來,默默放下腳凳。
薛綏踩著腳凳登車,錦書三人緊隨其后。
車簾放下,隔絕了外間的一切。
清泠的轆轆聲碾過青石板,朝著城外水月庵的方向駛去。
前方,是正在緩緩散去、議論紛紛的人潮。
薛綏所乘的馬車,如同匯入江河的一滴水,毫不起眼。
車廂內光線昏暗,氣氛沉凝。
她摘下帷帽,露出一張清瘦得近乎透明的臉。
“鄭國公府這潭渾水,總算是攪動了。”
錦書應是。
“太子的手段,比預想中更為利落。”
小昭聽不出二人話里的機鋒,眼巴巴看著薛綏胳膊上的傷,很是沮喪。
“都怪婢子應變不力,光顧著瞧太子凱旋的熱鬧去了……下次定當全神戒備,不會再讓姑娘受傷……”
薛綏唇角微揚,似笑,而不笑。
她又何嘗不是因看熱鬧而失了神?
只是,那針對她的刺殺來得蹊蹺,當真是平樂的示意,還是有人故布疑陣,想將她卷入爭斗的漩渦?
她靠坐在廂壁上,閉著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疲憊的陰影。
那場驚心動魄的算計與隔空交鋒,仿佛耗盡了她的力氣。
錦書不敢打擾,只將車簾掀起一角,讓微涼的、帶著雨后塵土氣息的風透進來。
馬車出城后,速度慢了下來。
車輪碾過黃土,揚起細微的塵埃。
遠處,水月庵所在的山巒輪廓,在澄澈的秋空下,已隱約可見。
青灰色的山脊沉默而安穩。
就在即將轉出官道時……
馬車猛地一震。
車簾外,傳來車夫緊張的聲音。
“姑娘,前面……有人攔車。”
薛綏緩緩睜開眼,掀開車窗簾幔的一角。
只見那條遮陰蔽日的岔道上,停著一輛沒有徽記但規制不俗的青幔馬車。
車轅上,坐著的正是太子李肇身邊那位總是笑瞇瞇的大太監,來福公公。
“妙真師父安好。”
來福見車簾掀開,快步走到薛綏的車窗前,深深一揖。
“太子殿下口諭:今日御街襲擾,師父受驚了。殿下在幽篁居略備清茶,為師父壓驚。萬請師父移步一敘。”
薛綏抬眸,車窗外的微光落在她清瘦的臉上,眸底無波無瀾。
“替我回稟殿下,貧尼方外之人,不便涉足紅塵之事。”
“妙真師父——”
來福頓了頓,壓低聲音,笑得見牙不見眼。
“殿下說,‘故人之禮,不可不答’。”
不留余地,不容抗拒。
是李肇。
原來的李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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