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踏步趕回驛館,卻見沈丹顏正倚在自己門口,凝眉眺望。看到他的身影,沈丹顏顧不得腳下泥濘,舉著傘飛步趕了過來,嗔道:“你跑到哪里去了?棋會之后,都說你跟一個老者走了,也不煩人來捎個話,害得人家又當你遇到了仇家呢。”
見她滿面焦急地一口氣說了許多,卓南雁心底不禁一陣溫暖,笑道:“那位將我劫走的老先生便是家師,我跟家師說起棋來,自然什么都忘了,倒累得姐姐久等。”
沈丹顏聽得棋仙施屠龍來去匆匆,不由滿面憾然,嘆道:“這位老前輩,端的神龍見首不見尾。你下次再見到令師,可定要記得給姐姐引見。”見卓南雁衣衫盡濕,忙走入自己屋內,片刻間取出一件簇新長袍衣褲來,笑道,“這幾日閑著無事,我估量著你的身量,請人給你縫制的,你且穿上應應急。”
卓南雁接過袍子一瞧,竟是件斜領大襟紗袍,以質地輕薄涼爽的紗羅制成,正適合盛夏時節穿。他哈哈一笑,入內擦拭干凈,將內衫換了,再披上紗袍,竟是無比合體,不由笑道:“還是有個姐姐好!”沈丹顏聽了這話,玉靨不由微微一紅,隨即卻無比落寞地嘆了口氣。
卓南雁又將恩師傳棋、自己了悟補天弈之事說了。沈丹顏笑道:“恭喜你盡悟補天弈之妙!”卓南雁道:“是啊,這當真是天助我也,但愿給小月兒求藥,也是如此這般順順當當!”說著揚眉大笑。他笑得極是爽朗,卻沒瞧出沈丹顏的笑容頗有些凄楚辛酸。
沈丹顏陪著他笑了笑,忽道:“你晉身四大棋待詔,又得了補天弈的真訣,雙喜臨門,該當舉杯歡慶。”卓南雁笑道:“正是!今晚咱們一醉方休。”忽又搔頭道,“只是這時去弄酒菜,未免太晚了吧?”沈丹顏幽幽地道:“人家早給你備好了。”喚來丫鬟,命她回屋整治酒宴。
少時兩人來到沈丹顏的臥房。卻見這屋子比卓南雁的房間又大了一倍不止,屋內陳設都十分雅致考究,一道五色鮫綃懸成的簾幕半挑著,露出里面那張精制臥榻。榻旁綠玉案上插著幾束淡白的鮮花,滿室流香。
卓南雁見屋當中的桌案上擺滿了豐盛酒宴,不禁哈哈笑道:“適才在酒肆里只顧跟師父談棋,卻虧待了肚子。這回可要放嘴大嚼一通。”
落座之后,沈丹顏先給兩人的杯中斟滿了酒,道:“你大功即將告成,姐姐先敬你三杯。”卓南雁大喜,跟她碰了杯,一飲而盡。那小丫鬟見他二人相談甚歡,微微一笑,翩然退出。
兩人頃刻間對飲三杯,沈丹顏雪白的雙頰上已泛起兩朵桃花。卓南雁才忽然發覺沈丹顏的眼眶發紅,泫然欲淚,不禁道:“丹顏姐姐,你怎么了?”沈丹顏拭了下眼角,笑道:“沒什么,想是替你歡喜吧。”忽地揚著紅紅的香腮,柔聲道,“他日咱們分別之后,天各一方,你會不會想姐姐?”
“豈止是想?”卓南雁笑道,“思念得緊了,小弟自會前來看你。”沈丹顏望見他清澈的目光和滿是朝氣的笑容,不由芳心一蕩,笑道:“好啊。便沖你這句話,姐姐再敬你幾杯!”
卓南雁內功已失,酒力大不如前,這時已覺飄飄然的,也沒看出她是在強顏歡笑。兩人酒到杯干,漸漸地都有些醉意了。
沈丹顏忽覺悲從中來,再也抑魁不住滿腹幽怨,趴在桌上,嚶嚶啜泣。卓南雁一愣。見她雙肩抽搐,楚楚可憐,心底憐惜,輕聲道:“姐姐,你心底有什么不快,不如說出來。”沈丹顏仰起清淚縱橫的臉孔,凄聲道:“你可知我是怎生晉身四大棋待詔的?”
卓南雁怔怔地搖了搖頭。沈丹顏忽然一下子哭聲愈加凄惻。原來卓南雁前日隨口一,竟是不幸中。沈丹顏芳名遠播,便是深居禁宮的皇帝趙構也得聞其名,閑時常跟身邊的宰臣提起她。湯思退八面玲瓏,最擅揣摩上意,他辦這太平棋會,已有媚上邀功之意,請來沈丹顏這棋壇花魁赴會,更是錦上添花的妙筆。為了讓沈丹顏晉身四大棋待詔,湯思退早已暗中做了關照,但凡跟她對局的,都要有敗無勝。沈丹顏今日毫無驚險地再勝一局,對手“慘敗”之后,憤懣退場之際,口出怨,才讓她看出了其中的端倪。
聽她哭泣著說出原委,卓南雁心中郁悶陡增,將一大杯酒昂頭飲了,嘆道:“趙構那昏君不過是要姐姐陪他下棋解悶,卻耍這些無聊花活,當真讓人生厭。”
沈丹顏的目光卻是一苦,凄然搖頭笑道:“你不懂的,你不懂的他、他是要”她不知要說什么,卻忽地咽住,玉面愈發紅艷如火。猛地端起杯來便飲。
卓南雁見她昂頭痛飲,忙伸手握住她的柔荑,道:“姐姐,你不能再喝了。”沈丹顏被他火熱的大手握住,陡覺芳心一陣搖曳,滿腹的委屈、凄酸伴著壓抑已久的脈脈柔情一起噴涌上來,柳腰一折,竟歪倒在他懷中。
卓南雁只當她不勝酒力,忙揮臂抱住她,正要說什么,沈丹顏已一聲嬌喘,伸臂反將他抱緊。卓南雁登覺手足無措,忙叫道:“姐姐,你你醉了嗎?”
“醉了!我本就醉了!”沈丹顏臉上火熱,心里也是火辣辣的,腹內燃燒的酒力給了她無盡的勇氣和借口,忽地嚶嚀一聲,吻在卓南雁的唇上。香津暗渡,氣如幽蘭,卓南雁只覺頭腦轟然發震。他內力難運,早已失了定力,這時懷中抱滿了軟玉溫香,四下里柔膩濃郁的馨香洶涌襲來,登覺腦間一陣迷醉,心底卻騰起了一股難耐的烈焰。
鼻端嗅到火熱的男子氣息,沈丹顏先是有些歡喜和渴盼,隨即又覺得淡淡的害怕和無限的委屈,竟嚶嚶地啜泣起來,一邊流淚,一邊卻用溫潤顫抖的雙唇不斷親吻他。
柔軟的唇瓣如雨點般飄落,卓南雁心底的火焰愈發熊熊燃燒起來,被酒力箍得發沉的頭腦終于轟然震響,剎那間跌入了一個粉紅色的夢境中。
沈丹顏身上那件粉紅的紗衫終于飄落在地,卓南雁的眼中卻被無盡的粉紅遮住了,粉紅的窗紗,粉紅的簾幕,連那溫暖的臥榻都是粉紅的朦朧之際,一個光滑柔軟的身子將他緊緊纏住。
窗外驟雨已停,只剩下窗檐上垂下的殘雨淋漓地打在窗外的芭蕉上,發出寂寞而又纏綿的輕吟。
卓南雁再次醒來,卻見屋中燈燭將殘,那團粉色幽光映在他眼內,竟覺刺目無比。
頑固的酒力仍箍得他腦袋生痛,但他卻迷蒙地記得,適才自己做了一個溫柔旖旎的甜夢。他夢見自己在一間粉紅色的華屋中披紅掛彩,林霜月和完顏婷的笑靨交替閃現,耳畔更不時蕩起銷魂蝕骨的淺唱低吟。
“小弟喝得多了,”卓南雁苦笑一聲,忽然發覺觸手溫暖柔滑,依稀是一個女子赤裸的嬌軀,耳畔隨即傳來沈丹顏的**:“你醒了?”
卓南雁登時心底劇震:“難道難道這一切全是真的?”一抬頭卻見沈丹顏云鬢散垂,笑暈嬌羞。望著沈丹顏紅艷如火的玉靨和露在錦被外欺霜賽雪的一截香肩,他不禁羞慚萬分,揮手狠劈了自己兩記耳光,叫道,“我、我小弟該死,冒犯了姐姐”一語既出,心底懊惱無盡,又向自己臉上抽去。
“弟弟,”沈丹顏猛地攥緊了他的手,幽幽地道,“是姐姐自愿的!”卓南雁望著那執拗的目光,不禁愣住了,愕然道:“為何這卻是為何?”
沈丹顏顫聲道:“你還不明白嗎?那昏君選了我去,明里是去陪他下棋,實則卻是、卻是侍寢!”她忽然覺出無盡的委屈,兩行珠淚滾滾落下,卻強撐著笑道,“姐姐知道,你心底定然萬分瞧我不起,姐姐很下賤,是嗎?”
卓南雁大張雙目,只覺那隱蘊悲凄的笑一聲聲地灼燒著他的心田,他心中一陣憐惜,想出安慰,卻不知從何說起,只知胡亂搖頭。
“我二十六載守身如玉的身子,決不能給了那昏君”沈丹顏緩緩拽開薄被,現出香巾上的點點落紅。她垂首望著那幾點紅梅,卻幽幽地笑了起來,只是那笑靨給淚水映襯,更顯出幾分凄涼,“我知你心中只戀著那林姑娘一人,我也不要你心中有我,只盼他日你我天各一方,你你能有那么片晌半刻,記掛著我就好”她雖在竭力微笑,但說到最后,終于哽咽成聲。
卓南雁才知她為何先前忽然問起自己,兩人分別后自己會不會想她,一時心中憐意大起,道:“你是我卓南雁的好姐姐,我決不會瞧你不起。我、我更會時時念著你。”
“我終究只是他的好姐姐!”沈丹顏在心底無聲地深深一嘆,卻仍舊笑道,“有你這句話,姐姐歡喜得緊。”
卓南雁道:“姐姐若不愿進宮,那便不必前去!小弟有些江湖朋友。你且去投奔,他們自會照顧于你。”沈丹顏搖頭道:“我若不奉召,媽媽和一群姐妹,難免都要遭殃。再說,姐姐生在勾欄,本就是風中浮萍”
這時燈罩內的殘燭倏地騰起一縷白煙,隨即熄了,屋內便是一片幽暗。沈丹顏在黑暗中向他深深凝望,也不知哪里來的一股勇氣,忽地湊上去在他唇上輕輕一吻。
“你該走了,姐姐送你!”沈丹顏一吻之后,芳心又是一陣搖曳,卻垂首摸索著穿衣。月光穿窗而入,掩映在她款款身姿上,生出一種別樣的妖嬈,只是這妖嬈背后卻帶著種難的辛酸。
卓南雁回到自己屋中,兀自恍然如夢,卻見霜一般的月光鋪在地上,無比寂寞。他躺在床上,回思沈丹顏的柔情萬種和藏著淚的笑靨,心底亂成一團。
轉過天來,兩人又再相見時,沈丹顏笑顏淡淡,似要極力回復最初的那種爽朗隨和。只在他不備之時,偷偷望他,那眼角眉梢便會閃出一抹深深的關切和依戀。
這日午后,便有棋會官員前來,延請四大棋待詔進宮面圣。沈丹顏身為女子,獨自乘轎進宮。卓南雁坐上寬大的轎子,才發現轎內竟還有三個男棋士,剛剛被自己戰敗的江南名手路吟風赫然在內。
“老弟好!”路吟風望見他,微覺尷尬,黑臉上泛了紅,一揖笑道,“棋官傳來湯大人之命,那位沈姑娘直接晉身棋待詔,不占四大棋待詔之席。在下這敗軍之將便也有幸前來湊數。”
“路兄過謙!”卓南雁見他毫無芥蒂,心底倒深覺歉疚,也拱手笑道,“那一局棋小弟勝得甚是僥幸。”路吟風道:“哈哈,聽說宮內四大棋待詔的關鍵之戰乃是三番棋。再遇到老弟,我可定要漂漂亮亮地扳回來。”說著哈哈大笑,雙眸閃光,便似個孩子一般。
卓南雁甚喜他這豪爽性子,便也跟他談棋論藝,切磋起紋枰之道來。路吟風說起棋來,登時容光煥發,滔滔不絕。他對卓南雁那日施展的補天弈大是激贊,說到興起,捋起袖子,每說幾句話便在卓南雁的腿上重重一拍。雖是叱咤棋壇多年的名士,路吟風仍是不改樵夫的豪邁本色。
車內那兩位棋待詔一個叫郎瞻民,一個是楚仲秀。那郎瞻民號稱“臨安棋王”,在京師極負盛名。楚仲秀則名氣更大,據說此人初涉棋壇時,曾效法哲宗年間的棋界霸主劉仲甫,打著“奉饒天下棋先”的旗子挑戰棋壇,自稱跟誰對陣,都甘愿持黑饒先,曾在揚州擺擂三年,未逢敵手。這兩人都是深沉倨傲之輩,只向卓路二人略略應酬兩句,便只冷眼旁觀,不再多。
車行轆轆,不多時已到了鳳凰山麓下的大內禁宮門外。四人跟著棋官從右側的宮門進入,由宮中內侍領著,緩步入宮。一路上但見殿宇巍峨,堂皇華貴,最奇的是翠岫籠秀,奇葩競艷,無盡的美景隨步而換。四人看得目不暇接,路吟風口中噴噴連聲,不住驚贊。
一行人少時便到了后宮風華殿前敬候。那肥頭大耳的內侍不住告誡四人面圣叩拜的禮數。四人照著他的吩咐,一遍又一遍地演練,被整治得頭暈腦漲。那胖內侍卻毫不厭煩,拿出誨人不倦之心,殷勤指點叮嚀。
練到第八遍時,卓南雁終于心底不耐,昂頭問道:“圣上到底何時召見咱們?”胖內侍冷笑道:“圣上日理萬機,誰能知道他老人家何時能有許多工夫,何時又有雅興?”卓南雁道:“圣上若不召見咱們,咱們便得在這里一遍一遍地練下去嗎?”
胖內侍的白臉一紅,隨即板臉喝道:“我薛萬德頭回帶你們進宮,這進退禮數自然要交待得清清楚楚,不然若有丁點兒差池,都會怪罪到我薛萬德頭上。再說,你們進宮是做棋待詔。待詔者,便是候命!爾等既為棋待詔,入值當班之際,便須耐著性子隨時恭候圣駕,以備天子召見”
他正滔滔不絕,忽見一個高瘦的內侍領著三名美女翩然而來。路吟風抬頭瞅了瞅,不由叫道:“咦?那兩位姑娘瞧著眼熟,不是早在太平棋會上落敗的美女棋士嗎?哈,中間那位,莫不是鼎鼎大名的沈丹顏!”
卓南雁早見了沈丹顏,卻見她今日換了一身紅艷的衣裙,如同盛放的紅牡丹一般引人注目。沈丹顏的秀眸也早向他望來,兩人目光遙遙一對,她的臉上便掠過一絲無奈的笑意,隨即垂下頭去,跟著那高瘦內侍姍姍地進了風華殿的院門。
路吟風奇道:“咦?圣上不是日理萬機嗎,怎么這三個美女不在此處待詔候命,便大搖大擺地進去了?”那胖內侍薛萬德瞪了他一眼,森然道:“路棋士,宮內規矩挺多,不該說的話,你最好莫要亂講!”路吟風黑臉一紅,不敢多。
卓南雁卻見沈丹顏邁入宮門之際,又回頭向自己望來,盈盈眼波中既有深深的依戀,更有無盡的失落和感傷之色。宮墻上探出的一樹叫不出名字的芳花隨風搖曳,幾片花瓣飄落在她的肩頭。沈丹顏渾然不覺,黯然邁入宮門。
望著她楚楚可憐的嫵媚背影,卓南雁的心底便是微微一痛。
過了許久,宮門內終于走出個內侍,召幾人晉見。
風華殿外是一座好大的御花園。踏著深窈曲折的香徑前行,卻見玉桂、朱槿、紅蕉等花爭奇斗艷,幽香馥郁。花圃后是秀柏古松,蒼翠蔽日,佳木掩映間,一座深碧色的池塘如同一塊碩大無朋的碧玉靜靜凝在風華殿前,池塘盡頭瀑布飛掛,水流溪喧間,皇家園林的奇巧布置與鳳凰山麓的自然之美融為一體。
趙構正端坐在池塘前的古松下,手拈須髯,笑吟吟地望著沈丹顏等三女點頭微笑。一身緋紅官袍的湯思退斜欠著屁股坐在趙構下首,哈著腰不住賠笑。
那胖內侍薛萬德忙領著卓南雁等人遙遙地拜見皇上。才行了一禮,趙構卻一笑擺手,道:“免了罷,又不是在朝堂上,眾卿無須多禮。讓你們久候了吧,今后直接進來便是。”
路吟風等人見他談和藹,說不出得可親可近,都不禁松了口氣。卓南雁心下暗奇:“他在瑞蓮舟會上歷經大險,卻難得仍有這好脾氣。看他滿面春風,怎地允文兄說太子冒犯了他,惹得他動怒?”目光掃了數下,卻沒有見到太子的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