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曹淳奉母親回鄉,他連沈家的大門都進不去,無論是沈思齊還是吳怡,都不想跟他有過多的牽扯,就算是為了大局,為了太子,為了馮家,為了整個局中站在太子一邊的能得到最大的利益,必須有人去出賣沈思齊,這個人也不能是曹淳。
無論是沈家還是吳家,都對曹淳有恩,結果曹淳毫不猶豫的就背叛了恩情。
可是這次是以寧氏的身份來探望吳怡,沈家關著門不讓進去,就太過失禮了。
吳怡在二門里迎進了寧氏,沈思齊卻沒有迎曹淳,曹淳也知道自己不受歡迎,卻像是沒有覺察到整個沈家擺出來的對他無視抗拒的態度似的,自顧自的提著一個食盒到了沈思齊的書房外。
八兩雙手環胸站在書房外:“我說曹大人,我家二爺有事無暇招待您,這句話您是哪個字沒聽懂啊。”
“我和你家二爺的事,容不下你這個下人插嘴。”曹淳說道,這次事早就在曹淳的意料之中。
“你和我家二爺?早沒你和我家二爺了吧,拿塊肉去喂狗,狗還知道搖尾巴,下次見到你至少不會咬,可這人啊,你拿多少肉去喂他,下次見到你,該從背后下口,還是會從背后下口。”八兩說道。
“讓開。”
“不讓!”
“好狗不攔路。”
“我是人不是狗!”
“八兩,讓他進來。”沈思齊現在算是最了解曹淳的人了,他這人自尊心極強,被這么罵還不肯走,怕是不會走了。
沈思齊在山東的書房比京里的書房小得多,布置卻是差不多的,曹淳一進屋,竟覺得有些恍如隔世,沈思齊看起來沒變卻也變了很多,而他自己呢?曹淳不用照鏡子就知道自己是完全的變了,無論是嘴角還是眉心,都有了深深的法令紋,旁人說他冷峻依舊,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臉上的面具已經跟皮肉聯在了一起,摘也摘不下來了。
在這個世上,有資本保留自己本真的,也只有沈思齊這樣的世家子了,家族親人替他打造了一個完美的溫室,讓他不必經歷過多風雨,而打破這間溫室的,就是他曹淳。
只是他從頭到尾都沒有低估這些世家,他們又用無比的毅力,悄悄的用溫室把沈思齊圍了起來,沈思齊——是個命好的讓人嫉妒的人。
比起屋外自己經歷風雨的松柏,人們顯然更欣賞在溫室里長大的牡丹。
他為自己用花朵來形容沈思齊,暗暗的覺得有些失笑。
“你是來這里發呆的?”沈思齊合上自己剛才在看的書,慢慢的整理歸位書桌上的東西。
“我要死了。”曹淳坐了下來,拋出一個重鎊炸彈。
“哦?”
“人若是不知道自己的死期,就那么渾渾噩噩的活著,也是幸事。”曹淳總算明白了恪王為什么要告訴自己,如果洪宣帝架崩,新皇登基,他必死無疑的原因,那種日夜煎熬,明明知道自己掉落懸崖,手里握著的救命的藤蔓正一點一點的被堅利的石頭磨斷,腳下就是萬丈深淵,而自己卻什么都不能做,這種感覺實在太磨人了。
他現在就是馮家跟皇上手里的一把刀,就算是他想收手,想要給自己留余地都已經留不了了,刀——是沒有自主權的。
馮家的臟活,皇上的臟活,一股腦的全交給他做,在恪王死去之后,他像是迷途的旅人一般,他累了,他想放手,他想要退,可他退不出來,他早已經泥足深陷,抽不出腿,卻要左右為難,像是永王,皇上想要永王活,馮家想要永王死,皇上想要就此罷手,不要把更多更臟的東西挖出來,馮家想要斬草除根。他應付的疲憊,一不小就就要死期提前。
他現在無比的想念少年時的那段時光,他跟沈思齊在老師坐下讀書,沈思齊跑去騷擾蕭駙馬,他就在旁邊偷偷的出著主意,如今呢——一切都變了。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圣上駕崩太子登基之日,就是我曹淳斃命之時。”
“這路,是你自己選的。”沈思齊眉毛都不皺一下的說道。
“是,是我自己選的。”曹淳說道,他后悔嗎?再給他選一次的機會他會怎么選?他不知道,他現在已經連后悔的時間都沒有了。
“你到底想說什么?”
“不想說什么,就想告訴你一聲,我快死了,可我不打算連我的死都受人利用,替太子收買人心,洗白馮家。”
“你在我這里說這些有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我就是寂寞了,我想有個人知道我是怎么死的,我不要無聲無息的一個人就那么死了。”曹淳留下那個食盒,“這食盒里是我這些年來的筆記,我留給你,你交給吳大人也好,自己留著也好,燒掉也好,全憑你自己,就當我還給你跟吳家的人情。”曹淳說罷,轉身走了。
還?一本筆記能還情這些年的恩怨嗎?
“我說錯了,這只是利息,本金什么的,我要是有來世,我慢慢還。”曹淳走到門口說道。
沈思齊竟然有些想笑。
吳怡為了寧氏跟她說得話而有些煩亂,曹淳在預備退路了,他重修了祖墳,也修了自己家的老宅子,又用寧氏和曹大奶奶馮氏的名義,買了許多田產,在族里捐了祭田,也做了曹氏宗學最大的股東,他可以說是能做的都做了,他甚至在修祖墳時,偷偷埋了金稞子進去,只告訴寧氏一個人,做曹家退身之用。
寧氏本是內宅婦人,卻也不是傻的,明白曹淳這是在以防萬一,做最壞的打算,她也明確的嗅到了空氣中的不尋常,可是她卻不能說什么。
寧氏說的還有京里的事,馮皇后選了馮家遠支的親戚家的女孩進宮侍奉,又挑了幾家勛貴之家的女孩進宮,明顯是為太子備著的,太子和太子妃尚未圓房,良娣已經有四個了,雖說都是孩子在一處玩,也自有兇險在其中。
“聽說因為太子和太子妃太好了,經常一起嬉戲,耽誤了學業,太子妃已經多次被皇后斥責,雖說只是幾句難聽的話,罰抄宮規之類的,皇后顧及著圣上和吳家,沒有別的動作,想想夠讓人心涼的,難為玫丫頭自小被捧在手心里長大,居然都忍了。”
馮皇后已經被吳玫的強勢和聰明所震攝,打算立威了,只不過礙于太子尚未登基,吳家勢力龐大,這才只是薄懲。
“為人媳婦的,哪有不受教誨的,皇后也是為了她好。”吳怡可沒忘記,曹淳是馮家的姑爺。
“你母親也是這么說的,果然是母女。”寧氏笑道,“我那媳婦啊,若是有你的一半,我也知足了。”
“后族之女,自是不凡的。”
“她倒是真懂規矩,也真孝順,我教她東西,她也認真學,就是少了靈氣,到如今也算是一家主母了,若不是她能獨擋一面了,我也不敢出京。”
“這就是難得的了。”吳怡說道。
寧氏被吳怡說得笑了,“唉,這男人的事啊,總不許我們女人去插手,我到現在也不知道曹淳跟思齊怎么就不好了,你幫著勸勸思齊吧,都不是小孩子了。”
“他倆的事我也不知道。”吳怡搖了搖頭,她不信寧氏真的不知道曹淳干了些什么,揣著明白裝糊涂罷了,“他們倆個也不是小孩子了,想來不會是因為誰多吃了誰一塊糖生氣,等到都想明白了,自然就好了。”
“我跟你母親,從小一起長大,就算是她為了不進宮,硬奪了我已經換了庚帖的你父親,我也不怪她。”
“進宮?”寧氏說的這些事,吳怡根本就不知道,她以為劉氏和吳憲是那種包辦婚姻,順李成章的夫妻,卻沒想到這其中還有寧氏的事。
“是,當年圣上一心想要你母親進宮,牽制劉家,你母親卻不肯去跟蕭皇后爭寵,陷入后宮旋窩,劉家也是想全身而退,不想因為成為外戚而退身不得,這才蒼促間尋到了你父親,那個時候你父親已經與我互換庚帖,定好了下小定的日子,卻沒想到由皇后親自在宮里下旨賜了婚,這段事就再也沒人提起。”
吳怡靜靜的聽著,寧氏為什么要在這個時候提起這一段秘辛呢?
“后來你外祖母為了補償我,親自作媒,我丟了探花郎,又嫁狀元郎,嫁進了曹家。”寧氏說完這一段,表情晦昧至極,她的命運就這樣被改寫了,若說這些年,她心里無怨,那是騙人的,可這又能怪誰呢?“寧家如今已經沒什么人了,曹家也只剩下曹淳了,我的孫兒們都還小,無論是什么恩怨,都是過往云煙了。”
吳怡這才想明白,她提起這一段,竟然是看出如今曹淳在尋退路,明顯是想要舉家退回山東,怕吳怡為了前情,報復曹家,所謂過往云煙,難道是想要恩怨兩清?
“這恩恩怨怨,清是清不干凈的,情份傷了就是傷了,只是這做陌路人,總好過做仇家。”寧氏又繼續說。
吳怡明白了,也笑了,她這里能放過曹淳,沈侯府和吳家能放過嗎?圣上能放過嗎?只不過是坐等事態發展罷了,若是曹淳死了,她也不是那種對曹淳的妻兒下手的人,但是若是有別人下手,她也不會管就是了,陌路人?陌路人摔一跤她能扶,曹家——她是不敢扶了。
沈思齊回來時,吳怡的心思已經轉到了九妹身上,九妹如今才十三,雖然古人早熟,歷朝歷代別說十三歲的太子妃,十八歲的太后都曾經有過,可這事放在自己妹妹身上,總覺得揪心。
“京中局勢到底如何?”馮皇后敢這樣不怕得罪吳家,難道是因為太子繼位十拿九穩了?像是黃氏說的,剛過完河就要拆橋,難道后面已經沒有險阻了?或者是說她只是想要吳玫難過,吳玫太子妃的地位是不會變的。
“從京里的信來看,有外祖親自助陣,太子地位極穩。”
“坤寧宮的主人不是皇宮的主人,皇宮的主人在慈寧宮。”吳怡改了一句現代的戲詞,“未移宮室之前,哪有那么多的極穩。”
“馮皇后若有武則天之志,劉娥之才,圣上也不會納她為繼弦。”沈思齊說道,“當日馮皇后進宮,我祖母還在,她抱著我說圣上給皇子們娶馮家的女人做后娘,怕得就是后娘太強兒子遭秧,怕只怕日后兒子們太強,后患無窮。”
女人看女人,看皇室,總比男人在紫禁城外看要強得多,皇家說到底也是一個大些的宅子罷了。
洪宣帝一直到現在,都在為找了個過于弱的女人,無法形成威脅的外戚買單。
“那些都是前塵往事了,九妹如今在深宮,太子還是個孩子,怕是要受些委屈了。”
“太子是個有大志的仁君,最難得的是虛懷若谷,單論找夫君,九妹找他也算是珠璉碧合。”
“可是他是未來的皇帝,不是夫君。”吳怡說完還是嘆息,可是這樣又能如何呢,連劉氏身在京中都管不了的事,她在山東又能做什么?
吳怡心懸著京中的事,卻沒有想到沒過半個月,都快掌燈了,沈家來了位不速之客。
夏荷拿著燈進了吳怡的屋子,正在梳妝臺前卸妝的吳怡嚇了一跳,“夏荷,出什么事了?”
“大姑奶奶回來了。”
什么?一聽說沈晏這個時候突然回來了,正在耳房盥洗的沈思齊,臉都沒擦干就出來了。
“你在屋里呆著,我去問大妹妹。”吳怡整了整衣裳,穿了家常的衣裳就去了沈晏住在老宅時的屋子,屋里屋外站了一群的陪房家人,幾個貼身的丫頭都站在屋外,就聽見里面傳來哭聲伴著哭聲的是砸枕頭之類的棉制品的悶響。
“大妹妹,你這是……”
沈晏一見吳怡,哭得更響了,“嫂子!嫂子你要給我做主,他們劉家欺負人。”
吳怡趕緊到床邊,拉了沈晏的手,“怎么欺負人了?”她一拉沈晏的手就看見手腕子上一圈的紅印子,“誰打你了?”她環視屋子里的人,“誰打你們大奶奶了?你們這些人都是死人啊!由著大奶奶受人欺負?”
常嬤嬤在旁邊也是哭,“二奶奶,您不知道,這劉家老輩都是好的,只是這閻王好見,小鬼難求,姑爺有一位寵愛了多年的通房名喚蓉月的,早就把一家子的下人全都給收買了,還有那個不曉事理的姨娘,竟在背后說只認蓉月是兒媳,旁人家的一概不認,大姑娘剛嫁進去,她們就時時處處的下絆子,在姑爺面前給大姑娘上眼藥,大姑娘在家時哪里受過這個,自然是該責打的責打,該攆出去的攆出去,連太太都說大姑娘做得好,大姑娘剛把規矩立起來,蓉月就去挑唆姨娘就鬧事,來來回回的四、五次了,昨個晚上大姑娘從太太那里回來,無意中聽那姨娘在背后跟人說得不像話,上去就給了那姨娘一個耳光,誰想被大姑爺看見了……”
這事說來簡單,也像是沈晏能辦出來的事,吳怡再怎么叮囑,沈晏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八成是沒老實幾天,就被那幫下人逼得直接用簡單粗暴解決問題,劉四太太本來身子不好,又因為沒有兒子沒底氣,見來了這么個能沖鋒陷陣的,肯定樂得要死,沈晏是個怕人捧的,這一捧沒準就做了出格的事了。
被那通房抓住機會,進一步爭取姨娘,沒想到沈晏這丫頭還真夠敢作的,居然敢打姨娘,激怒了身為人子的劉閔生,看沈晏這傷,怕是拉扯過她了,沈晏也有沈晏的法寶,東西一收就往娘家跑……
這回這事可是要鬧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