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氣極是輕薄無禮,亦不是御前奏對該有的口氣。皇帝正在氣頭上,心下大怒,轉臉看到涵妃,目光寒冷如冰。
涵妃既驚又懼,萬萬想不到為了一個宮女,皇帝竟會如此動怒。心下害怕,語中已帶了哭音:“皇上,此宮女無禮在先,臣妾才依宮規教訓,望皇上明察。臣妾雖然無知,亦不過遵照祖宗家法行事。”
皇帝長眸微睨,俊美的臉龐上忽然微蘊笑意:“祖宗家法?你還有膽量抬出祖宗家法來壓朕,什么叫祖宗家法,任由你們算計了朕,難道就是祖宗家法?”笑容頓斂,怒意已經驟然發作,語氣森冷嚴厲,“立時送涵妃回京。長寧宮她定是不樂意住了,日后就在萬佛堂跟著太妃們好生修煉修煉品性。沒有朕的旨意,不許她邁出儀門半步。誰要是前去探望,只準進,不準出,就在里頭陪她一輩子才好。”
萬佛堂原是宮中太妃們吃齋念佛的地方,孤苦冷寂,青燈古佛,涵妃萬萬沒想到皇帝竟會震怒如斯,頓時花顏失色,全身簌簌發抖。趙有智躬身低語相勸:“萬歲爺,涵妃娘娘行事縱有不妥,還請皇上瞧在皇長子的分上”皇帝冷笑一聲:“這樣陰柔狠毒的女人,哪里配做母親,沒得帶壞朕的皇子。趁早關她在萬佛堂里,讓她好生懺一懺她的罪孽。”氣猶未消,補上一句,“皇長子亦不準前去。”
涵妃掩面“哇”一聲哭出來,皇帝素來最厭惡女人哭泣,轉開了臉凝望如霜,但見她目光迷離,望著遠處煙波浩渺的湖面,不知在想些什么。身畔的這些紛雜話語,仿佛半分也未聽見,哪怕是聽見了,也絲毫未聽到心中去,樣子如常冷漠疏離。
皇帝本來在方內晏安歇午覺,被趙有智叫醒,匆忙前來,又發了一頓脾氣,午覺自然是睡不成了,依舊起駕回去。**內晏安為上苑四十六景之一,乃皇帝在上苑所居正寢,規制一如宮中的正清殿。正殿向例用來召見親近的王公大臣,即俗稱為“內朝”之地。皇帝平素居于東側殿,殿中有景宗手書匾額“靜虛”二字,于是又被稱為靜虛室此**是正經御寢內殿。靜虛室雖稱為室,亦比尋常殿宇更為深廣恢宏。皇帝素來喜靜,遍室皆鋪厚達數寸的地毯,只揮一揮手,宮女內官瞬間悄無聲息退得干干凈凈。
窗下本有軟榻,如霜此時仿佛累了,微露疲態,徑直走過去伏在榻上,旋即已經闔起眼睛,渾然不顧皇帝在側,似是絲毫不覺自己大違宮規禮制。殿中錯金大鼎里焚著蘇合香,淡白輕煙如縷,一絲絲散入殿宇深處。紫檀錦紅海棠的軟榻,如霜伏在那里,長袖逶迤,層層疊疊依著裙裾直垂到地上的紅氆氌之上,如西天燦霞般絢麗流光。正是暮春遲遲,窗外雨聲淅淅,窗紗是新換的煙霞色貢紗,朦朧透出階下萱蘭芳草,一點綠意映在她的臉龐上,越發顯得面頰如玉。皇帝眉頭漸漸展開來,過了片刻,嗤地一笑:“下次可不許再這樣無禮。”
如霜慢慢睜開眼來,定定地瞧了他一會兒。皇帝道:“宮中多是非,后宮各妃嬪都不是好相與的”如霜轉開臉去,恍若未聞,皇帝漸漸收斂了笑容,“那個殊兒只怕已經被打成了廢人,朕若是遲了一步,你待如何?”如霜嘴角微抿,終于開口:“她活該。”皇帝目光如炬,直直地望向她,如霜口氣卻依舊疏離冷漠,“她是華妃的人,今日她有意從中挑釁。”
皇帝有幾分意外,不由道:“原來你也知道可朕若是真的去遲了呢?”
如霜懨懨地不愿再說話,被皇帝目光逼視著,**不得不吐出了三個字:“不會遲。”
如何會去得遲了?趙有智雖為司禮監秉筆太監,實際上亦是所謂“宮殿監”的督領侍,總領宮內全部宮人內臣。上苑行宮里一花一木,風吹葉落,如何瞞得過他?他必會叫醒了御駕去給她解圍,況且
懶得再想下去,因為皇帝伸出手來,他的指尖向來很涼,帶著一縷若有若無瑞腦香甘苦的氣息,幽幽沁人。他用食指輕輕摩挲她略顯蒼白的面頰,輕聲道:“朕不會再讓你受半分委屈。”
委屈?她在心中冷笑,血海深仇豈是可以用“委屈”兩個字來一筆勾銷?但身子微傾,已經依在他的肩頭,呼吸間滿是他的氣息,她微微有些失神。來得這樣容易,反倒令人有種不真實的感覺,仿佛下樓一步踏空,心里無端端發虛。脈搏的跳動漸漸急促,怦怦怦怦直擊著心臟,胸口像是有什么即將要迸發開來,她微微沁出冷汗。皇帝也覺出她的異樣,問:“怎么了?”
她幾乎壓制不住那氣血的翻滾,一張口就仿佛會有血箭凄厲地噴出。她幾乎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才咽下喉中的腥甜,維持住面容上的淡泊,只說了兩個字:“累了。”
皇帝習慣了她的寡少語,手指撫過她濡濕冰冷的額角,語氣溫和地說:“看你,出了這些冷汗,下去歇著吧。”
她退了下去,她本來住靜虛室后的廊房,退出殿后穿過長廊即是,就這么幾十步路,她出了一身冷汗,幾乎是掙扎著回到屋子。一關上門,急急取出枕下的藥匣,吞了一丸藥下去,整個人已經虛軟得掙扎不到床上去,只得坐在腳榻上,半伏在床弦。半晌藥力才發作,終于緩過一口氣來。
窗外的雨已經停了,檐下兀自點點滴滴、稀稀疏疏地落著,遠處殿角上掛的銅鈴,被風吹著叮啷作響,偶爾一聲半聲,遠遠地傳來,聽在耳里,仿佛荒郊古寺般靜謐。她有些虛軟地伏在床畔,額頭上都是冰冷的虛汗,她還不能死,未來萬里遙迢,她連第一步都還未及邁出,她絕對不能死。她想起殊兒死樣慘白的臉孔,如花似玉的一個人,此時只怕已經被拖到積余堂去等死了,這就是行差踏錯的下場。在自己身邊不過十天半月,就這樣急不可待地想要借刀殺人,結果聰明反被聰明誤。她在心中漠然地想,涵妃視自己為妖孽,華妃亦是,可是她們竟然都不能明白根本只要有皇帝在的一日,她們就奈何不了自己。
今日皇帝重責了皇長子的生母涵妃,將其遣回宮中幽閉,只怕會有更多的人,將她視作妖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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