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服佩服!”那老者輸了棋,照舊滿面春風,竟向卓南雁拱手笑道,“公子棋力高妙,讓老夫大開眼界。”卓南雁忙道:“不敢,若老先生再年輕十歲,晚輩便只有甘拜下風!”他這話倒是肺腑之,回思這一局棋幾經反復,苦苦掙扎之下才反敗為勝,他后背衣襟都已被汗水浸透。
那老者呵呵一笑,眼見棋枰旁的棋官錄下勝負結果后遠遠走開,才低聲向卓南雁道:“小老弟,棋仙施屠龍是你何人?”卓南雁肅然道:“正是晚輩的授業恩師。”那老者哈哈大笑:“果不其然!老夫敗在棋仙傳人之手,這一局輸得值!”蒲扇搖擺,笑吟吟地去了。
雖然驚險,卻終于順利晉身十六名強手之中,卓南雁還是暗自松了口氣。當晚回驛館安歇,便去問沈丹顏的戰果。原來太平棋會的頭輪大戰,當真是弱肉強食,四名年過五旬的老棋士和兩名棋壇神童全部敗北,三名美女棋士中除了沈丹顏苦戰過關,另兩位美女全于首輪凋謝。
轉天再戰,卓南雁遇上了建康棋手黃琴。黃琴在江南棋界小有名氣,眼見跟自己對陣的是個毫無名氣的后輩小子,不由大喜。哪知狹路相逢勇者勝,卓南雁放手一搏,將自己沉渾靈動并重的棋風發揮得淋漓盡致。反觀黃琴則先是大意輕敵,及至盤面落后時又顧慮重重,縮手縮腳,這一局竟以十六子的懸殊差距慘敗給卓南雁。
同一日,沈丹顏也輕松取勝對手。因為勝得太過容易,沈丹顏心底反生出了許多疑惑,跟卓南雁復盤時連叫古怪。卓南雁笑道:“這又有何奇怪的,你乃棋會中碩果僅存的一位美女棋士,想必朝廷早有關照,遇上你的棋士自然戰戰兢兢,只敢敗不敢勝!”他不過隨口取笑,沈丹顏卻面色倏變,苦笑了幾聲,道:“你還有閑心取笑我,明日你對陣江南棋魔路吟風,可是一場硬仗!”
“江南棋魔?”卓南雁笑道,“這綽號可威風得緊!不知這路吟風是什么路數?”沈丹顏道:“聽說此人的棋道跟令師一樣,也是得自道家,只是令師棋仙的棋路氣韻流暢,視棋如道,棋中有仙氣,而路吟風的棋路卻是簡捷質樸,枰上只求一勝,棋中如有魔氣!這便是‘道分南北,棋分仙魔’的典故,這路吟風正是道家魔宗的傳人!”卓南雁點頭道:“姐姐這么一說,我倒想起來了。但師父確曾說過,道家魔宗的棋路,也大有可觀,其實仙宗、魔宗,只是旁人的稱呼,棋道上哪里有仙魔之分?”
“施老的話大有見解,”沈丹顏眼泛異彩,忽道,“難道他沒跟你說過他當年戰勝棋魔路吟風之事嗎?”卓南雁搖頭道:“師父惜字如金,勝過哪個棋壇高人,更是從不對我說起。”沈丹顏莞爾一笑,道:“據說路吟風棋藝大成后,縱橫江南棋壇多年未逢對手,只在數年前于施老手下敗過一局。據說那也是棋仙歸隱之前的最后一局,施棋仙勝了路棋魔后,卻點評說,此人他日當橫掃天下。”
卓南雁笑道:“多年之后,我這棋仙弟子再戰棋魔,也是好玩得緊!”沈丹顏格格一笑:“聽說這路吟風嗜棋如狂,除了圍棋之外,可說不諳世事,人以‘棋癡’稱之。他聽了之后,倒挺歡喜,說他不喜歡‘棋魔’這名字,倒愿意做個‘棋癡’!”
沈丹顏走后,卓南雁便又獨自苦苦鉆研補天弈。他隱約覺得,這位似魔似癡的路吟風,必是自己的勁敵,若要晉身最后四名的棋待詔,還須經歷最后這場驚心動魄的苦戰。
夜晚無事,他閑敲棋子,只覺對補天弈似有所得,卻又遇上了許多新的難題。耳聽得屋外悠遠的梆子聲,卓南雁不禁長嘆了一口氣,無力地仰靠在椅上,信手將幾枚棋子拈在指上,便有絲絲的清涼直透進心脾里。他熟悉這種清涼,那是他病弱不堪的少年時代唯一的溫暖。
他不禁想起了當年,為了林霜月,小小年紀便毅然以三番棋挑戰林逸虹,森峻挺峭的金風崖上拈著棋子在手,那清涼之感與今日何其相似。不想多年之后,自己仍要以棋來與這詭譎難料的命運相抗。
蒼白的燈燭下,那棋上的瑩瑩清光恰似林霜月泛著淚的眼神,在柔柔地與他對望,撫摸著他疲憊的身心。
卓南雁也想不到,他的對手“棋癡”路吟風竟是個皮膚黝黑的魁梧壯漢,瞧上去便如個打柴樵夫一般。其實路吟風少年家貧,確曾以打柴為生,后來機緣巧合,在山中得遇一位神奇道人,見他年少聰穎,才傳以道家魔宗棋法。當年輸給棋仙施屠龍后,路吟風反而得到棋仙極高的贊譽,名氣更增。臨安棋迷都以路吟風為本次棋會奪魁勝算最大的三位棋手之一。路吟風方當壯年,對太平棋會也是志在必得。
二人分先,竟是卓南雁持白先行。啪,一粒白子直打在中腹。
連一旁的棋官都不由一愣。要知圍棋中一直有“金角銀邊草肚皮”之說,中腹因盤面太廣,最難守住,故序盤時都是從角到邊,然后再向中腹展開。開局第一手便下在中腹,便如廢棋一般。
路吟風登時一愣,抬起一張黑臉掃了卓南雁兩眼。他生性謹慎,決不因對手籍籍無名而大意草率,沉吟了多時,才依著道家棋路,穩穩地走了一手掛。
卓南雁白子一落,心底也是一震,原來他這些日子苦思補天弈,此刻竟不知不覺地施展開來,但這時紋枰對陣,有進無退,索性第二子、第三子全依補天弈的棋理打在中腹。三枚白子如三顆朗星,在深廣的棋枰中央遙遙相應。面對如此怪著,路吟風不得不陷入思考,深思良久,卻才落子。
謙德宮外早豎起了四面巨幅棋枰,八名棋手的對局一招接一招地被傳到巨枰上。圍觀的士子百姓見了卓南雁的怪招,齊聲稱奇,議論紛紛。
兩人下得都是極慢。事關重大,卓南雁也一改往日落子如飛的棋風,深思熟慮之后才落子。路吟風性子深沉,對卓南雁這個無名后輩更是百倍小心,每一子都要苦思良久。直弈到午時,才走了三十幾手。
午膳之后重開戰局,棋枰上風云漸起,路吟風強大的中盤力量開始展現,他的棋厚重如山,沉穩如淵,枰上的各路要津都穩穩占據。而卓南雁則因序盤時落子中腹,實地略少,這時他對補天弈領悟不透的劣勢卻顯露出來。路吟風看準時機,直驅黑棋強入中腹,要鑿破卓南雁的空中陣形。幾下短兵相接,卓南雁都吃了小虧,不由拈子沉吟,久久不落。
驀地一道細線般的聲音傳入卓南雁耳中:“混賬小子,還不在右邊上跳夾!”
“師尊來了!”卓南雁身子簌地一震,心頭一陣狂喜,凝神細看,果然是妙招,忙將白子向施屠龍的指點之處跳夾。此子一落,登時對單跳的黑棋形成泰山壓頂的強勢,更與先前的中腹三子遙相呼應,白棋局勢豁然貫通。
路吟風登時一凜,思忖良久,只得依托自己左邊的實地向外拓展。但卓南雁接下來的幾招,卻全有棋仙施屠龍以傳音入密之術指點,端的落子如神。白棋依托中腹三子之力,右封黑棋舒張之勢,左攻黑方盤曲大龍,更借勢向下盤擠壓蔓延。
卓南雁的棋越下越活,不由對師尊佩服得五體投地:“這才是補天弈,棋棋相濟,順勢而化,師尊果然已盡悟補天弈之妙!”落子間隙,他偷眼向身側濃茂的樹陰瞧去,卻始終不見施屠龍的身影。
又下了十幾手,卓南雁心有所悟,已能臨局應變。施屠龍便不再傳音,任他落子,只在他蹙眉沉吟之際,才出指點。路吟風叱咤江南棋壇多年,自非等閑之輩,臨危不亂,仗著算計精到,將下盤一路黑子揮師向上,強行斬關破陣,手法強悍,魔性畢露。
偏偏躲在卓南雁背后的,正是他路吟風的克星。棋仙非但對路吟風的棋路了然于胸,更兼旁觀者清,每一出,無不切中要害。饒是路吟風步步扎實沉穩,仍抵不住白棋恢宏開闊的棋勢,最終以四子之差敗北。
大名鼎鼎的江南棋魔路吟風居然敗在名不見經傳的后生小子卓南雁之手,便連棋枰前的棋官都目瞪口呆。圍在謙德宮外觀棋的百姓更是嘈雜議論,既驚于路吟風之敗,更奇于白棋那前所未見的弘大棋風。
這一局雖有師尊暗中指點,但臨局苦算,也早讓卓南雁耗盡了心血。獲勝之后,他頭腦間兀自不住盤旋著各種黑白棋型,昏沉沉地也忘了自己跟路吟風說了什么,只依稀記得路吟風黑著臉向自己深深一揖,一不發地大步走遠。
怔怔地走出謙德宮,卓南雁才見街上燈火早上,適才秉燭苦戰多時,他竟渾然不覺。灰蒙蒙的天上無星無月,翻滾的沉厚黑云內似淤積著一場大雨。
宮墻外兀自圍著不少好棋的百姓,全都要瞧瞧這力勝江南棋魔、晉身四大棋待詔的少年是何許人也。見卓南雁緩步而出,人群爆出哄然一片響亮,便有人圍攏上前,或拉手寒暄,或盤問師承,或叫好打氣。
卓南雁頭腦紛亂,只得四下拱手,正自煩擾不堪,忽覺腋下被一只有力的鐵掌托住,耳邊響起施屠龍的聲音:“這邊來!”施屠龍袍袖鼓風,便似兩只看不見的巨手,將人群硬生生撥開一條通道。他步履奇快,攜著卓南雁幾個轉折,便轉出御街,鉆入一家偏僻的小酒肆。
在那張油亮的小桌前坐定了,卓南雁才回過神來。望著對面熟悉萬分的鐵一般剛毅的面孔,他忽覺嗓內發熱,深蘊心底的委屈一下子涌了上來,嘴唇哆嗦了一陣,才哽聲道:“師父”
施屠龍蒼眉緊蹙,伸出右掌在他肩頭、臂間一陣摸索,才顫聲道:“雁兒,你這身功夫原來那些傳都是真的!”
卓南雁望見師父震驚的神色,心底更是刀割般難受,卻仍強撐著笑道:“弟子能撿回一條命來,已是全賴大醫王妙手回春啦!”將瑞蓮舟會上迭遇兇險、醫谷求醫之事簡略說了。
施屠龍沉沉嘆了口氣,那張臉似是鐵鑄般地凝在燈影里,沉了好久,驀地揚聲叫道:“店家,上酒!”
師徒兩個三大碗水酒入喉,施屠龍忽地長長呵出口氣,笑道:“雁兒,縱橫江湖本就是刀頭舔血,自你北上燕京之日起,干的哪一樁事不是驚天動地、驚心動魄?這般行徑才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所為。”卓南雁給他說得心頭一熱,眼睛也亮了起來,忙給師父斟滿了一碗酒。
施屠龍目光電閃,仰頭再干了一碗,又大笑道:“若是畏手縮腳,一輩子老死牖下,縱使活上百歲,又有什么味道?你這混賬小子大難不死,為師已然知足得緊啦!”他到底生性疏曠,胸中塊壘一澆,便又談笑自若。
給師尊一番開導,卓南雁也覺心底豁達了許多,忙道:“師父,您的頭痛惡疾好些了嗎?那大醫王脾氣雖然古怪,卻已和徒兒結成了朋友,師尊若是得便,可去醫谷求治。”施屠龍呵呵一笑:“你師父的脾氣你還不知,老石猴一生不求人。人生在世,便是病苦煩惱,留著解悶也好。”卓南雁知道師父平生最慕莊子的曠達疏放之風,常說“命乃在天,雖扁鵲何益”,雖然拗他不過,卻還是將醫谷的確切方位說了。
“好啦!”施屠龍只將手一擺,笑道,“你怎地不問問師父為何來此?”卓南雁微微一愣,隨即揚眉道:“哈哈,太平棋會震動天下,師尊號為棋仙,怎能不來瞧瞧熱鬧。若非拘于明教舊人的身份,只怕還會上陣對局呢。”
施屠龍點一點頭,解下背上的一副鑌鐵棋盤,攤在桌上,道:“那補天弈,你解得多少?”卓南雁大喜:“正要向師尊討教!”施屠龍將四枚座子擺好,再一枚又一枚地將十幾枚棋子擺上,正是卓南雁跟路吟風那局棋的序盤,前后次序,絲毫不爽,跟著細細指點。卓南雁對補天弈手追心慕已久,經得師尊深入淺出地一番點撥,終覺眼前開闊一片。凝思良久,忽道:“先前我的補天弈只知注重中腹,苦求其弘大之境,卻終究難與邊角相應。師尊的妙旨卻是注重中腹,卻不刻意強求,而要講究中腹與邊角的調和。”
“說到底,便是一個和字!”施屠龍將一枚白子“啪”地打在天元上,道,“每一子都在應機造勢,以求中腹與邊角的調和。”
卓南雁恍然大悟道:“棋棋相濟相成,以成一種通行無滯的太和之境!師尊當日說得清楚,可惜弟子這時才全弄明白。”若說他以前的領悟是一顆顆獨自發光的明珠,師父這番闡幽抉微,則恰似一根金線,將無數明珠穿在一起,燦然生輝,圓轉如意。
兩人走出小酒肆,才見i門外早已雨水滂沱。沁涼的夜風卷著萬千水線橫空掠下,將盛夏的悶熱一掃而空。卓南雁給涼絲絲的雨水一激,不禁打個冷戰。施屠龍解下背后的雨傘,在他頭上擎開。
卓南雁笑道:“還是師父久走江湖,想得周全。”伸手要替師尊掌傘。施屠龍卻搖頭道:“不必,我送你一程!”卓南雁瞧師尊臉色沉凝,心底微覺奇怪。
師徒二人趟著街頭泥濘的雨水,慢慢地走著。施屠龍忽道:“我不知你為何去參加這勞什子的太平棋會,料想你這么做,必有你自己的道理”卓南雁暗想:“師父古道熱腸,若得知小月兒有難,說不定會夜探皇宮,惹來兇險!左右我再勝一場,便能進宮見到太子了。”當下呵呵一笑,便沒語。
“但你此次赴會,倒可了卻我一個心愿,”施屠龍一跛一跛地慢悠悠走著,咧開嘴笑道,“你是我施屠龍的徒弟,這天下第一棋士,雖是個虛名,我卻不愿讓旁人得了去。”卓南雁心中一振,道:“徒兒定不會給師父丟臉。”施屠龍扭頭望著他,目光在漆黑的雨夜中熠熠閃動,道:“既已赴會,便要獨占鰲頭!”
卓南雁挺胸笑道:“弟子奪了這天下第一棋士,便跟師父得了一般無二。”施屠龍一笑:“今日你對陣路吟風,補天弈尚且生澀,我也只得臨陣操戈,過了他一番棋癮。可惜這等花活,咱們今后卻也不能再耍啦。”卓南雁笑道:“弟子知道。”
施屠龍點了點頭,頓住步子,眼望烏沉沉無邊無際的雨幕,緩緩道:“便送你到這里吧,師父要走啦。”
卓南雁一怔,道:“這大雨夜晚,您要去哪里?還是跟弟子回驛館安歇。”施屠龍搖頭嘆道:“這天下第一等棋壇盛會,讓我冷眼旁觀,豈不憋悶死。嘿嘿,沒來之時盼著來,來了之后盼著走!好在看到了你這小子,也算給老夫了卻一番心愿。”
“弟子定然不辱使命!”卓南雁知道師父性子執拗,必然說走就走,想到跟他又是匆匆聚散,心底有些戀戀不舍。陡覺頭上一濕,卻是施屠龍忽將雨傘移開,綿密的雨珠登時打在了他的頭臉上。
“今后風雨再大,”施屠龍的目光炯然一亮,緩緩道,“都須你自家來扛了!”
卓南雁身子一震,仰首望天,卻見萬千條暗青色的水線,密匝匝地從遙遠浩渺的天宇上撲打下來,拍在他的頭臉上,激得他肌骨生涼。一瞬間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就在泥水橫流的青石板上跪倒,向施屠龍叩下頭去,大聲道:“雁兒全曉得啦。”
“起來吧!”施屠龍大笑道,“跟我哪里來得這多的麻煩俗禮!”大袖一拂,轉身便行,也不撐傘,就在漫天雨水中大步而行。卓南雁抬起頭,卻見施屠龍的身影已消失在濃厚的雨幕中,只一縷似歌似嘯的長吟搖曳傳來:“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卓南雁濕淋淋地自雨中站起,縱目遠望,卻見黯得發紫的滄冥像個厚重的鍋蓋,遠處的疾電躍動,將翻滾沉浮的臃腫云塊映得忽明忽暗,他忽覺身上凝滿了氣力,忍不住縱聲長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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