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棋待詔果然都是一表人才,這最后的三番棋戰必會熱鬧得緊吧?”趙構笑得極是溫和,對湯思退道,“他們才入宮,難免拘謹,少時對局,不要有太多的規矩,便讓他們坐著對局吧。”
卓南雁聽得心底稱奇:“不坐著對局,難道要老子跪著下棋?”卻不知宋廷規矩甚多,棋待詔在皇帝跟前跪著下棋的也是常見。但這高宗趙構善邀虛名,此次對幾位新人開恩,也是他博取寬厚之名的妙法。
“萬歲仁愛臣子,圣德如天!”湯思退忙一哈腰,笑道,“今番太平棋會,既可讓萬歲日理萬機之余,臨局忘憂,也可成就一番千秋佳話”他滔滔不絕地又是一番諛詞,說得趙構如沐春風,這才命四大棋待詔對陣。
殿前濃陰下早擺好了桌案棋局。四人捉對對陣,卓南雁遇到的三番棋對手乃是“奉饒天下棋先”的楚仲秀。在皇帝跟前下棋,楚仲秀自不能大大咧咧地持黑讓先,況且他也知此戰事關重大,更不愿讓先。
分先之后,第一盤楚仲秀執白先行。這人果然棋風強悍,嗜血好殺,一上來便跟卓南雁短兵相接。卓南雁年輕氣盛,對這種殺氣騰騰的棋路毫不相讓。雙方寸土必爭,直殺得天昏地暗,啪啪的棋子打得清脆響亮。
反觀棋癡路吟風對陣臨安棋王郎瞻民,雙方卻大斗內功,每一子都深思苦想,絞盡腦汁,良久方落一子。
兩場舉世難逢的對局,趙構只閑閑地看了幾眼,目光卻常在三個美女棋手身上游走。捱過了半個時辰,他索性站起身來,對湯思退笑道:“這四位愛卿都是奇才,即封為翰林院七品棋待詔。”
他這一起身發話,卓南雁等人忙跪倒謝恩。趙構的目光在棋局上一掃,又叮了一句:“在這太平棋會上折桂奪魁的,官階定為六品!”說罷笑吟吟地帶著沈丹顏等三女走了。
眾人只得再行躬送圣駕,卻才起身重繼棋局。湯思退見趙構走時滿面春風,暗喜自己一番心血沒有白費,志得意滿之下,更是暢意觀棋。外行看熱鬧,卓、楚這盤棋風云激蕩,將他的大半心思全牽住了,眼花繚亂之余,湯丞相不由大呼過癮。
這種亂戰的棋勢自然全落入楚仲秀的轂中,卓南雁戰至中盤,已發覺局勢竟稍稍落后,特別是右角的三枚黑子岌岌可危。長思良久,卓南雁斷然落子,明救三枚被圍的黑子,實則轉攻白子左邊上的薄形。
雖然唐朝天寶年間的棋圣王積薪早就在其《圍棋十訣》中提出過“逢危須棄”、“棄子顧我”等棋訣,但補天弈卻將這種大局觀推到了極致。楚仲秀貪吃了三子后,忽然發覺便在自己圍攻三枚黑子時卓南雁閑布的幾子,卻在此刻發揮了極大的效驗,如一條從天而降的鎖鏈,纏住了自己左邊上的七枚白子。
蛟龍在縛,卓南雁卻并不急于收網,一邊對白方孤棋不緊不慢地攻擊,一邊全力經營中腹,如此棄小就大,兩面出擊,更是游刃有余。那幾枚白子和中腹,楚仲秀卻全放不下,顧此失彼之下,局勢漸憂,只得奮起余勇,在邊上或搜根或破眼,強行殺棋。
形勢逆轉之后,卓南雁對棋形的大局掌控之長更顯,招招連綿相濟,每一子都在應機造勢,最終竟以二子之優小勝。兩人一局終了。路、郎二人的對局才進入中盤激戰,湯思退眼見天色已晚,只得命暫且封盤。
整整半日,也沒瞧見太子的身影,卓南雁心中暗自焦急。當晚四名棋待詔被安排在了宮內的別院碧梧苑內歇息。四人各居一屋,互不相擾。路吟風三人惦記明日棋戰,早早地熄燈安歇。
卓南雁卻盤膝呆坐在床上,手撫玉簫,忍不住又吹奏起那首《傷別》。裊裊的簫曲才奏了半闕,忽聽門外一聲低喚:“南雁老弟在嗎?”竟是太子的聲音。卓南雁心中一顫,不及穿鞋,大步跑去開門。
趙瑗道:“我聞知你老弟進宮成了棋待詔,心下大奇,還當他們傳錯了呢。待尋到此處,聽得你的簫聲,才知老弟果然來啦。”目光掃見卓南雁的雙腳,不由笑道,“古人倒履相迎,老弟今番卻赤足相迎,坦誠更勝一籌。”
卓南雁看他談笑隨和,渾不似外間傳的困窘失勢,不由暗自一喜,拱手施禮道:“南雁失了禮數,請殿下莫怪,只因南雁有事相求殿下,實是望眼欲穿!”太子道:“老弟有什么事,我自會盡力。”卓南雁便如實說了。
趙瑗聽得卓南雁功力難復,不由滿面憾意,待聽得林霜月重病不愈,急需紫金芝時,更是雙眉緊蹙,沉吟道:“此事卻有些難處”
卓南雁的心咯噔一跳,他平素心高氣傲,極少求人,這時不禁雙膝一軟,給趙瑗跪倒,道:“只求太子殿下援手,救救霜月。”
太子忙將他攙起,沉沉一嘆,道:“咱們是生死之交,老弟的事,我定去力爭!”卓南雁見他滿面果決,心底才有了些底氣,忙又深深一揖。
趙瑗笑道:“老弟曾獨闖龍驤樓,大戰完顏亨,在瑞蓮舟會上更力挫群奸,氣壯河山,此刻卻為那林姑娘軟語相求,也當真是性情中人。”他貴為太子,身邊美女如云,只覺再美的女子也不過是一件可換可棄的美麗衣裳。眼見卓南雁如此豪士,卻為了一個女子低三下四,他心底頗覺可笑之余,又深為惋惜。
“殿下是笑我兒女情長吧?”卓南雁卻揚眉一笑,“呵呵,便是十座龍驤樓,在我眼中,也抵不得一個小月兒。”趙瑗暗道:“這人號稱卓狂生,果然有些癡狂之氣,日后還須好好規勸于他。”心下不以為然,卻也不辯駁,微微一笑,反倒安慰卓南雁安下心來,既來參加棋會,不妨先把棋下好。
卓南雁也笑道:“小弟定要在棋會上奪魁,先解一口胸中悶氣。”趙瑗又跟他聊了幾句話,便勸卓南雁早些休息,以備來日棋戰,說著轉身向外便行。卓南雁忙起身相送。
“老弟,”趙瑗踱到門口,忽地頓住步子,“求藥之事,我自會盡力。但近來我也見疑于父皇,頗有些難處”卓南雁心中一沉,只得拱手道:“生死有命,我輩只求盡力而已。”趙瑗昂起頭來,伸掌在他手上重重一握,道:“我自會盡力。”
次日,太平棋會的棋官領著四大棋手重回風華殿外的御花園。趙構因要早朝,并未駕臨,早傳了話,讓他們且行比試。
這一局卓南雁執白先行。昨日補天弈初試大捷,他信心大增,更兼對楚仲秀的強悍棋風已了然于胸,這盤棋下得順風順水。此局再輸,楚仲秀便會就此出局。他心底患得患失,更是心浮氣躁,功力大減,竟以十七子慘敗。
楚仲秀兩戰皆北,黯然出局。路、郎兩人的頭一局卻才收官,路吟風仗著棋路細密,算功過人,終以一子小勝。
午膳后小憩片刻,路、郎二人便展開第二局激戰,此局卻是路吟風持白。卓南雁和楚仲秀都是無事一身輕,便也在旁觀局。
一局棋才布了幾子,忽聽內侍一聲呼喝,湯思退笑吟吟地陪著趙構駕臨。在趙構身旁,赫然伴著太子趙瑗。卓南雁等人忙上前給趙構和太子見禮。
不知怎地,趙構今日興致頗高,揮一揮手,將正待叩頭接駕的眾人攔住,笑道:“免禮!眾卿今后見朕,不必拘此俗禮!”剛在蟠龍御椅上坐定,又想起什么,“對了,喚丹顏過來,一同觀棋。”
少時沈丹顏姍姍而來,飄飄然給趙構施了禮。趙構笑吟吟地將她拉起,讓她跟自己并肩坐在長長的龍椅上觀棋。沈丹顏玉靨羞紅,卻也只得挨著他坐了,無助的目光卻向棋局對面的卓南雁望去。只在卓南雁臉上一掃,她的眼眶倏地紅了,便即垂下頭去。
趙構見她眼眶發紅,笑道:“丹顏,怎么了?”乘機在她粉光瑩致的玉頰上摸了一下。沈丹顏笑道:“沒什么,給風吹了眼角。”趙構道:“不妨事吧?朕還得聽你講棋呢。”沈丹顏只得強顏一笑。
皇帝觀戰,路吟風和郎瞻民自是竭盡所能,使出渾身解數。卓南雁不時偷眼觀瞧趙構,卻看不出絲毫異樣,斜眼看趙瑗時,卻見他眉頭緊鎖。卓南雁不知太子是否向皇帝求過藥,更不知趙構是否答允,心中不免七上八下。
這一局事關重大,路、郎兩人都是精思妙運,落子極慢。趙構興致勃勃地直看到了掌燈之時,才命封盤,讓眾人先用御膳。他卻帶著沈丹顏和趙瑗,悠然起駕去了。
四名棋待詔都是首次在豐華殿中用御膳,看著奢華無比的御膳,郎瞻民卻憂心忡忡,不敢多吃;楚仲秀暗嘆時運不濟,借酒消愁;只有路吟風胃口大開,邊吃邊贊;卓南雁則食不甘味,渾不知眼前佳肴吃到口中是何滋味。
過了多時,太子終于匆匆趕來,遣人將他喚了出來。兩人走到一株梨樹下,“怎么樣?”卓南雁問出這句話來,聲音已微微發抖。趙瑗卻黑著臉搖了搖頭,道:“不好辦!”
卓南雁陡覺一陣天旋地轉,雙腿不禁一陣虛軟。“那紫金芝是父皇的愛物,父皇一直把它擺在御書房,”趙瑗的聲音映入卓南雁耳中,顯得空空曠曠的,“他早將紫金芝當成了祥瑞之物。我才一開口,便遭到了父皇的一頓斥責,呵呵”
過了片晌,卓南雁才透了口氣,又深深一揖,道:“多謝殿下。”他已深知,趙瑗在如此困窘境地下,仍甘冒天威去為他求藥,誠屬難能。
太子見他神色萎頓,忙握住了他的手,道:“若論補益之功,天下百草,無過于人參。我府內存有一本十二兩重的野參,據說參齡已有二百年,曾有御醫瞧過,呼之為地精神參。我這便遣人送往醫谷。”卓南雁心底微熱,再次稱謝。趙瑗卻黯然搖頭,嘆道:“老弟,你好自為之。”說罷悵然轉身。
卓南雁心底空洞洞的,怔怔地立在梨樹下,一直看著他的身影消逝。
“怎樣,終究見到太子了?”身后驀地傳來一聲嬌喚。卓南雁失魂落魄地轉過頭來,才見到沈丹顏已立在了身后。他一聲苦笑,搖頭道:“見到了也沒甚用處,太子殿下也要不來那紫金芝。”
沈丹顏蹙眉道:“太子確實有些難處。”卓南雁忽道:“姐姐,你可去過皇帝的書房?”沈丹顏嘆道:“去過!那盤棋便是在他的御書房下的”她眼中倏地燃起一抹痛楚之色,玉頰也火燒火燎地紅起來。
沉沉的夜色中,卓南雁卻沒留意她的神色,卻道:“那御書房要怎么走?”沈丹顏道:“由此向東,繞過那池塘,再順著長廊西行片刻,便是他的御書房紫芝堂啦。”
“紫芝堂?”卓南雁臉耀喜色,喃喃道,“太子說那紫金芝便在御書房,看來果然如此。他連書房的名字都改作了‘紫芝’!”沈丹顏“嗯”了一聲,隨即一凜,低呼道:“你打聽這個干什么?你可千萬莫要去做傻事。”她忽地攥住了卓南雁的手,似乎怕他這就冒險去那紫芝堂一樣。卓南雁嘿嘿一笑,卻也不說什么。
沈丹顏道:“你且忍耐幾日,姐姐去給你求藥。”卓南雁道:“趙構對那靈芝視為祥瑞,連太子都求不來,姐姐怎能求得?”沈丹顏卻黯然一笑:“你放心,姐姐定要得寵!你的紫金芝,姐姐自會設法替你去求。”
卓南雁愣住了。他想說不,卻再難張口。望著她在夜色里淡淡的笑,一股深切的無奈和歉疚,卻如濃濃的夜色般在他心底彌漫開來。
少時棋局重開,路吟風苦戰多時,終于棋高一著,以五子之優大勝。卓南雁臨局觀棋,心思卻全沒在棋上,直到路吟風伸出大手,狠拍在他的肩頭上,他才知最后的對手竟又是這位嗜棋如狂的棋癡。
“老弟!”路吟風哈哈大笑,“老弟,咱們可終于再碰面啦!這三番棋,老哥我說什么也要勝你。”卓南雁望著那張孩子般的笑臉,卻惟有呵呵苦笑。
轉天午后,路吟風和卓南雁早早地就到了御花園,但因皇帝尚未駕臨,二人還得僵立苦候。稍時湯思退也到了,卻也不敢進殿,只畢恭畢敬地在風華殿外恭候。
其實卓南雁早就聽出趙構便在風華殿內,太子趙瑗也侍奉在他身側。父子二人的話聲極遙極細,但卓南雁耳根靈敏,仍是聽個滿耳。
只聽趙構慢悠悠地道:“你這悔過奏疏辭意懇切,是史浩的手筆嗎?”其時史浩為建王府直講,也就是太子的老師,素來老謀深算。趙瑗惶然道:“萬事都在父皇睿智燭照之中。此疏乃兒臣寫就,史先生曾略加潤色。”
趙構呵呵一笑,似乎很滿意趙瑗的老實對答,又道:“你總是這個杯弓蛇影的性子。秦檜才死,金人正在犯疑,看咱們是否堅守和議,你這么急急請纓,豈不正是授人口實?”趙瑗忙道:“兒臣知錯啦!”趙構又問:“還記得朕當日在選德殿內對你說過的話嗎?”趙璦道:“記得!父皇賜給兒臣的百忍圖,兒臣時常手追心摩!”
“記得便好!”趙構的語聲緩和了許多,“還是那個‘忍’字,千福萬順,全由這忍字而來!看你近來還知仁孝誠敬之道,過兩日便回建王府吧。”趙瑗忙叩頭應承。
趙構又道:“你雅好彈琴圍棋,那是很好的,但有人說你閑時常打馬球,那是窮兵黷武之輩玩的,今后便免了吧。”趙瑗跨馬擊球,本是以尚武之風自勵,聽得父皇此話,頓時冷汗直冒,只得諾諾連聲。趙構忽又想起什么,叮嚀道,“還有,張浚此人,過其實,剛愎自用,用他只能誤國。不到萬不得已,不可啟用。”趙璦唯唯稱是。
卓南雁悵立門外,聽個滿耳,心中大不是滋味:“趙構老兒卻原來是這么一副德性,但他跟太子冰釋前嫌,放太子回府。倒也不是壞事。”
正尋思間,趙構已帶著趙瑗踱出殿來。湯思退瞧見,忙搖頭擺尾地迎上前去。趙構擺手笑道:“諸位愛卿久候啦,喚丹顏過來,一同賞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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