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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集-(2):邊城浪子(上)_第十六章 一入萬馬堂,休想回故鄉

      草原上有個茶亭。

      馬師們喜歡將這地方稱做“安樂窩”,事實上這地方卻只不過是個草篷而已。

      但這里卻是附近唯一能避雨的地方。

      暴雨剛來的時候,葉開和馬芳鈴就已避了進來。

      雨,密如珠簾。

      遼闊無邊的牧場,在雨中看來,簡直就像是夢境一樣。

      馬芳鈴坐在茶亭中的那條長板凳上,用兩只手拍著膝蓋,癡癡地看著雨中的草原。

      她已有很久沒有說話。

      女人不說話的時候,葉開也從不去要她們開口說話的。

      他一向認為女人若是少說些話,男人就會變得長命些。

      閃電的光,照著馬芳鈴的臉。

      她臉色很不好,顯然是睡眠不足,而且有很多心事的樣子。

      但這種臉色卻使她看來變得成熟了些,懂事了些。

      葉開倒了碗茶,一口氣喝了下去,只希望茶桶里裝的是酒。

      他并不是酒鬼,只有在很開心的時候,或者是很不開心的時候,他才會想喝酒。

      現在他并不開心。

      現在他忽然想喝酒。

      馬芳鈴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忽然道:“我爹爹一向不贊成我們來往的。”

      葉開道:“哦?”

      馬芳鈴道:“但今天他卻特地叫我出來,陪你到四面逛逛。”

      葉開笑了笑,道:“他選的人雖然對了,選的時候卻不對。”

      馬芳鈴咬著嘴唇,道:“你知不知道他怎么會忽然改變主意的?”

      葉開道:“不知道。”

      馬芳鈴盯著他道:“今天早上,你一定跟他說了很多話。”

      葉開又笑了笑,道:“你該知道他不是個多話的人,我也不是。”

      馬芳鈴忽然跳起來,大聲道:“你們一定說了很多不愿讓我知道的話,否則你為什么不肯告訴我。”

      葉開沉吟著,緩緩道:“你真的要我告訴你?”

      馬芳鈴道:“當然是真的。”

      葉開面對著她,道:“我若說他要把你嫁給我,你信不信?”

      馬芳鈴道:“當然不信。”

      葉開道:“為什么不信?”

      馬芳鈴道:“我……”

      她突然跺了跺腳,扭轉身,道:“人家的心亂死了,你還要開人家的玩笑。”

      葉開道:“為什么會心亂?”

      馬芳鈴道:“我也不知道,我若知道,心就不會亂了。”

      葉開笑了笑,道:“這句話聽起來倒也好像蠻有道理。”

      馬芳鈴道:“本來就很有道理。”

      她忽又轉回身,盯著葉開,道:“你難道從來不會心亂的?”

      葉開道:“很少。”

      馬芳鈴道:“你難道從來沒有動過心?”

      葉開道:“很少。”

      馬芳鈴咬了咬嘴唇,道:“你……你對我也不動心么?”

      葉開道:“動過。”

      這回答實在很干脆。

      馬芳鈴卻像是吃了一驚,臉已紅了,紅著臉垂下頭,用力擰著衣角,過了很久,才輕輕道:“這種時候,這種地方,你若真的喜歡我,早就該抱我了。”

      葉開沒有說話,卻又倒了碗茶。

      馬芳鈴等了半天,忍不住道:“嗯,我說的話你聽見了沒有?”

      葉開道:“沒有。”

      馬芳鈴道:“你是個聾子?”

      葉開道:“不是。”

      馬芳鈴道:“不是聾子為什么聽不見?”

      葉開嘆了口氣,苦笑道:“因為我雖然不是聾子,有時卻會裝聾。”

      馬芳鈴抬起頭,瞪著他,忽然撲過來,用力抱住了他。

      她抱得好緊。

      外面的風很大,雨更大,她的胴體卻是溫暖、柔軟而干燥的。

      她的嘴唇灼熱。

      她的心跳得就好像暴雨打在草原上。

      葉開卻輕輕地推開了她。

      在這種時候,葉開竟推開了她,馬芳鈴瞪著他,狠狠地瞪著他,整個人卻似已僵硬了似的。

      她用力咬著嘴唇,好像要哭出來的樣子,道:“你……你變了。”

      葉開柔聲道:“我不會變。”

      馬芳鈴道:“你以前對我不是這樣子的。”

      葉開沉默著,過了很久,才嘆息著道:“那也許只因為我現在比以前更了解你。”

      馬芳鈴道:“你了解我什么?”

      葉開道:“你并不是真的喜歡我。”

      馬芳鈴道:“我不是真的喜歡你?我……我難道瘋了?”

      葉開道:“你這么樣對我,只不過因為你太怕。”

      馬芳鈴道:“怕什么?”

      葉開道:“怕寂寞,怕孤獨,你總覺得世上沒有一個人真的關心你。”

      馬芳鈴的眼睛突然紅了,垂下頭,輕輕道:“就算我真的是這樣子,你就更應對我好些。”

      葉開道:“要怎么樣才算對你好?趁沒有人的時候抱住你,要你……”

      他的話沒有說完。

      馬芳鈴突然伸出手,用力在他臉上摑了一耳光。

      她打得自己的手都麻了,但葉開卻像是連一點感覺都沒有,還是淡淡地看著她,看著她眼淚流出來。

      她流著淚,跺著腳,大聲道:“你不是人,我現在才知道你簡直不是個人,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她大叫著跑了出去,奔入暴雨中。

      雨下得真大。

      她的人很快就消失在珠簾般的密雨中。

      葉開并沒有追出去,他甚至連動都沒有動。

      但也不知為了什么,只見他臉上的表情卻顯得非常痛苦。

      因為他心里也有種強烈的欲望,幾乎已忍不住要沖出去,追上她,抱住她。

      可是他并沒有這么樣做。

      他什么都沒有做,只是石像般地站在這里,等著雨停……

      雨停了。

      葉開穿過積水的長街,走入了那窄門。

      屋子里靜得很,只有一種聲音,洗骨牌的聲音。

      蕭別離并沒有回頭看他,似已將全部精神都放在這副骨牌上。

      葉開走過去,坐下。

      蕭別離凝視著面前的骨牌,神情間仿佛帶著種說不出的憂慮。

      葉開道:“今天你看出了什么?”

      蕭別離長長嘆息,道:“今天我什么都看不出。”

      葉開道:“既然看不出,為什么嘆息?”

      蕭別離道:“就因為看不出,所以才嘆息。”

      他終于抬起頭,凝視著葉開,緩緩接著道:“只有最兇險、最可怕的事,才是我看不出的。”

      葉開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但我卻看出了一樣事。”

      蕭別離道:“哦?”

      葉開道:“今天你至少不會破財。”

      蕭別離在等著他說下去。

      他卻并沒有再說什么,只不過從懷里取出了那疊嶄新的銀票,輕輕地放在桌上,慢慢地推到蕭別離面前。

      蕭別離看著這疊銀票,居然也沒有再問什么。

      有些事是根本用不著說,也用不著問的。

      過了很久,葉開才微笑著道:“其實我本不必將這銀票還給你的。”

      蕭別離道:“哦?”

      葉開道:“因為你本來也并不是真的要我去殺他的,是嗎?”

      蕭別離道:“哦?”

      葉開道:“你只不過是想試探試探我,是不是想殺他而已。”

      蕭別離忽然也笑了,道:“你想得太多,想得太多并不是件好事。”

      葉開道:“無論如何,你現在總該已知道,我并不是那個想殺他的人。”

      蕭別離道:“現在無論誰都已知道。”

      葉開道:“為什么?”

      蕭別離道:“因為公孫斷已死了,死在傅紅雪的刀下!”

      葉開的微笑突然凍結。

      他臉上從未出現過如此奇怪的表情。

      蕭別離慢慢地接著道:“不但公孫斷死了,云在天和花滿天也死了。”

      葉開失聲道:“難道也是死在傅紅雪刀下的?”

      蕭別離搖搖頭。

      葉開皺眉道:“是誰殺了他們?”

      蕭別離道:“馬空群。”

      葉開又怔住。

      又過了很久,他才長長嘆了口氣,喃喃道:“我想不通,實在想不通。”

      蕭別離道:“有什么想不通的?”

      葉開道:“現在他明知有個最可怕的仇敵隨時都在等著機會殺他,為什么要將自己最得力的兩個幫手在這種時候殺了呢?”

      蕭別離淡淡道:“這也許只因為他本來就是個很奇怪的人,所以總是會做出令人想不到的事。”

      這回答根本就不能算是回答,但葉開卻居然似已接受了。

      他忽然改變話題,問道:“昨天晚上樓上那位貴客呢?”

      蕭別離道:“貴客?”

      葉開道:“金背駝龍丁求。”

      蕭別離似乎現在才想起丁求這個人,微笑道:“他也是個怪人,也常常會做出些令人想不到的事。”

      葉開道:“哦?”

      蕭別離道:“我就從未想到他會到這種地方來。”

      葉開道:“他不是來找你的?”

      蕭別離悠悠的一笑,道:“又有誰還會來找我這個殘廢。”

      葉開也笑了笑,道:“他還在上面?”

      蕭別離搖搖頭,道:“已經走了。”

      葉開道:“哪里去了?”

      蕭別離道:“去找人。”

      葉開道:“找人?找誰?”

      蕭別離道:“樂樂山。”

      葉開很詫異,道:“他們也是朋友?”

      蕭別離道:“不是朋友,是對頭,而且是多年的對頭。”

      葉開沉吟著,道:“丁求這次來,難道就是為了要找樂樂山?”

      蕭別離道:“也許。”

      葉開道:“他們究竟是什么過節?”

      蕭別離嘆了口氣,道:“誰知道,江湖中人的恩怨,本就是糾纏不清的。”

      葉開又沉吟了很久,忽又問道:“昔年江湖中,有位手段最毒辣的暗器高手,據說是那紅花婆婆的唯一傳人。”

      蕭別離道:“你說的是‘斷腸針’杜婆婆?”

      葉開道:“不錯。”

      蕭別離道:“這名字我倒聽說過。”

      葉開道:“見過她沒有?”

      蕭別離苦笑道:“我寧愿還是一輩子不要見著她的好。”

      葉開道:“昔年‘千面人魔’門下的四大弟

      子,最后剩下的一個叫‘無骨蛇’西門春的,你當然也聽說過他的名字。”

      蕭別離道:“我寧愿見到杜婆婆,也不想見到這個人。”

      葉開緩緩道:“只不過,據我所知,這兩人也都到這里來了。”

      蕭別離動容道:“什么時候來的?”

      葉開道:“來了已很久。”

      蕭別離沉默了半晌,突又搖搖頭,道:“不會,絕不會,他們若到了這里,我一定會知道。”

      葉開凝視著他,道:“也許他們已到了,萬馬堂豈非本就是藏龍臥虎之地?”

      蕭別離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葉開道:“也許萬馬堂就因為有了這種幫手,所以才有恃無恐。”

      蕭別離忽然笑了笑,道:“這是萬馬堂的事,和我們有什么關系?”

      葉開也笑了,道:“今天我的話確實好像太多了一些。”

      他好像已想告辭了,但就在這時,門外已走進了一個人。

      一個白衣人,腰上系著條麻布,手里捧著疊東西,像是信封,又像是請帖。

      那既不是信封,也不是請帖。

      是訃聞。

      公孫斷、云在天和花滿天的訃聞,具名的是馬空群。大殮的日子就在后天。

      清晨大祭,正午入殮,然后當然還有素酒招待吊客們。葉開居然也接到了一份。

      那白衣戴孝的馬師雙手送上了訃聞,又躬身道:“三老板再三吩咐,到時務必請蕭先生和葉公子去一趟,以盡故人之思。”

      蕭別離長長嘆息,黯然道:“多年好友,一旦永別,我怎會不去?”

      葉開道:“我也會去的。”

      白衣人再三拜謝。葉開忽又道:“這次訃聞好像發得不少。”

      白衣人道:“三老板和公孫先生數十年過命的友情,總盼望能將這喪事做得體面些。”

      葉開道:“只要在這地方的人,都有一份?”

      白衣人道:“差不多都請到了。”

      葉開道:“傅紅雪呢?”

      白衣人目中露出憎恨之色,冷冷道:“他也有一份,只怕他不敢去而已。”

      葉開沉思著,緩緩道:“我想他也會去的。”

      白衣人恨恨道:“但愿如此。”

      葉開道:“你找著他的人沒有?”

      白衣人道:“還沒有。”

      葉開道:“你若放心,我倒可以替你送去。”

      白衣人沉吟著,終于點頭道:“那就麻煩葉公子了,在下也實在不愿見到這個人,他最好也莫要被人見到才好。”

      蕭別離一直凝視著手里的訃聞,直等白衣人走出去,才輕輕嘆息了一聲,道:“想不到馬空群居然也將訃聞發了一份給傅紅雪。”

      葉開淡淡道:“你說過,他是個怪人。”

      蕭別離道:“你想傅紅雪真的會去?”

      葉開道:“會去的。”

      蕭別離道:“為什么?”

      葉開笑了笑,道:“因為我看得出他絕不是個會逃避的人。”

      蕭別離沉吟著,緩緩道:“但你若是他的朋友,還是勸他莫要去的好。”

      葉開道:“為什么?”

      蕭別離道:“你難道看不出這份訃聞也是個陷阱嗎?”

      葉開皺眉道:“陷阱?”

      蕭別離神情很嚴肅,道:“這一次傅紅雪若是入了萬馬堂,只怕就真的休想回故鄉了。”

      “天皇皇,地皇皇,眼流血,月無光。

      一入萬馬堂,休想回故鄉。”

      午后。

      驟雨初晴,晴空萬里。

      葉開正在敲傅紅雪的門。

      從今天清晨以后,就沒有人再看到過傅紅雪了,每個人提起這臉色蒼白的跛子時,都會現出奇怪的表情,就像是看到了條毒蛇。

      傅紅雪殺了公孫斷的事,現在想必已傳遍了這個山城了。

      窄門里沒有人回應,但旁邊的一扇門里,卻有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婆探出頭來,帶著懷疑而又畏懼的眼色,看著葉開。

      她臉上布滿了皺紋,皮膚已干癟。

      葉開知道她是這些小木屋的包租婆,帶著笑問道:“傅公子呢?”

      老太婆搖搖頭,道:“這里沒有富公子,這里都是窮人。”

      葉開又笑了。

      他這人好像從來就很難得生氣的。

      老太婆忽然又道:“你若是找那臉色發白的跛子,他已經搬走了。”

      葉開道:“搬走了?什么時候搬走的?”

      老太婆道:“快要搬走了。”

      葉開道:“你怎么知道他快要搬走?”

      老太婆恨恨道:“因為我的房子絕不租給殺人的兇手。”

      葉開終于明白。

      得罪了萬馬堂的人,在這山城里似乎已很難再有立足之地。

      他沒有再說什么,只笑了笑,就轉身走出巷子。

      誰知老太婆卻又跟了出來,道:“但你若沒有地方住,我倒可以將那房子租給你。”

      葉開微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殺人的兇手?”

      老太婆道:“你不像。”

      葉開忽然沉下了臉,道:“你看錯了,我不但殺過人,而且殺了七八十個。”

      老太婆倒抽了口涼氣,滿臉俱是驚駭之色。

      葉開已走出了巷子。

      他只希望能盡快找到傅紅雪。

      他沒有看到傅紅雪,卻看到了丁求。

      丁求居然就坐在對面的屋檐下,捧著碗熱茶在喝。

      他華麗的衣衫外,又罩上了一件青袍,神情看來有些無精打采。

      這時街那邊正有個牧羊人趕著四五條羊慢慢地走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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