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再簡單也知道接下來發生的事有多重要。她坐在車里,遠遠望向宅院里冒出的綠的頭,兩手扣著旁邊人的手臂,苦著臉說:“怎么辦,鐘閔,我好緊張。緊張得肚子痛。”
鐘閔裝作慌神地去摸她肚子,說不會跟上次一樣吧,她一甩手,從椅子上彈起來又落下去,咚一聲,轉正了身子,氣鼓鼓說:“我真緊張死了。”又轉過臉,“我怕你爸爸。”
鐘閔說:“來,我抱抱就不怕了。”
這樣的話!但她還是靠進他懷里去了,緊張的時候有什么比愛人的擁抱來得更有效的?她說:“你感覺到我的心沒有?跳得多快!”
他說:“唔。”
她又說:“有次體育課跑完800米測心率,我還不到70呢。哎呀哎呀,現在起碼有100。要跳出來了。”
他在她頭頂笑。這是哪跟哪,她不緊張嗎,緊張還有閑心說這個。他說:“跳出來再吃進去。”
她打他一下,“你真惡心。”
他說:“好好,來,再抱一會。”她又窩好,過一會聽他說:“剛才一路都不見你說話,還以為你挺有把握。現在又說緊張了,要不,我陪你先預演預演。”
她搖頭,“還以為你出多好的注意呢。這個不行,我老老實實去,老老實實答話,答到什么程度就什么程度。使了小心眼,估計你爸爸一眼就看出來了。……走吧,窩在車里也不是辦法,你爸爸媽媽肯定早知道我們來了。……對了,還沒跟你說,上次我一見你爸爸的眼神就受不了,看你媽媽就好多了。……你媽媽怎么那么年輕?而且那么溫柔。……等等,你先讓我扶一下,我腿剛打了下軟……”
鐘閔低頭看她掛在自己手臂上,閉著眼,還真有點站不穩的樣子。微微攬過她肩頭,無奈笑笑。她緩了緩,站直了說:“這下好了。”他笑說:“再仔細想想還有什么不舒服的,一并舒服了再去。”她使勁擰他手臂一下,眨眼說:“這下再沒有了。”
盛昌見他們進門,吟吟笑:“可算來了。”章一立刻服服帖帖起來,清清亮亮叫一聲“伯母”,哪還有半分面對鐘閔的氣焰?盛昌拉了她的手往里走,“知道你們剛回來,正好一會吃飯。”見到鐘父的時候,章一叫一聲,還是明顯地露怯。盛昌說:“先坐著,咱們好好說說話。”章一忙點頭說是,鐘閔走過來,不聲不響坐到旁邊。鐘父只看著他們,不作聲。鐘閔這時候伸出手,把章一后頸露出來的衣服標簽理進去,鐘父開口說:“若是你自己回來的,我對你改觀也說不定。”
章一差一點就要說,自己本來也是準備回來的了,但辯解有什么用,于是說:“是。”
鐘父說:“上次你分明有話要說。是什么?”
這房里有一扇插屏,檀木架子,上面繪著幾棵古松,天際是青云,松底下有一個童子,垂著髫,在那拾松子。章一的眼光落上去,一晃而過,為什么是童子而不是美人呢。那插屏似乎擋不住風,墨染的松針錚錚作響,搖下了松子,又是四面八方地咚咚響,那樣多,童子心急,簡直無從下手。章一就在那一陣響動里聽見自己的聲音:“上次您說我太小,我當時想說……我是很小,小得……根本不該面對這些事。我甚至想說……您與其來問我,不如去問問您的兒子,這一切都是他在主導。后來,我順了您那句話,在心里反反復復想,是啊,我還那么小,何必要負擔這些,于是,找到機會逃了。”
鐘父沉著臉,章一吞咽一口,盛昌注視她,眼神柔和。
“剛跑出去時我很后悔。我也怕。我以為自己能行的。但是……我很想鐘閔,每天大部分時間空白,用來走神。我一直在想,想通了很多東西。我小,但是一天比一天成熟。有些東西是不能逃避的,是人生注定要面對的,我不過比尋常人早了幾年。從內心講,我不是不奢望您們能接受我,我想跟鐘閔在一起,所以回來見您。”
鐘父的目光落在鐘閔身上,沒再看她一眼,也說不清是什么表情。盛昌問:“喜歡他嗎?”
章一后頸一涼,這屋子真有穿堂風。眼角看到鐘閔的手晃到前面,這才明白,原來他的手,方才一直放在她頸上的。她臉“突”地一紅,幾不可查地點了兩下頭。
盛昌微笑:“為什么?”
她說:“伯母,其實……我不聰明,在您們面前,更是蠢笨。我說實話,以前的某些事過后,是恨他的。后來為什么變了,我說不好。他其實……待我是極好的,我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對他好,只是見到他就有股沖勁,悶頭直沖,雖明知道有些是不可為的……”她突然截斷話頭,因為一只手被人握住了。她轉過臉,和他四目相對,臉上的顏色立即燒得云蒸霞蔚一般。
盛昌輕輕將鐘父一推,鐘父說:“先吃飯吧。”
吃的非常簡單,只餐具一看便知是非同尋常的,外形精致不說,瓷釉透明如水,輕拿輕放,一個不小心就要震蕩開的。用著這樣的東西,真不知是人之過,還是食物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