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進門,屋里頭是靜默,意外見到鐘閔向她伸出的手,走過去立在他旁邊,見盛昌坐下了,這才坐著。
鐘父說:“方才說的可都記下了?那幾位談舉止雖不是全對,也是有可取處的,你需當做長輩來尊重。”
鐘閔說:“記下了。”
盛昌說:“時候不早了,大夫說讓早點休息。閔兒也別回去了,一直收拾得齊齊整整,就盼你回來住上一天半日的。”鐘閔看了眼章一,然后說好。鐘父扶著椅子站起來,哎一聲說:“也不見多晚,怎么就困乏了。”鐘閔也站起來說:“父親,您早點歇著。”鐘父慢慢應一聲,站得定了,方要舉步,聽見一個細微聲音說:“伯父,我不出國!”朝聲源處看過去,只見一個少女筆挺挺立在椅旁,身側兩手垂著,握作了拳,微微揚著下頦,眼珠子定定瞧著他。仿佛是沒聽清,他問:“什么?”
章一將手收緊一分。以前做這個動作的時候,滿心滿手的排斥,現在感受不到了,于是使勁的捏,捏得指節泛白,指甲仍沒有刺進肉里去。她一字字重復,說得響亮,要讓這屋里每個人都聽見的,包括她自己。她說:“我不出國!”鐘父的臉黑下來,那眼神,幾乎要把她射殺在腳底下的。盛昌朝她搖頭,她只當沒看見。
心跳聲越來越快,順著血液傳到四肢百骸,到了腦子里成了繃緊的一根弦,“撥撥”響著,有多少話都從嘴里脆生生地出來了。“伯父,我很笨,猜不透您心里想什么。就在不久前,我還想著,如果做什么能討您開心,就一定會做的。但是聽到您讓我出國,我就明白了,到底是無法每件事都順著您的意思來!”
盛昌叫她:“章一,今夜是有點燥了,你說話可不能燥。”
那邊是開著半扇窗的,風一股子一股子進來,明明干干燥燥,她半邊身子竟是涼透的。她說:“伯母,您讓我說,就這一回。”又看向鐘父,話從這邊身子里掏出來,剛熱乎著,被那邊身子一冰,掙扎著被打回原形,“您做這個決定的時候,有沒有問過鐘閔的想法,甚至是我的,哪怕是一點點。我今天來,把一顆心全攤在您們面前,那上頭有心眼子嗎?有。全為的是鐘閔。您們問我什么,我說的都是實話,大大的實話!這最后一句實話就是:我決不出國。”
有東西在臉上生癢,她也不管,腦子里的弦撥得越來越響,她只是要說出來,說出來就好了。“這些日子發生的事,相信您也清楚。這世上……這世上我就剩他一個了,還想要我怎么樣?”原來,說到悲痛處,那眼淚就是打不了結的線。原來,直到現在,她仍舊是委屈的,一個孩子,配合著這些人做他們自認為正確的事,多殘忍,多無可奈何。
鐘父的臉在逆光里晦暗不明。章一的臉上掛著兩條明溪,靜靜的,又是生生不息的。她身后不遠置著一盞燈,燈上頂著瓷罩子,她的影子投上去,被那燈光一熏,連同看的人一起恍恍惚惚起來。仿佛是若干年前。鐘父一晃眼,原來是不一樣的,熏在那影子上頭的顏色是紅,形若眉黛一般。他說得很輕:“好,好。”一連兩聲,盛昌以為他動了氣,連忙叫“先生”,他轉過臉看著盛昌,極緩慢地,又說了一聲“好”。一甩手走出去了,盛昌倒呆了一呆,隨即跟上去。
章一仍筆挺挺站著,鐘閔來牽她的手,她驚得一偏頭。他說:“走吧。”
他牽著她走到天井里,那里有槐樹亭亭如車蓋。她說:“在外面見到的,就是這一棵吧。”他說:“嗯。”她走過去,摸一摸樹皮,然后說:“樹長這么高這么大,要多少年?”他說:“不知道,你問問它。”她回頭瞪他一眼,“樹能說話?”他說:“能。咱們聽不懂罷了。”她沒理他,靜靜站在樹底下,槐樹葉子一串串細柔的,在夜風里挲挲響。她仰頭望著,突然說:“我小時候吃過槐樹花,熟的吃過,生的也吃過,清甜的。槐花蜜卻不是這個味道。”槐樹花是一吊吊,襯著新綠葉子,相比起雪,又是另一種攝人心魄的白了,采下一吊來,再一小嘟一小嘟地摘下,捧著,在手心里是白玉芽的香。她又看了一會,叫他:“你幫我把槐樹葉折一枝下來行嗎?”他“唔”一聲,然后說:“可能夠不著。”樹冠子是往下墜的,她說:“你試試最下面的?”他踮了踮腳,說:“不行。”她嚷著:“你跳呀,跳呀!”他滿臉無奈,又把腳踮起來,伸長手去夠,樣子多半是滑稽的,她在一旁嘻嘻笑。最后,終于遞給她一枝,她接過來,倒拎著葉柄,另用一根手指從第一片葉滑到最末一片,輕而巧,順得像綠的羽。又在手指尖轉轉,開始摘葉片了,按著順序來,嘴唇動動,聽不見聲響的。
一小把葉子被她放在樹根下,連同葉柄。他牽著她的手往屋子里走,問她:“那是做什么?”她說:“我從小就愛這么玩,聽人說槐樹葉是可以算命的,比如第一片是有,第二片就是沒有,依次下去。后來也知道是騙人,但見著槐樹葉,多半還是要這么做的。”他又問:“那,這回算的是什么?”他們貼著走,明知他看不見的,仍往上翻翻眼睛,說:“我不告訴你。”他彎彎嘴角:“那就算了。”
進了屋,扯著他問:“我睡哪屋?”
“你想睡哪?”
她忸怩一下,“我不想一個人睡。”這樣的老宅子,人再多都是冷清清,她說:“怪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