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通元泉是后山一處不大的溫泉,道道熱浪迸珠濺玉,汩汩有聲,遠望上去云氣繚繞。蕭虎臣命卓南雁除去上衣,全身浸泡泉中。林霜月探手一摸,覺得那泉水熱得燙手,不由暗自稱奇。許廣道:“這通元泉乃天地珍奇,溫熱內蘊,大助氣血運行。”
正說著,蕭虎臣已拈著大把金針,跨入泉中,將金針一根根地刺入卓南雁身上的穴道。許廣眼露異彩,嘆道:“妙!原來師尊這頭八根針,先灸他的八會穴!八會穴乃是臟、腑、筋、脈、氣、血、骨、髓八者精氣會聚的八處腧穴。你留神看我師尊的運針妙法,他這針法得自《七星秘韞》中的醫經,據說乃是道家醫脈真髓,名為太素針。太素者,形之始也。在通元泉的溫熱奇效催動下,配以師尊這路太素針,必然可奏大功。”
說起醫道來,許廣便滔滔不絕。林霜月聽得似懂非懂,一顆心卻全系在卓南雁身上。只見蕭虎臣循經按穴下針之后搓彈捻轉,卓南雁雙目微閉,額頭上卻凝滿汗水,也不知是泉水熱力所致,還是強忍針扎之痛。他一聲不吭,林霜月倒替他陣陣心疼。
蕭虎臣忙碌半日,才扶著卓南雁上岸。林霜月上前細問效驗如何,蕭虎臣卻一笑不答。好在卓南雁臉上紅彤彤的,身子雖乏,精神卻見增長。回屋后,蕭虎臣又給卓南雁開了藥方,用以滋補元氣,拔除殘毒。
當晚四人一起用膳,席間林霜月一直留神看蕭虎臣的臉色,想瞅出些端倪來。哪知大醫王那張不怒自威的臉上始終一副若有所思之狀,看不出是喜是憂。倒是卓南雁談笑風生,不住跟三人插科打趣。林霜月見他竟自己吃了半碗米飯,芳心竊喜。
當晚林霜月便扶著卓南雁回西側偏房安歇。卓南雁在軟榻上躺好,忽一仰頭,但見紅彤彤的燭火在林霜月的玉靨上映了一層霞色,更增嬌艷,不由心中怦然一動,低聲道:“小月兒,你過來,讓我親上一親!”
屋內紅燭高燒,一片溫馨。林霜月見了他眼中的灼灼之光,忽地有些害怕,芳心怦怦亂跳,道:“才有了些精神,便要胡鬧嗎?”卓南雁笑道:“我本不想胡鬧,經你一說,定要胡鬧一番!”伸手抓住了她的素手,向回拽來。林霜月怕他用力,不敢掙扎,便俯下了身,將嬌暈橫生的雪腮湊了過來。她黑瀑般垂下的秀發伴著一股幽香捶拂在口邊,卓南雁更覺心底一蕩,正想細品香澤。屋門“咯吱”一聲開了,許廣叫道:“林姑娘”他冒冒失失地一步踏入,驚得林霜月慌忙挺起身來。
“抱歉抱歉!”許廣誠惶誠恐地連連作揖,道,“許廣魯莽,許廣魯莽!”一句話說得林霜月更是香腮勝火。他才又拱手道,“林姑娘,師尊有請!”林霜月手撫秀發,瞪了一眼卓南雁,只得跟許廣出屋。
過了好長一陣工夫,林霜月卻才回屋。卓南雁笑問:“大醫王又央求你去給他烹茶了嗎?”林霜月道:“不是烹茶,而是品茶。蕭神醫說他這些年悟出一套百果仙茶,定要給我嘗嘗!”卓南雁道:“仙茶?想來定是滋味妙極!”林霜月“嗤嗤”一笑:“大醫王說這百果仙茶須得依照飲者的脈象配制仙果,烹茶前還要給我把了脈,裝模作樣,將我的胃口吊得極足。哪知最終喝起來,卻沒什么茶味,倒跟喝草藥一般。”卓南雁哈哈大笑:“但你喝了之后,想必還要連連稱妙,大拍大醫王的馬屁!”
“還不是為了你!”林霜月幽幽瞥了他一眼,驀地又俏臉生暈,“那許廣送我出來時卻又叮囑了一句”卓南雁聽她聲音漸低,忙問:“叮囑了什么?”林霜月羞道:“他說,你大病在身,咱們萬萬不可親熱”卓南雁一愣,忽地想到初進醫谷時,被那假醫王診斷出的“房事過度”之癥,不由哈哈大笑。這西首側房是里外兩間,兩人笑鬧一陣,林霜月便服侍他躺好,自去外屋安歇。
接連兩日,蕭虎臣都將卓南雁帶入通元泉中,再來灸他的交會穴。那交會穴乃經脈之間互通脈氣之所,計有百余處之多。林霜月瞧見百余根黃燦燦的金針插滿了卓南雁的全身,更是心驚肉跳。
好在三天的熱泉針灸和草藥祛毒之后,卓南雁的精神增長不少,林霜月芳心漸安。只是每晚蕭虎臣都要請她去品那“百果仙茶”,林霜月自覺盛情難卻,也只得硬著頭皮去喝。這仙茶的滋味越來越怪,茶味漸淡,藥性漸濃。林霜月愁眉苦臉地“品茶”歸來,不免跟卓南雁笑:“苦是苦些吧,便當替你多吃些苦,盼你早日苦盡甘來!”
第四日午后,蕭虎臣先請林霜月給自己烹好了龍團勝雪,悠哉游哉地連盡六盞,才命卓南雁在榻上躺好,另換新法療傷。待蕭虎臣取出了金針來,林霜月不由吃了一驚。這金針竟有三尺多長,顫巍巍地細如麥芒,林霜月從未想到世間竟有這么長的金針,不禁心驚,忙向許廣請教。
“師尊這三尺金針久不施展!”許廣動容道,“《靈樞》中有九針之說,其中有長針,‘鋒利身薄,可取遠痹’。師尊行醫多年,更在精研《七星秘韞》中醫經多載之后,創出了世上獨一無二的三尺金針,講究針氣合一,能祛體內深藏之邪!”正說之間,蕭虎臣的金針已刺入卓南雁胸前要穴。這三尺長針一入卓南雁體內,卓南雁便覺一股涼氣翕翕,心胸豁然開朗。
許廣在旁看得目眩神馳,不住口地道:“師尊用的是‘透天涼’的針法,迎氣而奪,可銷熱癥。嗯,這一針是‘燒山火’,隨氣而動,可除寒毒。妙!當真是妙!”一邊滔滔不絕,一邊凝神注視蕭虎臣運針手法,暗自默記。林霜月聽他說得神乎其神,心底略安。忽聽得卓南雁“啊”的一聲大叫。屋內的三人都是一凜。自蕭虎臣施展這三尺金針以來,卓南雁一直神色安適,哪知這時竟會大聲呼叫,連額頭上都冒出了豆大的汗珠。林霜月駭得臉色煞白,許廣也是大張開口,蕭虎臣的濃眉卻緊緊絞住。
“師尊,”許廣低聲道,“怎地了?”蕭虎臣目光一沉,幽幽道:“他的經脈受損太過,五臟六腑之氣衰弱,到此緊要之時,便生出些變故。”林霜月芳心突顫,想說什么,卻又不敢開口。沉了沉,蕭虎臣才道:“為今之計,只有以太素針灸他的十二背俞穴和十二腹募穴,調動其肺腑之氣。此法太過疼痛,但也只得拼著一試了。”
“來吧!”卓南雁忽道,“我忍得住!”蕭虎臣冷冷地道:“事到如今,忍不住也得忍。”長針抖動,向他京門穴刺去。卓南雁只覺一股熱氣從兩腎直涌上來,循經翻滾不已,不由痛哼一聲。
這俞募穴乃是五臟六腑之氣輸注、結聚于胸背部的特定穴位,最能調治臟腑之盛衰。蕭虎臣長針輕捻徐進,疏彈趨動,當真狀若伏虎,勢若擒龍。卓南雁臉上汗水涔涔而下,臉上陣紅陣白,顯是體內真氣隨著針勢不住撞擊所致。林霜月瞧著心疼,不禁低聲道:“蕭前輩,要不要先歇一歇?”蕭虎臣頭也不抬,冷冷地道:“成敗在此一舉!此時一歇,前功盡棄。”林霜月再也不敢語。
蕭虎臣刺完了卓南雁胸前中府、日月、期門、天樞等十二腹募穴,又刺他背后的十二個背俞穴。卓南雁只覺五臟中的真氣突突亂撞,渾身汗出如漿。待他刺到最后一個三焦俞時,大叫一聲,險些昏死過去。
這一路太素針雖然艱難疼痛,但效驗卻顯,轉過天來,卓南雁竟能行走如常。
清晨飯后,林霜月便陪著他在松林間散布。卓南雁自己踱了兩圈,竟覺胸臆間極是爽朗。他自重傷以來,從未如今日般利落,大喜之下,揮拳飛腿,便練起拳來。一路龍虎玄機掌才打了三招,便覺真氣沖撞經脈,渾身脈絡臟腑如被千手擰攥般難受。
林霜月瞧他臉色難看,忙道:“雁哥哥,先歇一歇,要練功,也不必忙在一時。”卓南雁卻暗自惱怒:“難道我便從此這么病蔫蔫的嗎?”不管不顧地拼力揮拳。哪知一股熱力忽自腹內倒撞上來,五臟中空洞洞得難受,身子搖晃,險些栽倒。林霜月慌忙上前扶住。
“混賬!”蕭虎臣恰在此時大步趕來,怒目喝道,“賊小子,誰讓你逞強練拳的?”卓南雁卻覺經脈中痛得似要裂開一半,驀地一陣天旋地轉,就此不省人事。
再醒過來時,卻見自己已經躺回屋內。林霜月坐在床腳,滿面淚痕。卓南雁苦笑道:“傻丫頭,你哭什么!”林霜月玉面一紅,道:“適才你昏迷不醒,大醫王說,你若十二個時辰不醒,不免變成廢人一個,無知無覺,只能以藥力吊住性命。我我好怕你再也醒不過來。”卓南雁笑道:“我若再也醒不過來,那你會怎樣?”林霜月貝齒輕咬櫻唇,忽道:“那我便殺了你!”卓南雁一愕。林霜月眼波微蕩,道:“我知道你的心,決不愿這般不死不活地撐著。殺了你后,我便也自殺!”卓南雁道:“小月兒,你這頭一句話確是明白我的心意,但后一句話,卻極不合我心意了。我死便死了,卻要你好好活下去。”
“我不管!”林霜月搖了搖頭,“任你去陰曹地府,十八層地獄,我也隨了你去。”卓南雁聽她說得斬釘截鐵,胸中涌起一陣熱流,不禁伸手攬住她的纖腰,笑道:“雁哥哥怎會去十八層地獄?要去也去天宮仙界。嗯,咱們去仙界建上一座仙宮,就此長相廝守。”林霜月聽他說得溫馨,也輕偎過來。兩人臉頰輕貼,林霜月忽地想起當日許廣叮嚀的話,玉靨微紅,忙又掙開。
卓南雁明白她的心意,微微一笑,忽見她手中拈著一根細細的金針,便道:“怎么,小月兒擺弄這金針做什么?”林霜月柔聲道:“學著給你針灸啊。我正琢磨去跟大醫王學學他那太素神針,將來也好給你診治。嘻嘻,大醫王羨慕我的茶道工夫,我若出口一求,他定然應允。”
見她臉上滿是孩子般的喜色,卓南雁也不由一笑,忽地卻又皺緊了眉毛,黯然道:“小月兒,你是怕我終究不會復原?”林霜月道:“你今日便已行走如常。不能復原,也不過是不會武功罷了。”說著嫣然一笑,“若有人欺負你,便由師父我來護著你。”
卓南雁聽她自稱“師父”,不由想起當日二人在天柱山谷中吹簫療傷的一段旖旎時光,心底登時一陣柔情涌動,伸手輕撫她冰雕玉琢般的臉頰。林霜月但覺他手掌火熱,芳心一蕩,輕輕靠在他的肩頭。
“小月兒,”見她的眼眶微陷,玉容又清減憔悴不少,卓南雁不由心底一苦,幽幽地道,“你愈發瘦了!”忽然間愛意橫流,便向她櫻唇上吻去。林霜月閉上美眸,婉轉相就。
屋門外恰好響起敲門聲。林霜月悚然一驚。卻聽許廣文質彬彬地道:“在下可以進來嗎?”卓南雁在林霜月起身之前,仍是飛快地在她的櫻唇上親了一口。林霜月才剛整好香襟,便聽一聲咳嗽,許廣已笑瞇瞇地踱進屋來,道:“林姑娘,大好消息!師尊又配制出一種新茶,乃是七味仙果和六味仙草精制而成,請你過去品茶。”林霜月跟卓南雁對望苦笑,也只得隨著許廣前去“品茶。”
接連幾日,蕭虎臣都以三尺金針給卓南雁針灸。他這針氣合一之術當真神乎其神,每過一日,卓南雁的精神便見長一分,而針灸時的苦楚卻日漸減少。
半月之后,唐晚菊和莫愁曾潛回醫谷來探望卓南雁,卻都給脾氣古怪的蕭虎臣趕走了,連一面都沒瞧見。林霜月聞知后,特請許廣出谷告知二人,卓南雁傷勢漸愈,請他們大放寬心。這半月之間,林霜月也時常向蕭虎臣請教醫道。蕭虎臣忽然間得了這樣一個聰明靈秀的女弟子,自是喜不自勝,便將神針妙術傾囊相授。本來醫武相通,林霜月在大云島時,追隨林逸煙和徐滌塵,對醫道已略曉一二,經得蕭虎臣這當世第一名醫點撥,更是進境奇速。數日之后,她竟能為卓南雁施針療傷了。
只是不知為何,她的人卻日漸消瘦,卓南雁和許廣都覺得蹊蹺。蕭虎臣卻神色古怪,將那怪茶中的草藥分量不住地增增漸漸,每日里請林霜月“品茶”的次數也漸漸增多。
又過了些時日,卓南雁步履有力,已如常人。只是依著蕭虎臣的吩咐,他照舊不能練功打拳。卓南雁有了前車之鑒,再也不敢逞強,便去詢問許廣,何時能再揮劍練武。許廣卻憋了個大紅臉,支支吾吾地道:“何時痊愈嘿嘿,這個這個咱卻不知。”
卓南雁又問:“那霜月為何清減許多?是憂慮過度,還是操勞傷身?怎地令師不給施治?”許廣臉上紅潮頓去,一瞬間卻蒼白了許多,訕訕地道:“林姑娘嘛這個你最好去問師尊。”卓南雁見他欲又止,似乎嗅出了些什么味道,忙去細問蕭虎臣。
哪知蕭虎臣這幾天忙著鉆研配置“怪茶”,脾氣極壞,眼見卓南雁追問不止,不由拍案大怒,將卓南雁痛罵一通,轟出屋來。
林霜月聞亂趕來,忙將卓南雁拉走。兩人端坐屋內,卓南雁望見她的玉頰蒼白得似要透明一般,心底愈發憂急。林霜月倒好勸慰,笑道:“瘦便瘦些吧,前段在京師時,我還時常天旋地轉呢。近來喝了大醫王的古怪藥茶,昏沉的次數可是減了不少。”卓南雁聽了,心底略安。林霜月看看時候已到,便取出金針給卓南雁針灸。這幾日間她針術大進,雖不能運使那三尺長針,卻也能以尋常金針給卓南雁療傷了。她取出金針,先給卓南雁灸了兩穴,忽然間便覺眼花手軟。卓南雁見她臉色蒼白,握針的玉手突突發顫,驚道:“小月兒,你怎么了?”林霜月淡淡笑道:“也沒什么,只是又有些頭暈”話沒說完,突地軟倒在卓南雁懷中。卓南雁大驚,忙大聲喚人。許廣飛步趕到,見狀后忙要取針給她醫治。
“且慢!”蕭虎臣卻一步跨入,緩緩地道,“不要驚動她了,便讓她睡一會也好。”他診病論醫時素來成竹在胸,氣勢十足,這時卻罕見地有些黯然神傷。卓南雁瞧了他的神色,登覺胸中一涼,忙將林霜月平放床上,細問端詳。
“這小丫頭”蕭虎臣頹然坐在椅子上,凝望著秀眸緊閉的林霜月,長長吐出口氣,才道,“她早已中了毒!”卓南雁身子一震,驚道:“中毒,她中了什么毒?”
“碧蓮魔針!”蕭虎臣的聲音似乎是在喉嚨里低喘,“這魔針乃是巫魔太陰一派的不傳之秘,毒性陰沉,百余年來還極少有人在針下保全性命。若要求生,只有一法,便是讓人吸盡體內的毒液。但如此一來,那吮毒之人便會被這陰柔奇毒纏上了身。”
卓南雁只覺渾身發冷,而蕭虎臣的聲音更如雷鳴般地在他心底震響:“你當日中毒之后,必是她給你吸出的毒液吧?嘿嘿,你們來求醫那天,聽你說中過碧蓮魔針后,老夫便猜到了此節,事后看這小丫頭的脈象,果然如此。為了不讓這丫頭再增憂慮,老夫只得以品鑒百果仙茶之名騙她喝下祛毒草藥。這些日子來,老夫早已殫精竭慮,卻仍阻不住她毒性發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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