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屋子里也沒有燃燈。
沈三娘披著件寬大的衣衫,仿佛正在洗臉,她的臉看來蒼白而痛苦。
剛才她用過的面巾上,竟赫然帶著血跡。
馬芳鈴道:“你……你受了傷?”
沈三娘沒有回答這句話,卻反問道:“你知道我剛才出去過?”
馬芳鈴笑了,眨著眼笑道:“你放心,我也是個女人,我可以裝做不知道。”
她在笑,因為她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個大人。
替別人保守秘密,本就是種只有完全成熟了的人才能做到的事。
沈三娘沒有再說什么,慢慢地將帶血的絲巾浸入水里,看著血在水里融化。
她嘴里還帶著血的咸味,這口血一直忍耐到回屋后才吐出來。
公孫斷的拳頭真不輕。
馬芳鈴已跳上床,盤起了腿。
她在這屋里本來總有些拘謹,但現在卻已變得很隨便,忽又道:“你這里有沒有酒,我想喝一杯!”
沈三娘皺了皺眉,道:“你是什么時候學會喝酒的?”
馬芳鈴道:“你在我這樣的年紀,難道還沒有學會喝酒?”
沈三娘嘆了口氣,道:“酒就在那邊柜子最下面的一節抽屜里。”
馬芳鈴又笑了,道:“我就知道你這里一定有酒藏著,我若是你,晚上睡不著的時候,也會一個人起來喝兩杯的。”
沈三娘嘆道:“這兩天來,你的確好像已長大了很多。”
馬芳鈴已找到了酒,拔開瓶蓋,嘴對著嘴喝了一口,帶著笑道:“我本來就已是個大人,所以你一定要告訴我,剛才你出去找的是誰?”
沈三娘道:“你放心,不是葉開。”
馬芳鈴眼波流動,道:“是誰?傅紅雪?”
沈三娘正在擰著絲巾的手突然僵硬,過了很久,才慢慢地轉過身,盯著她。
馬芳鈴道:“你盯著我干什么?是不是因為我猜對了?”
沈三娘忽然奪過她手里的酒瓶,冷冷道:“你醉了,為什么不回去睡一覺,等清醒了再來找我。”
馬芳鈴也板起了臉,冷笑道:“我只不過想知道你是用什么法子勾引他的,那法子一定不錯,否則他怎么會看上你這么老的女人?”
沈三娘冷冷地看著她,一字字道:“你喜歡的難道是他?不是葉開?”
馬芳鈴就好像突然被人在臉上摑了一掌,蒼白立刻變得赤紅。
她似乎想過來在沈三娘臉上摑一巴掌,但這時她已聽到走廊上的腳步聲。
腳步聲緩慢而沉重,已停在門外,接著就有人在輕喚:“三娘,你醒了嗎?”
這是馬空群的聲音。
馬芳鈴和沈三娘的臉上立刻全都變了顏色,沈三娘向床下努了努嘴,馬芳鈴咬著嘴唇,終于很快地鉆了進去。
她也和沈三娘同樣心虛,因為她心里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幸好馬空群沒有進來,只站在門口問:“剛起來?”
“嗯。”
“睡得好不好?”
“不好。”
“跟我上去好不好?”
“好。”
他們已有多年的關系了,所以他們的對話簡單而親密。
馬芳鈴又在奇怪。
她父親明明已帶了個女人回來,現在為什么又要三姨上去?
他帶回來的女人是誰呢?
馬空群一個人占據了樓上的三間房,一間是書齋,一間是臥房,還有一間是他的密室,甚至連沈三娘都從未進去過。
他上樓的時候,腰干還是挺得筆直,看他的背影,誰也看不出他已是個老人。
沈三娘默默地跟著他。只要他要她上去,她從未拒絕過,她對他既不太熱,也不太冷。有時她也會對他奉獻出完全滿足的熱情。
這正是馬空群需要的女人,太熱的女人已不適于他這種年紀。
樓上的房門是關著的,馬空群在門外停下來,忽然轉身,盯著她,問道:“你知不知道我找你上來做什么?”
沈三娘垂下頭,柔聲道:“隨便你要做什么都沒關系。”
馬空群道:“我若要殺了你呢?”
他的語氣很嚴肅,臉上也沒有絲毫笑意。
沈三娘忽然覺得一陣寒意自足底升起,這才發現自己也是赤著足的。
馬空群忽又笑了笑,道:“我當然不會殺你,屋里還有個人在等你。”
沈三娘道:“有人在等我?誰?”
馬空群笑得很奇怪,緩緩道:“你永遠猜不到他是誰的!”
他轉身推開了門,沈三娘卻已幾乎沒有勇氣走進去了。
天終于亮了。
傅紅雪正慢慢地在啜著剛煮好的熱粥。
葉開已隱隱感覺到翠濃不會再回來,正在穿他的靴子。
小樓上靜寂無聲,公孫斷正將頭埋入飲馬的水槽里,像馬一樣在喝著冷水,但現在只怕連一條河的水也無法使他清醒。
荒野上的晨風中,還帶著一陣淡淡的血腥氣。
花滿天和云在天也回到他們自己的屋里,開始準備到大堂來用早餐。
每天早上他們都要到大堂來用早餐,這是馬空群的規矩。
沈三娘終于鼓起勇氣,走進了馬空群的房門。
在里面等她的是誰呢?
翠濃手抱膝蓋,蜷曲在書房里一張寬大的檀木椅上。
她看來既疲倦又恐懼。
沈三娘看見她的時候,兩個人好
像都吃了一驚。
馬空群冷冷地觀察著她們臉上的表情,忽然道:“你們當然是認得的。”
沈三娘點點頭。
馬空群道:“現在我已將她帶回來了,也免得你以后再三更半夜的去找她。”
沈三娘的反應很奇特,她好像在沉思著,好像根本沒有聽見馬空群的話。
過了很久,她才慢慢地轉身,面對著馬空群,緩緩道:“我昨天晚上的確出去過。”
馬空群道:“我知道。”
沈三娘道:“我要找的人也不是翠濃。”
馬空群道:“我知道。”
他已坐了下來,神色還是很平靜,誰也無法從他臉上的表情看出他心里的喜怒。
沈三娘凝視著他,一字字道:“我去找的人是傅紅雪!”
馬空群在聽著,甚至連眼角的肌肉都沒有牽動。
他目光中非但沒有驚奇和憤怒,反而帶著種奇異的了解與同情。
沈三娘也很平靜,慢慢地接著道:“我去找他,只因為我總覺得他就是殺死那些人的兇手。”
馬空群道:“他不是。”
沈三娘又慢慢地點了點頭,道:“他的確不是,但我在沒有查明白之前,總是不能安心。”
馬空群道:“我明白。”
沈三娘道:“我可以從他對我的態度上看出來,女人天生就有種微妙的感覺,他若恨你,對我的態度也一定不同。”
馬空群道:“我懂。”
沈三娘道:“可是他卻對我很客氣,我去的時候,他雖然顯得有些吃驚,我要走的時候,他卻并沒有留難我。”
馬空群道:“他是個君子。”
沈三娘道:“只可惜你有個朋友并不是君子。”
馬空群道:“哦?”
沈三娘咬著牙,眼眶已發紅,忽然解開了衣襟,衣襟下是赤裸著的。
她雖然已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但身材仍保養得非常好。她的胸膛堅挺,小腹平坦,雙腿修長結實,只可惜現在這晶瑩雪白的胴體上,已多了好幾塊瘀青和青腫。
翠濃忍不住發出了一聲輕叫,沈三娘的淚已落下,顫聲道:“你知道這是被誰打的?”
馬空群凝視著她腰腹上的傷痕,目中已露出憤怒之色,過了很久,才沉聲道:“我不想知道。”
他的意思沈三娘當然明白,不想知道的意思,就是他已知道。
沈三娘也沒有再說,慢慢地掩起衣襟,黯然道:“你不知道也好,我只不過要你明白,為了你,我什么事都肯做。”
馬空群目中的憤怒已變為痛苦,又過了很久,才長長嘆息了一聲,道:“這些年來,你的確為我做了很多事,吃了很多苦。”
沈三娘哽咽著,突然跪倒,伏在他膝上,失聲痛哭了起來。
馬空群輕輕撫著她的柔發,目光凝視著窗外。
清晨的微風吹過草原,雜草如波浪起伏,旭日剛剛升起,金黃色的陽光照在翠綠的草浪上,馬群正奔向陽光。
馬空群嘆息著,柔聲道:“這地方本是一片荒漠,沒有你,我也許根本就不能將這地方改變得如此美麗,沒有人知道你對我的幫助有多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