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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章 入獄

      禿筆翁只是掛念著那幅張旭的《率意帖》,求道:“童兄,請你再將那帖給我瞧瞧。

      ”向問天微笑道:“只等大莊主勝了我風兄弟,此帖便屬三莊主所有,縱然連看三日三夜

      ,也由得你了。”禿筆翁道:“我連看七日七夜!”向問天道:“好,便連看七日七夜。

      ”禿筆翁心癢難搔,問道:“二哥,我去請大哥出手,好不好?”黑白子道:“你二人在

      這里陪客,我跟大哥說去。”轉身出外。丹青生道:“風兄弟,咱們喝酒。唉,這壇酒給

      三哥糟蹋了不少。”說著倒酒入杯。

      禿筆翁怒道:“甚么糟蹋了不少?你這酒喝入肚中,化尿拉出,哪及我粉壁留書,萬

      古不朽?酒以書傳,千載之下,有人看到我的書法,才知世上有過你這壇吐魯番紅酒。”

      丹青生舉起酒杯,向著墻壁,說道:“墻壁啊墻壁,你生而有幸,能嘗到四太爺手釀的美

      酒,縱然沒有我三哥在你臉上寫字,你……你……你也萬古不朽了。”令狐沖笑道:“比

      之這堵無知無識的墻壁,晚輩能嘗到這等千古罕有的美酒,那更是幸運得多了。”說著舉

      杯干了。向問天在旁陪得兩杯,就此停杯不飲。丹青生和令狐沖卻酒到杯干,越喝興致越

      高。

      兩人各自喝了十七八杯,黑白子這才出來,說道:“風兄,我大哥有請,請你移步。

      童兄便在這里再喝幾杯如何?”向問天一愕,說道:“這個……”眼見黑白子全無邀己同

      去之意,終不成硬要跟去?嘆道:“在下無緣拜見大莊主,實是終身之憾。”黑白子道:

      “童兄請勿見怪。我大哥隱居已久,向來不見外客,只是聽到風兄劍術精絕,心生仰慕,

      這才邀請一見,可決不敢對童兄有不敬之意。”向問天道:“豈敢,豈敢。”令狐沖放下

      酒杯,心想不便攜劍去見主人,當下兩手空空,跟著黑白子走出棋室,穿過一道走廊,來

      到一個月洞門前。月洞門門額上寫著“琴心”兩字,以藍色琉璃砌成,筆致蒼勁,當是出

      于禿筆翁的手筆了。過了月洞門,是一條清幽的花徑,兩旁修竹姍姍,花徑鵝卵石上生滿

      青苔,顯得平素少有人行。花徑通到三間石屋之前。屋前屋后七八株蒼松夭矯高挺,遮得

      四下里陰沉沉的。黑白子輕輕推開屋門,低聲道:“請進。”令狐沖一進屋門,便聞到一

      股檀香。黑白子道:“大哥,華山派的風少俠來了。”內室走出一個老者,拱手道:“風

      少俠駕臨敝莊,未克遠迎,恕罪,恕罪。”令狐沖見這老者六十來歲年紀,骨瘦如柴,臉

      上肌肉都凹了進去,直如一具骷髏,雙目卻炯炯有神,躬身道:“晚輩來得冒昧,請前輩

      恕罪。”那人道:“好說,好說。”黑白子道:“我大哥道號黃鐘公,風少俠想必早已知

      聞。”令狐沖道:“久仰四位莊主的大名,今日拜見清顏,實是有幸。”尋思:“向大哥

      當真開玩笑,事先全沒跟我說及,只說要我一切聽他安排。現下他又不在我身邊,倘若這

      位大莊主出下甚么難題,不知如何應付才是。”黃鐘公道:“聽說風少俠是華山派前輩風

      老先生的傳人,劍法如神。老朽對風先生的為人和武功向來是十分仰慕的,只可惜緣慳一

      面。前些時江湖之間傳聞,說道風老先生已經仙去,老朽甚是悼惜。今日得見風老先生的

      嫡系傳人,也算是大慰平生之愿了。不知風少俠是風老先生的子侄么?”令狐沖尋思:“

      風太師叔鄭重囑咐,不可泄漏他老人家的行蹤。向大哥見了我劍法,猜到是他老人家所傳

      ,在這里大肆張揚不算,還說我也姓風,未免大有招搖撞騙之嫌。但我如直陳真相,卻又

      不妥。”只得含混說道:“我是他老人家的后輩子弟。晚輩資質愚魯,受教日淺,他老人

      家的劍法,晚輩學不到十之一二。”黃鐘公嘆道:“倘若你真只學到他老人家劍法的十之

      一二,而我三個兄弟卻都敗在你的劍下,風老先生的造詣,可真是深不可測了。”令狐沖

      道:“三位莊主和晚輩都只隨意過了幾招,并未分甚么勝敗,便已住手。”黃鐘公點了點

      頭,皮包骨頭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說道:“年輕人不驕不躁,十分難得。請進琴堂用茶

      。”令狐沖和黑白子隨著他走進琴堂坐好,一名童子捧上清茶。黃鐘公道:“聽說風少俠

      有《廣陵散》的古譜。這事可真么?老朽頗喜音樂,想到嵇中散臨刑時撫琴一曲,說道:

      ‘廣陵散從此絕矣!’每自嘆息。倘若此曲真能重現人世,老朽垂暮之年得能按譜一奏,

      生平更無憾事。”說到這里,蒼白的臉上竟然現出血色,顯得頗為熱切。

      令狐沖心想:“向大哥謊話連篇,騙得他們慘了。我看孤山梅莊四位莊主均非常人,

      而且是來求他們治我傷病,可不能再賣甚么關子。這本琴譜倘若正是曲洋前輩在東漢蔡甚

      么人的墓中所得的《廣陵散》,該當便給他瞧瞧。”從懷中掏出琴譜,離座而起,雙手奉

      上,說道:“大莊主請觀。”黃鐘公欠身接過,說道:“《廣陵散》絕響于人間已久,今

      日得睹古人名譜,實是不勝之喜,只是……只是不知……”下似乎是說,卻又如何得知

      這確是《廣陵散》真譜,并非好事之徒偽造來作弄人的。他隨手翻閱,說道:“唔,曲子

      很長啊。”從頭自第一頁看起,只瞧得片刻,臉上便已變色。他右手翻閱琴譜,左手五根

      手指在桌上作出挑捻按捺的撫琴姿式,贊道:“妙極!和平中正,卻又清絕幽絕。”翻到

      第二頁,看了一會,又贊:“高量雅致,深藏玄機,便這么神游琴韻,片刻之間已然心懷

      大暢。”

      黑白子眼見黃鐘公只看到第二頁,便已有些神不守舍,只怕他這般看下去,幾個時辰

      也不會完,當下插口道:“這位風少俠和華山派的一位童兄到來·說到梅莊之中,若有人

      能勝得他的劍法……”黃鐘公道:“嗯,定須有人能勝得他的劍法,他才肯將這套《廣陵

      散》借我抄錄,是也不是?”黑白子道:“是啊,我們三個都敗下陣來,若非大哥出馬,

      我孤山梅莊,嘿嘿……”黃鐘公淡淡一笑,道:“你們既然不成,我也不成啊。”黑白子

      道:“我們三個怎能和大哥相比?”黃鐘公道:“老了,不中用啦。”

      令狐沖站起身來,說道:“大莊主道號‘黃鐘公’,自是琴中高手。此譜雖然難得,

      卻也不是甚么不傳之秘,大莊主盡管留下抄錄,三日之后,晚輩再來取回便是。”黃鐘公

      和黑白子都是一愕。黑白子在棋室之中,見向問天大賣關子,一再刁難,將自己引得心癢

      難搔,卻料不到這風二中卻十分慷慨。他是善弈之人,便想令狐沖此舉必是布下了陷阱,

      要引黃鐘公上當,但又瞧不出破綻。黃鐘公道:“無功不受祿。你我素無淵源,焉可受你

      這等厚禮?二位來到敝莊,到底有何見教,還盼坦誠相告。”

      令狐沖心想:“到底向大哥同我到梅莊來是甚么用意,他來此之前,一字未提。推想

      起來,自必是求四位莊主替我療傷,但他所作安排處處透著十分詭秘,這四位莊主又均是

      異行特立之士,說不定不能跟他們明。反正我確不知向大哥來此有何所求,我直相告

      ,并非有意欺人。”便道:“晚輩是跟隨童大哥前來寶莊,實不相瞞,踏入寶莊之前,晚

      輩既未得聞四位莊主的大名,亦不知世上有‘孤山梅莊’這座莊子。”頓了一頓,又道:

      “這自是晚輩孤陋寡聞,不識武林中諸位前輩高人,二位莊主莫怪。”

      黃鐘公向黑白子瞧了一眼,臉露微笑,說道:“風少俠說得極是坦誠,老朽多謝了。

      老朽本來十分奇怪,我四兄弟隱居臨安,江湖上極少人知,五岳劍派跟我兄弟更素無瓜葛

      ,怎地會尋上門來?如此說來,風少俠確是不知我四人的來歷了?”令狐沖道:“晚輩甚

      是慚愧,還望二位莊主指教。適才說甚么‘久仰四位莊主大名’,其實……其實……是…

      …”黃鐘公點了點頭,道:“黃鐘公、黑白子甚么的,都是我們自己取的外號,我們原來

      的姓名早就不用了。少俠從來不曾聽見過我們四人的名頭,原是理所當然。”右手翻動琴

      譜,問道:“這部琴譜,你是誠心借給老朽抄錄?”令狐沖道:“正是。只因這琴譜是童

      大哥所有,晚輩才說相借,否則的話,前輩盡管取去便是,寶劍贈烈士,那也不用賜還了

      。”黃鐘公“哦”了一聲,枯瘦的臉上露出一絲喜色。黑白子道:“你將琴譜借給我大哥

      ,那位童兄可答允么?”令狐沖道:“童大哥與晚輩是過命的交情,他為人慷慨豪邁,既

      是在下答應了的,再大的事,他也不會介意。”黑白子點了點頭。黃鐘公道:“風少俠一

      番好意,老朽深實感謝。只不過此事既未得到童兄親口允諾,老朽畢竟心中不安。那位童

      兄道,要得琴譜,須得本莊有人勝過你的劍法,老朽可不能白占這個便宜。咱們便來比

      劃幾招如何?”

      令狐沖尋思:“剛才二莊主道:‘我們三個怎能和大哥相比’,那么這位大莊主的

      武功,自當在他三人之上。三位莊主武功卓絕,我全仗風太師叔所傳劍法才占了上風,若

      和大莊主交手,未必再能獲勝,沒來由的又何苦自取其辱?就算我勝得了他,又有甚么好

      處?”便道:“童大哥一時好事,說這等話,當真令晚輩慚愧已極。四位莊主不責狂妄,

      晚輩已十分感激,如何再敢和大莊主交手?”

      黃鐘公微笑道:“你這人甚好,咱們較量幾招,點到為止,又有甚么干系?”回頭從

      壁上摘下一桿玉簫,交給令狐沖,說道:“你以簫作劍,我則用瑤琴當作兵刃。”從床頭

      幾上捧起一張瑤琴,微微一笑,說道:“我這兩件樂器雖不敢說價值連城,卻也是難得之

      物,總不成拿來砸壞了?大家裝模作樣的擺擺架式罷了。”令狐沖見那簫通身碧綠,竟是

      上好的翠玉,近吹口處有幾點朱斑,殷紅如血,更映得玉簫青翠欲滴。黃鐘公手中所持瑤

      琴顏色暗舊,當是數百年甚至是千年以上的古物,這兩件樂器只須輕輕一碰,勢必同時粉

      碎,自不能以之真的打斗,眼見無可再推,雙手橫捧玉簫,恭恭敬敬的道:“請大莊主指

      點。”黃鐘公道:“風老先生一代劍豪,我向來十分佩服,他老人家所傳劍法定是非同小

      可。風少俠請!”令狐沖提起簫來,輕輕一揮,風過簫孔,發出幾下柔和的樂音。黃鐘公

      右手在琴弦上撥了幾下,琴音響處,琴尾向令狐沖右肩推來。令狐沖聽到琴音,心頭微微

      一震,玉簫緩緩點向黃鐘公肘后。瑤琴倘若繼續撞向自己肩頭,他肘后穴道勢必先被點上

      。黃鐘公倒轉瑤琴,向令狐沖腰間砸到,琴身遞出之時,又是撥弦發聲。令狐沖心想:“

      我若以玉簫相格,兩件名貴樂器一齊撞壞。他為了愛惜樂器,勢必收轉瑤琴。但如此打法

      ,未免跡近無賴。”當下玉簫轉了個弧形,點向對方腋下。黃鐘公舉琴封擋,令狐沖玉簫

      便即縮回。黃鐘公在琴上連彈數聲,樂音轉急。黑白子臉色微變,倒轉著身子退出琴堂,

      隨手帶上了板門。他知道黃鐘公在琴上撥弦發聲,并非故示閑暇,卻是在琴音之中灌注上

      乘內力,用以擾亂敵人心神,對方內力和琴音一生共鳴,便不知不覺的為琴音所制。琴音

      舒緩,對方出招也跟著舒緩;琴音急驟,對方出招也跟著急驟。但黃鐘公琴上的招數卻和

      琴音恰正相反。他出招快速而琴音加倍悠閑,對方勢必無法擋架。黑白子深知黃鐘公這門

      功夫非同小可,生怕自己內力受損,便退到琴堂之外。

      他雖隔著一道板門,仍隱隱聽到琴聲時緩時急,忽爾悄然無聲,忽爾錚然大響,過了

      一會,琴聲越彈越急。黑白子只聽得心神不定,呼吸不舒,又退到了大門外,再將大門關

      上。琴音經過兩道門的阻隔,已幾不可聞,但偶而琴音高亢,透了幾聲出來,仍令他心跳

      加劇。佇立良久,但聽得琴音始終不斷,心下詫異:“這姓風少年劍法固然極高,內力竟

      也如此了得。怎地在我大哥‘七弦無形劍’久攻之下,仍能支持得住?”正凝思間,禿筆

      翁和丹青生二人并肩而至。丹青生低聲問道:“怎樣?”黑白子道:“已斗了很久,這少

      年還在強自支撐。我擔心大哥會傷了他的性命。”丹青生道:“我去向大哥求個情,不能

      傷了這位好朋友。”黑白子搖頭道:“進去不得。”便在此時,琴音錚錚大響,琴音響一

      聲,三個人便退出一步,琴音連響五下,三個人不由自主的退了五步。禿筆翁臉色雪白,

      定了定神,才道:“大哥這‘六丁開山’無形劍法當真厲害。這六音連續狠打猛擊,那姓

      風的如何抵受得了?”猶未畢,只聽得又是一聲大響,跟著拍拍數響,似是斷了好幾根

      琴弦。黑白子等吃了一驚,推開大門搶了進去,又再推開琴堂板門,只見黃鐘公呆立不語

      ,手中瑤琴七弦皆斷,在琴邊垂了下來。令狐沖手持玉簫,站在一旁,躬身說道:“得罪

      !”顯而易見,這番比武又是黃鐘公輸了。

      黑白子等三人盡皆駭然。三人深知這位大哥內力渾厚,實是武林中一位了不起的人物

      ,不料仍折在這華山派少年手中,若非親見,當真難信。黃鐘公苦笑道:“風少俠劍法之

      精,固是老朽生平所僅見,而內力造詣竟也如此了得,委實可敬可佩。老朽的‘七弦無形

      劍’,本來自以為算得是武林中的一門絕學,哪知在風少俠手底竟如兒戲一般。我們四兄

      弟隱居梅莊,十余年來沒涉足江湖,嘿嘿,竟然變成了井底之蛙。”下頗有凄涼之意。

      令狐沖道:“晚輩勉力支撐,多蒙前輩手下留情。”黃鐘公長嘆一聲,搖了搖頭,頹然坐

      倒,神情蕭索。

      令狐沖見他如此,意有不忍,尋思:“向大哥顯是不欲讓他們知曉我內力已失,以免

      他們知悉我受傷求治,便生障礙。但大丈夫光明磊落,我不能占他這個便宜。”便道:“

      大莊主,有一事須當明。我所以不怕你琴上所發出的無形劍氣,并非由于我內力高強,

      而是因為晚輩身上實是一無內力之故。”黃鐘公一怔,站起身來,說道:“甚么?”令狐

      沖道:“晚輩多次受傷,內力盡失,是以對你琴音全無感應。”黃鐘公又驚又喜,顫聲問

      道:“當真?”令狐沖道:“前輩如果不信,一搭晚輩脈搏便知。”說著伸出了右手。

      黃鐘公和黑白子都大為奇怪,心想他來到梅莊,雖非明顯為敵,終究不懷好意,何以

      竟敢坦然伸手,將自己命脈交于人手?倘若黃鐘公借著搭脈的因頭,扣住他手腕上穴道,

      那他便有天大的本事,也已無從施展,只好任由宰割了。黃鐘公適才運出“六丁開山”神

      技,非但絲毫奈何不了令狐沖,而且最后七弦同響,內力催到頂峰,竟致七弦齊斷,如此

      大敗,終究心有不甘,尋思:“你若引我手掌過來,想反扣我穴道,我就再跟你一拚內力

      便了。”當即伸出右手,緩緩向令狐沖右手腕脈上搭去。他這一伸手之中,暗藏“虎爪擒

      拿手”、“龍爪功”、“小十八拿”的三門上乘擒拿手法,不論對方如何變招,他至多抓

      不住對方手腕,卻決不致為對方所乘,不料五根手指搭將上去,令狐沖竟然一動不動,毫

      無反擊之象。黃鐘公剛感詫異,便覺令狐沖脈搏微弱,弦數弛緩,確是內力盡失。他一呆

      之下,不禁哈哈大笑,說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可上了你當啦,上了你老弟的當

      啦!”他口中雖說自己上當,神情卻是歡愉之極。

      他那“七弦無形劍”只是琴音,聲音本身自不能傷敵,效用全在激發敵人內力,擾亂

      敵招,對手內力越強,對琴音所起感應也越加厲害,萬不料令狐沖竟然半點內力也無,這

      “七弦無形劍”對他也就毫無效驗。黃鐘公大敗之余,心灰意冷,待得知悉所以落敗,并

      非由于自己苦練數十年的絕技不行,忍不住大喜若狂。他抓住了令狐沖的手連連搖晃,笑

      道:“好兄弟,好兄弟!你為甚么要將這秘密告知老夫?”令狐沖笑道:“晚輩內力全失

      ,適才比劍之時隱瞞不說,已不免存心不良,怎可相欺到底?前輩對牛彈琴,恰好碰上了

      晚輩牛不入耳。”黃鐘公捋須大笑,說道:“如此說來,老朽的‘七弦無形劍’倒還不算

      是廢物,我只怕‘七弦無形劍’變成了‘斷弦無用劍’呢,哈哈,哈哈!”

      黑白子道:“風少俠,你坦誠相告,我兄弟俱都感激。但你豈不知自泄弱點,我兄弟

      若要取你性命,已是易如反掌?你劍法雖高,內力全無,終不能和我等相抗。”

      令狐沖道:“二莊主此不錯。晚輩知道四位莊主是英雄豪杰,這才明。”黃鐘公

      點頭道:“甚是,甚是。風兄弟,你來到敝莊有何用意,也不妨直說。我四兄弟跟你一見

      如故,只須力之所及,無不從命。”禿筆翁道:“你內力盡失,想必是受了重傷。我有一

      至交好友,醫術如神,只是為人古怪,輕易不肯為人治病,但沖著我的面子,必肯為你施

      治。那‘殺人名醫’平一指跟我向來交情……”令狐沖失聲道:“是平一指平大夫?”禿

      筆翁道:“正是,你也聽過他的名字,是不是?”

      令狐沖黯然道:“這位平大夫,數月之前,已在山東的五霸岡上逝世了。”禿筆翁“

      啊喲”一聲,驚道:“他……他死了?”丹青生道:“他甚么病都能治,怎么反而醫不好

      自己的病?啊,他是給仇人害死的嗎?”令狐沖搖了搖頭,于平一指之死,心下一直甚是

      歉仄,說道:“平大夫臨死之時,還替晚輩把了脈,說道晚輩之傷甚是古怪,他確是不能

      醫治。”禿筆翁聽到平一指的死訊,甚是傷感,呆呆不語,流下淚來。黃鐘公沉思半晌,

      說道:“風兄弟,我指點你一條路子,對方肯不肯答允,卻是難。我修一通書信,你持

      去見少林寺掌門方證大師,如他能以少林派內功絕技《易筋經》相授,你內力便有恢復之

      望。這《易筋經》本是他少林派不傳之秘,但方證大師昔年曾欠了我一些情,說不定能賣

      我的老面子。”令狐沖聽他二人一個介紹平一指,一個指點去求方證大師,都是十分對癥

      ,而且均是全力推介,可見這兩位莊主不但見識超人,而對自己也確是一片熱誠,不由得

      心下感激,說道:“這《易筋經》神技,方證大師只傳本門弟子,而晚輩卻不便拜入少林

      門下,此中甚有難處。”站起來深深一揖,說道:“四位莊主的好意,晚輩深為感激。死

      生有命,晚輩身上的傷也不怎么打緊,倒教四位掛懷了。晚輩這就告辭。”黃鐘公道:“

      且慢。”轉身走進內室,過了片刻,拿了一個瓷瓶出來,說道:“這是昔年先師所賜的兩

      枚藥丸,補身療傷,頗有良效。送了給小兄弟,也算是你我相識一場的一點小意思。”令

      狐沖見瓷瓶的木塞極是陳舊,心想這是他師父的遺物,保存至今,自必珍貴無比,忙道:

      “這是前輩的尊師所賜,非同尋常,晚輩不敢拜領。”黃鐘公搖了搖頭,說道:“我四人

      絕足江湖,早就不與外人爭斗,療傷圣藥,也用它不著。我兄弟既無門人,亦無子女,你

      推辭不要,這兩枚藥丸我只好帶進棺材里去了。”

      令狐沖聽他說得凄涼,只得鄭重道謝,接了過來,告辭出門。黑白子、禿筆翁、丹青

      生三人陪他回到棋室。向問天見四人臉色均甚鄭重,知道令狐沖和大莊主比劍又已勝了。

      倘是大莊主得勝,黑白子固是仍然不動聲色,禿筆翁和丹青生卻必定意氣風發,一見面就

      會伸手來取張旭的書法和范寬的山水,假意問道:“風兄弟,大莊主指點了你劍法嗎?”

      令狐沖道:“大莊主功力之高,人所難測,但適逢小弟內力全失,實大莊主瑤琴上所發內

      力不起感應。天下僥幸之事,莫過于此。”丹青生瞪眼對向問天道:“這位風兄弟為人誠

      實,甚么都不隱瞞。你卻說他內力遠勝于你,教我大哥上了這個大當。”向問天笑道:“

      風兄弟內力未失之時,確是遠勝于我啊。我說的是從前,可沒說現今。”禿筆翁哼了一聲

      ,道:“你不是好人!”向問天拱了拱手,說道:“既然梅莊之中,無人勝得了我風兄弟

      的劍法,三位莊主,我們就此告辭。”轉頭向令狐沖道:“咱們走罷。”令狐沖抱拳躬身

      ,說道:“今日有幸拜見四位莊主,大慰平生,日后若有機緣,當再造訪寶莊。”丹青生

      道:“風兄弟,你不論哪一天想來喝酒,只管隨時駕臨,我把所藏的諸般名酒,一一與你

      品嘗。這位童兄嘛,嘿嘿,嘿嘿!”向問天微笑道:“在下酒量甚窄,自不敢再來自討沒

      趣了。”說著又拱了拱手,拉著令狐沖的手走了出去。黑白子等送了出來。向問天道:“

      三位莊主請留步,不勞遠送。”禿筆翁道:“哈,你道我們是送你嗎?我們送的是風兄弟

      。倘是你童兄一人來此,我們一步也不送呢。”向問天笑道:“原來如此。”黑白子等直

      送到大門之外,這才和令狐沖珍重道別。禿筆翁和丹青生對著向問天只直瞪眼,恨不得將

      他背上那個包袱搶了下來。向問天攜著令狐沖的手,步入柳蔭深處,離梅莊已遠,笑道:

      “那位大莊主琴上所發的‘無形劍氣’十分厲害,兄弟,你如何取勝?”令狐沖道:“原

      來大哥一切早知就里。幸好我內力盡失,否則只怕此刻性命已經不在了。大哥,你跟這四

      位莊主有仇么?”向問天道:“沒有仇啊。我跟他們從未會過面,怎說得上有仇?”

      忽聽得有人叫道:“童兄,風兄,請你們轉來。”令狐沖轉過身來,只見丹青生快步

      奔到,手持酒碗,碗中盛著大半碗酒,說道:“風兄弟,我有半瓶百年以上的竹葉青,你

      若不嘗一嘗,甚是可惜。”說著將酒碗遞了過去。

      令狐沖接過酒碗,見那酒碧如翡翠,盛在碗中,宛如深不見底,酒香極是醇厚,贊道

      :“果是好酒。”喝一口,贊一聲:“好!”一連四口,將半碗酒喝干了,道:“這酒輕

      靈厚重,兼而有之,當是揚州、鎮江一帶的名釀。”丹青生喜道:“正是,那是鎮江金山

      寺的鎮寺之寶,共有六瓶。寺中大和尚守戒不飲酒,送了一瓶給我。我喝了半瓶,便不舍

      得喝了。風兄弟,我那里著實還有幾種好酒,請你去品評品評如何?”令狐沖對“江南四

      友”頗有親近之意,加之有好酒可喝,如何不喜,當下轉頭向著向問天,瞧他意向。向問

      天道:“兄弟,四莊主邀你去喝酒,你就去罷。至于我呢,三莊主和四莊主見了我就生氣

      ,我就那個……嘿嘿,嘿嘿。”丹青生笑道:“我幾時見你生氣了?一起去,一起去!你

      是風兄弟的朋友,我也請你喝酒。”向問天還待推辭,丹青生左臂挽住了他手臂,右臂挽

      住了令狐沖,笑道:“去,去!再去喝幾杯。”令狐沖心想:“我們告辭之時,這位四莊

      主對向大哥神色甚是不善,怎地忽又親熱起來?莫非他念念不忘向大哥背上包袱中的書畫

      ,另行設法謀取么?”三人回到梅莊,禿筆翁等在門口,喜道:“風兄弟又回來了,妙極

      ,妙極!”四人重回棋室。丹青生斟上諸般美酒和令狐沖暢飲,黑白子卻始終沒露面。

      眼見天色將晚,禿筆翁和丹青生似是在等甚么人,不住斜眼向門口張望。向問天告辭

      了幾次,他二人總是全力挽留。令狐沖并不理會,只是喝酒。向問天看了看天色,笑道:

      “二位莊主若不留我們吃飯,可要餓壞我這飯桶了。”禿筆翁道:“是,是!”大聲叫道

      :“丁管家,快安排筵席。”丁堅在門外答應。便在此時,室門推開,黑白子走了進來,

      向令狐沖道:“風兄弟,敝莊另有一位朋友,想請教你的劍法。”禿筆翁和丹青生一聽此

      ,同時跳起身來,喜道:“大哥答允了?”令狐沖心想:“那人和我比劍,須先得到大

      莊主的允可。他們留著我在這里,似是二莊主向大莊主商量,求了這么久,大莊主方始答

      允。那么此人不是大莊主的子侄后輩,便是他的門人下屬,難道他的劍法竟比大莊主還要

      高明么?”轉念一想,暗叫:“啊喲,不好!他們知我內力全無,自己顧全身分,不便出

      手,但若派一名后輩或是下屬來跟我動手,專門和我比拚內力,豈不是立時取了我性命?

      ”但隨之又想:“這四位莊主都是光明磊落的英雄,豈能干這等卑鄙的行徑?但三莊主、

      四莊主愛那兩幅書畫若狂,二莊主貌若冷靜,對那些棋局卻也是不得到手便難以甘心,為

      了這些書畫棋局而行此下策,也非事理之所無。要是有人真欲以內力傷我,我先以劍法刺

      傷他的關節要害便了。”

      黑白子道:“風少俠,勞你駕再走一趟。”令狐沖道:“若以真實功夫而論,晚輩連

      三莊主、四莊主都非敵手,更不用說大莊主、二莊主了。孤山梅莊四位前輩武功卓絕,只

      因和晚輩杯酒相投,這才處處眷顧容讓。晚輩一些粗淺劍術,實在不必再獻丑了。”丹青

      生道:“風兄弟,那人的武功當然比你高,不過你不用害怕,他……”黑白子截住他的話

      頭,說道:“敝莊之中,尚有一個精研劍術的前輩名家,他聽說風少俠的劍法如此了得,

      說甚么也要較量幾手,還望風少俠再比一場。”令狐沖心想再比一場,說不定被迫傷人,

      便和“江南四友”翻臉成仇,說道:“四位莊主待晚輩極好,倘若再比一場,也不知這位

      前輩脾氣如何,要是鬧得不歡而散,或者晚輩傷在這位前輩劍底,豈不是壞了和氣?”丹

      青生笑道:“沒關系,不……不會……”黑白子又搶著道:“不論怎樣,我四人決不會怪

      你風少俠。”向問天道:“好罷,再比試一場,又有何妨?我可有些事情,不能多耽擱了

      ,須得先走一步。風兄弟,咱們到嘉興府見。”禿筆翁和丹青生齊聲道:“你要先走,那

      怎么成?”禿筆翁道:“除非你將張旭的書法留下了。”丹青生道:“風少俠輸了之后,

      又到哪里去找你取書畫棋譜?不成,不成,你再耽一會兒。丁管家,快擺筵席哪!”

      黑白子道:“風少俠,我陪你去。童兄,你先請用飯,咱們過不多久,便回來陪你。

      ”向問天連連搖頭,說道:“這場比賽,你們志在必勝。我風兄弟劍法雖高,臨敵經驗卻

      淺。你們又已知道他內力已失,我如不在旁掠陣,這場比試縱然輸了,也是輸得心不甘服

      。”黑白子道:“童兄此是何用意?難道我們還會使詐不成?”向問天道:“孤山梅莊

      四位莊主乃豪杰之士,在下久仰威望,自然十分信得過的。但風兄弟要去和另一人比劍,

      在下實不知梅莊中除了四位莊主之外,竟然另有一位高人。請問二莊主,此人是誰?在下

      若知這人和四位莊主一般,也是光明磊落的英雄俠士,那就放心了。”丹青生道:“這位

      前輩的武功名望,和我四兄弟相比,那是只高不低,簡直不可同日而語。”向問天道:“

      武林之中,名望能和四位莊主相捋的,屈指寥寥可數,諒來在下必知其名。”禿筆翁道:

      “這人的名字,卻不便跟你說。”向問天道:“那么在下定須在旁觀戰,否則這場比試便

      作罷論。”丹青生道:“你何必如此固執?我看童兄臨場,于你有損無益,此人隱居已久

      ,不喜旁人見到他的面貌。”向問天道:“那么風兄弟又怎么和他比劍?”黑白子道:“

      雙方都戴上頭罩,只露出一對眼睛,便誰也看不到誰了。”向問天道:“四位莊主是否也

      戴上頭罩?”黑白子道:“是啊。這人脾氣古怪得緊,否則他便不肯動手。”向問天道:

      “那么在下也戴上頭罩便是。”黑白子躊躇半晌,說道:“童兄既執意要臨場觀斗,那也

      只好如此,但須請童兄答允一件事,自始至終,不可出聲。”向問天笑道:“裝聾作啞,

      那還不容易?”

      當下黑白子在前引路,向問天和令狐沖跟隨其后,禿筆翁和丹青生走在最后。令狐沖

      見他走的是通向大莊主居室的舊路,來到大莊主琴堂外,黑白子在門上輕扣三聲,推門進

      去。只見室中一人頭上已套了黑布罩子,瞧衣衫便是黃鐘公。黑白子走到他身前,俯頭在

      他耳邊低語數句。黃鐘公搖了搖頭,低聲說了幾句話,顯是不愿向問天參與。黑白子點了

      點頭,轉頭道:“我大哥以為,比劍事小,但如惹惱了那位朋友,多有不便。這事就此作

      罷。”

      五人躬身向黃鐘公行禮,告辭出來。

      丹青生氣忿忿的道:“童兄,你這人當真古怪,難道還怕我們一擁而上,欺侮風兄弟

      不成?你非要在旁觀斗不可,鬧得好好一場比試,就此化作云煙,豈不令人掃興?”禿筆

      翁道:“二哥花了老大力氣,才求得我大哥答允,偏偏你又來搗蛋。”向問天笑道:“好

      啦,好啦!我便讓一步,不瞧這場比試啦。你們可要公公平平,不許欺騙我風兄弟。”禿

      筆翁和丹青生大喜,齊聲道:“你當我們是甚么人了?哪有欺騙風少俠之理?”向問天笑

      道:“我在棋室中等候。風兄弟,他們鬼鬼祟祟的不知玩甚么把戲,你可要打醒十二分精

      神,千萬小心了。”令狐沖笑道:“梅莊之中,盡是高士,豈有行詭使詐之人?”丹青生

      笑道:“是啊,風少俠哪像你這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向問天走出幾步,回頭

      招手道:“風兄弟,你過來,我得囑咐你幾句,可別上了人家的當。”丹青生笑了笑,也

      不理會。令狐沖心道:“向大哥忒也小心了,我又不是三歲小孩,真要騙我,也不這么容

      易。”走近身去。

      向問天拉住他手,令狐沖便覺他在自己手掌之中,塞了一個紙團。令狐沖一捏之下,

      便覺紙團中有一枚硬物。向問天笑嘻嘻的拉他近前,在他耳邊低聲說道:“你見了那人之

      后,便跟他拉手親近,將這紙團連同其中的物事,偷偷塞在他手中。這事牽連重大,不可

      輕忽。哈哈,哈哈。”他說這幾句話之時,語氣甚是鄭重,但臉上始終帶著笑容,最后幾

      下哈哈大笑,和他的說話更是毫不相干。黑白子等三人都道他說的是奚落自己三人的語

      。丹青生道:“有甚么好笑?風少俠固然劍法高明,你童兄劍法如何,咱們可還沒請教。

      ”向問天笑道:“在下的劍法稀松平常,可不用請教。”說著搖搖擺擺的出外。

      丹青生笑道:“好,咱們再見大哥去。”四人重行走進黃鐘公的琴堂。黃鐘公沒料到

      他們去而復回,已將頭上的罩子除去。黑白子道:“大哥,那位童兄終于給我們說服,答

      允不去觀戰了。”黃鐘公道:“好。”拿起黑布罩子,又套在頭上。丹青生拉開木柜,取

      了三只黑布罩子出來,將其中一只交給令狐沖,道:“這是我的,你戴著罷。大哥,我借

      你的枕頭套用用。”走進內室,過得片刻,出來時頭上已罩了一只青布的枕頭套子,套上

      剪了兩個圓孔,露出一雙光溜溜的眼睛。

      黃鐘公點了點頭,向令狐沖道:“待會比試,你們兩位都使木劍,以免拚上內力,讓

      風兄弟吃虧。”令狐沖喜道:“那再好不過。”黃鐘公向黑白子道:“二弟,帶兩柄木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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