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子打開木柜,取出兩柄木劍。
黃鐘公向令狐沖道:“風兄弟,這場比試不論誰勝誰敗,請你對外人一句也別提起。
”令狐沖道:“這個自然,晚輩先已說過,來到梅莊,決非求名,豈有到外面胡說張揚之
理?何況晚輩敗多勝少,也沒甚么好說的。”
黃鐘公道:“那倒未必盡然。但相信風兄弟而有信,不致外傳。此后一切所見,請
你也是一句不提,連那位童兄也不可告知,這件事做得到么?”令狐沖躊躇道:“連童大
哥也不能告知?比劍之后,他自然要問起經過,我如絕口不,未免于友道有虧。”黃鐘
公道:“那位童兄是老江湖了,既知風兄弟已答應了老夫,大丈夫千金一諾,不能食而
肥,自也不致于強人所難。”令狐沖點頭道:“那也說得是,晚輩答允了便是。”黃鐘公
拱了拱手,道:“多謝風兄弟厚意。請!”令狐沖轉過身來,便往外走。哪知丹青生向內
室指了指,道:“在這里面。”令狐沖一怔,大是愕然:“怎地在內室之中?”隨即省悟
:“啊,是了!和我比劍之人是個女子,說不定是大莊主的夫人或是姬親,因此他們堅決
不讓向大哥在旁觀看,既不許她見到我相貌,又不許我見到她真面目,自是男女有別之故
。大莊主一再叮囑,要我不可向旁人提及,連對向大哥也不能說,若非閨閣之事,何必如
此鄭重?”
想通了此節,種種疑竇豁然而解,但一捏到掌心中的紙團和其中那枚小小硬物,尋思
:“看來向大哥種種布置安排,深謀遠慮,只不過要設法和這女子見上一面。他自己既不
能見她之面,便要我傳遞書信和信物。這中間定有私情曖昧。向大哥和我雖義結金蘭,但
四位莊主待我甚厚,我如傳遞此物,太也對不住四位莊主,這便如何是好?”又想:“向
大哥和四位莊主都是五六十歲年紀之人,那女子定然也非年輕,縱有情緣牽纏,也是許多
年前的舊事了,就算遞了這封信,想來也不會壞了那女子的名節。”沉吟之際,五人已進
了內室。室內一床一幾,陳設簡單,床上掛了紗帳,甚是陳舊,已呈黃色。幾上放著一張
短琴,通體黝黑,似是鐵制。令狐沖心想:“事情一切推演,全入于向大哥的算中。唉,
他情深若斯,我豈可不助他償了這個心愿?”他生性灑脫,于名教禮儀之防,向來便不放
在心上,這時內心之中,隱隱似乎那女子便是小師妹岳靈珊,她嫁了師弟林平之,自己則
是向問天,隔了數十年后,千方百計的又想去和小師妹見上一面,會面竟不可得,則傳遞
一樣昔年的信物,聊表情愫,也足慰數十年的相思之苦。心下又想:“向大哥擺脫魔教,
不惜和教主及教中眾兄弟翻臉,說不定也是為了這舊情人之故。”他心涉遐想之際,黃鐘
公已掀開床上被褥,揭起床板,下面卻是塊鐵板,上有銅環。黃鐘公握住銅環,向上一提
,一塊四尺來闊、五尺來長的鐵板應手而起,露出一個長大方洞。這鐵板厚達半尺,顯是
甚是沉重,他平放在地上,說道:“這人的居所有些奇怪,風兄弟請跟我來。”說著便向
洞中躍入。黑白子道:“風少俠先請。”
令狐沖心感詫異,跟著躍下,只見下面墻壁上點著一盞油燈,發出淡黃色光芒,置身
之所似是個地道。他跟著黃鐘公向前行去,黑白子等三人依次躍下。
行了約莫二丈,前面已無去路。黃鐘公從懷中取出一串鑰匙,插入了一個匙孔,轉了
幾轉,向內推動。只聽得軋軋聲響,一扇石門緩緩開了。令狐沖心下越感驚異,而對向問
天卻又多了幾分同情之意,尋思:“他們將這女子關在地底,自然是強加囚禁,違其本愿
。這四位莊主似是仁義豪杰之士,卻如何干這等卑鄙勾當?”
他隨著黃鐘公走進石門,地道一路向下傾斜,走出數十丈后,又來到一扇門前。黃鐘
公又取出鑰匙,將門開了,這一次卻是一扇鐵門。地勢不斷的向下傾斜,只怕已深入地底
百丈有余。地道轉了幾個彎,前面又出現一道門。令狐沖忿忿不平:“我還道四位莊主精
擅琴棋書畫,乃是高人雅士,豈知竟然私設地牢,將一個女子關在這等暗無天日的所在。
”他初下地道時,對四人并無提防之意,此刻卻不免大起戒心,暗自栗栗:“他們跟我比
劍不勝,莫非引我來到此處,也要將我囚禁于此?這地道中機關門戶,重重疊疊,當真是
插翅難飛。”可是雖有戒備之意,但前有黃鐘公,后有黑白子、禿筆翁、丹青生,自己手
中一件兵器也沒有,卻也無可奈何。第三道門戶卻是由四道門夾成,一道鐵門后,一道釘
滿了棉絮的木門,其后又是一道鐵門,又是一道釘棉的板門。令狐沖尋思:“為甚么兩道
鐵門之間要夾兩道釘滿棉絮的板門?是了,想來被囚之人內功十分厲害,這棉絮是吸去她
的掌力,以防她擊破鐵門。”此后接連行走十余丈,不見再有門戶,地道隔老遠才有一盞
油燈,有些地方油燈已熄,更是一片漆黑,要摸索而行數丈,才又見到燈光。令狐沖只覺
呼吸不暢,壁上和足底潮濕之極,突然之間想起:“啊喲,那梅莊是在西湖之畔,走了這
么遠,只怕已深入西湖之底。這人給囚于湖底,自然無法自行脫困。別人便要設法搭救,
也是不能,倘若鑿穿牢壁,湖水便即灌入。”再前行數丈,地道突然收窄,必須弓身而行
,越向前行,彎腰越低。又走了數丈,黃鐘公停步晃亮火折,點著了壁上的油燈,微光之
下,只見前面又是一扇鐵門,鐵門上有個尺許見方的洞孔。黃鐘公對著那方孔朗聲道:“
任先生,黃鐘公四兄弟拜訪你來啦。”令狐沖一呆:“怎地是任先生?難道里面所囚的不
是女子?”但里面無人答應。黃鐘公又道:“任先生,我們久疏拜候,甚是歉仄,今日特
來告知一件大事。”室內一個濃重的聲音罵道:“去你媽的大事小事!有狗屁就放,如沒
屁放,快給我滾得遠遠地!”
令狐沖驚訝莫名,先前的種種設想,霎時間盡皆煙消云散,這口音不但是個老年男子
,而且出語粗俗,直是個市井俚人。黃鐘公道:“先前我們只道當今之世,劍法之高,自
以任先生為第一,豈知大謬不然。今日有一人來到梅莊,我們四兄弟固然不是他的敵手,
任先生的劍法和他一比,那也是有如小巫見大巫了。”令狐沖心道:“原來他是以語相
激,要那人和我比劍。”那人哈哈大笑,說道:“你們四個狗雜種斗不過人家,便激他來
和我比劍,想我替你們四個混蛋料理這個強敵,是不是?哈哈,打的倒是如意算盤,只可
惜我十多年不動劍,劍法早已忘得干干凈凈了。操你***王八羔子,夾著尾巴快給我滾
罷。”令狐沖心下駭然:“此人機智無比,料事如神,一聽黃鐘公之,便已算到。”禿
筆翁道:“大哥,任先生決不是此人的敵手。那人說梅莊之中無人勝得過他,這句話原是
不錯的。咱們不用跟任先生多說了。”那姓任的喝道:“你激我有甚么用?姓任的難道還
能為你們這四個小雜種辦事?”禿筆翁道:“此人劍法得自華山派風清揚老先生的真傳。
大哥,聽說任先生當年縱橫江湖,天不怕,地不怕,就只怕風老先生一個人。任先生有個
外號,叫甚么‘望風而逃’。這個‘風’字,便是指風清揚老先生而,這話可真?”那
姓任的哇哇大叫,罵道:“放屁,放屁,臭不可當。”丹青生道:“三哥錯了。”禿筆翁
道:“怎地錯了?”丹青生道:“你說錯了一個字。任先生的外號不是叫‘望風而逃’,
而是叫‘聞風而逃’。你想,任先生如果望見了風老先生,二人相距已不甚遠,風老先生
還容得他逃走嗎?只有一聽到風老先生的名字,立即拔足便奔,急急如喪家之犬……”禿
筆翁接口道:“忙忙似漏網之魚!”丹青生道:“這才得保首領,直至今日啊。”那姓任
的不怒反笑,說道:“四個臭混蛋給人家逼得走投無路,無可奈何,這才想到來求老夫出
手。操你奶奶,老夫要是中了你們的詭計,那也不姓任了。”
黃鐘公嘆了口氣,道:“風兄弟,這位任先生一聽到你這個‘風’字,已是魂飛魄散
,心膽俱裂。這劍不用比了,我們承認你是當世劍法第一便是。”
令狐沖雖見那人并非女子,先前種種猜測全都錯了,但見他深陷牢籠,顯然歲月已久
,同情之心不禁油然而生,從各人的語氣之中,推想這人既是前輩,武功又必極高,聽黃
鐘公如此說,便道:“大莊主這話可不對了,風老前輩和晚輩談論劍法之時,對這位……
這位任老先生極是推崇,說道當世劍法,他便只佩服任老先生一人,他日晚輩若有機緣拜
見任老先生,務須誠心誠意、恭恭敬敬的向他老人家磕頭,請他老人家指教。”
此一出,黃鐘公等四人盡皆愕然。那姓任的卻十分得意,呵呵大笑,道:“小朋友
,你這話說得很對,風清揚并非泛泛之輩,也只有他,才識得我劍法的精妙所在。”黃鐘
公道:“風……風老先生知道他……他是在這里?”語音微顫,似有驚恐之意。令狐沖信
口胡吹:“風老先生只道任老先生歸隱于名山勝地。他老人家教導晚輩練劍之時,常常提
及任老先生,說道練這等劍招,只是用來和任老先生的傳人對敵,世上若無任老先生,這
等繁難的劍法根本就不必學。”他此時對梅莊四個莊主頗為不滿,這幾句話頗具奚落之意
,心想這姓任的是前輩英雄,卻給囚禁于這陰暗卑濕的牢籠之中,定是中了暗算。他四人
所使手段之卑鄙,不問可知。
那姓任的道:“是啊,小朋友,風清揚果然挺有見識。你將梅莊這幾個家伙都打敗了
,是不是?”
令狐沖道:“晚輩的劍法既是風老先生親手所傳,除非是你任老先生自己,又或是你
的傳人,尋常之人自然不是敵手。”他這幾句話,那是公然和黃鐘公等四人過不去了。他
越感到這地底黑牢潮濕郁悶,越是對四個莊主氣惱,只覺在此處耽得片刻,已如此難受,
他們將這位武林高人關在這非人所堪居住的所在,不知已關了多少年,當真殘忍無比,激
動義憤,出再也無所顧忌,心想最多你們便將我當場殺了,卻又如何?黃鐘公等聽在耳
里,自是老大沒趣,但他們確是比劍而敗,那也無話可說。丹青生道:“風兄弟,你這話
……”黑白子扯扯他的衣袖,丹青生便即住口。
那人道:“很好,很好,小朋友,你替我出了胸中一口惡氣。你怎樣打敗了他們?”
令狐沖道:“梅莊中第一個和我比劍的,是個姓丁的朋友,叫甚么‘一字電劍’丁堅。”
那人道:“此人劍法華而不實,但以劍光唬人,并無真實本領。你根本不用出招傷他,只
須將劍鋒擺在那里,他自己會將手指、手腕、手臂送到你劍鋒上來,自己切斷。”
五人一聽,盡皆駭然,不約而同的都“啊”了一聲。那人問道:“怎樣,我說得不對
嗎?”令狐沖道:“說得對極了,前輩便似親眼見到一般。”那人笑道:“好極!他割斷
了五根手指,還是一只手掌?”令狐沖道:“晚輩將劍鋒側了一側。”那人道:“不對,
不對!對付敵人有甚么客氣?你心地仁善,將來必吃大虧。第二個是誰跟你對敵?”令狐
沖道:“四莊主。”那人道:“嗯,老四的劍法當然比那個甚么‘一字屁劍’高明些,但
也高不了多少。他見你勝了丁堅,定然上來便使他的得意絕技,哼哼,那叫甚么劍法啊?
是了,叫作‘潑墨披麻劍法’,甚么‘白虹貫日’、‘騰蛟起鳳’,又是甚么‘春風楊柳
’。”丹青生聽他將自己的得意劍招說得絲毫不錯,更加駭異。
令狐沖道:“四莊主的劍法其實也算高明,只不過攻人之際,破綻太多。”那人呵呵
一笑,說道:“老風的傳人果然有兩下子,你一語破的,將他這路‘潑墨披麻劍法’的致
命弱點說了出來。他這路劍法之中,有一招自以為最厲害的殺手,叫做‘玉龍倒懸’,仗
劍當頭硬砍,他不使這招便罷,倘若使將出來,撞到老風的傳人,只須將長劍順著他劍鋒
滑了上去,他的五根手指便都給披斷了,手上的鮮血,便如潑墨一般的潑下來了。這叫做
‘潑血披指劍法’,哈哈,哈哈。”
令狐沖道:“前輩料事如神,晚輩果是在這一招上勝了他。不過晚輩跟他無冤無仇,
四莊主又曾以美酒款待,相待甚厚,這五根手指嗎,倒不必披下來了,哈哈,哈哈。”丹
青生的臉色早氣得又紅又青,當真是名副其實的“丹青生”,只是頭上罩了枕套,誰也瞧
不見而已。那人道:“禿頭老三善使判官筆,他這一手字寫得好像三歲小孩子一般,偏生
要附庸風雅,武功之中居然自稱包含了書法名家的筆意。嘿嘿,小朋友,要知臨敵過招,
那是生死系于一線的大事,全力相搏,尚恐不勝,哪里還有閑情逸致,講究甚么鐘王碑帖
?除非對方武功跟你差得太遠,你才能將他玩弄戲耍。但如雙方武功相若,你再用判官筆
來寫字,那是將自己的性命雙手獻給敵人了。”
令狐沖道:“前輩之是極,這位三莊主和人動手,確是太過托大了些。”禿筆翁初
時聽那人如此說,極是惱怒,但越想越覺他的說話十分有理,自己將書法融化在判官筆的
招數之中,雖是好玩,筆上的威力畢竟大減,令狐沖若不是手下留情,十個禿筆翁也給他
斃了,想到此處,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那人笑道:“要勝禿頭老三,那是很容易的。他
的判官筆法本來相當可觀,就是太過狂妄,偏要在武功中加上甚么書法。嘿嘿,高手過招
,所爭的只是尺寸之間,他將自己性命來鬧著玩,居然活到今日,也算得是武林中的一樁
奇事。禿頭老三,近十多年來你龜縮不出,沒到江湖上行走,是不是?”
禿筆翁哼了一聲,并不答話,心中又是一寒,自忖:“他的話一點不錯,這十多年中
我若在江湖上闖蕩,焉能活到今日?”那人道:“老二玄鐵棋盤上的功夫,那可是真材實
料了,一動手攻人,一招快似一招,勢如疾風驟雨,等閑之輩確是不易招架。小朋友,你
卻怎樣破他,說來聽聽。”令狐沖道:“這個‘破’字,晚輩是不敢當的,只不過我一上
來就跟二莊主對攻,第一招便讓他取了守勢。”那人道:“很好。第二招呢?”令狐沖道
:“第二招晚輩仍是搶攻,二莊主又取了守勢。”那人道:“很好。第三招怎樣?”令狐
沖道:“第三招仍然是我攻他守。”那人道:“了不起。黑白子當年在江湖上著實威風,
那時他使一塊大鐵牌,只須有人能擋得他連環三擊,黑白子便饒了他不殺。后來他改使玄
鐵棋枰,兵刃上大占便宜,那就更加了得。小朋友居然逼得他連守三招,很好!第四招他
怎生反擊?”令狐沖道:“第四招還是晚輩攻擊,二莊主守御。”那人道:“老風的劍法
當真如此高明?雖然要勝黑白子并不為難,但居然逼得他在第四招上仍取守勢,嘿嘿,很
好,很好!第五招一定是他攻了?”令狐沖道:“第五招攻守之勢并未改變。”那姓任的
“哦”的一聲,半晌不語,隔了好一會,才道:“你一共攻了幾劍,黑白子這才回擊?”
令狐沖道:“這個……這個……招數倒記不起了。”
黑白子道:“風少俠劍法如神,自始至終,晚輩未能還得一招。他攻到四十余招時,
晚輩自知不是敵手,這便推枰認輸。”他直到此刻,才對那姓任的說話,語氣竟十分恭敬
。
那人“啊”的一聲大叫,說道:“豈有此理?風清揚雖是華山派劍宗出類拔萃的人才
,但華山劍宗的劍法有其極限。我決不信華山派之中,有哪一人能連攻黑白子四十余招,
逼得他無法還上一招。”黑白子道:“任老先生對晚輩過獎了!這位風兄弟青出于藍,劍
法之高,早已遠遠超越華山劍宗的范圍。環顧當世,也只有任老先生這等武林中數百年難
得一見的大高手,方能指點他幾招。”令狐沖心道:“黃鐘公、禿筆翁、丹青生三人語
侮慢,黑白子卻恭謹之極。但或激或捧,用意相同,都是要這位任老先生跟我比劍。”
那人道:“哼,你大拍馬屁,一般的臭不可當。黃鐘公的武術招數,與黑白子也只半
斤八兩,但他內力不錯,小朋友,你的內力也勝過他嗎?”令狐沖道:“晚輩受傷在先,
內力全失,以致大莊主的‘七弦無形劍’對晚輩全然不生效用。”那人呵呵大笑,說道:
“倒也有趣。很好,小朋友,我很想見識見識你的劍法。”令狐沖道:“前輩不可上當。
江南四友只想激得你和我比劍,其實別有所圖。”那人道:“有甚么圖謀?”令狐沖道:
“他們和我的一個朋友打了個賭,倘若梅莊之中有人勝得了晚輩的劍法,我那朋友便要輸
幾件物事給他們。”那人道:“輸幾件物事?嗯,想必是罕見的琴譜棋譜,又或是前代的
甚么書畫真跡。”令狐沖道:“前輩料事如神。”
那人道:“我只想瞧瞧你的劍法,并非真的過招,再說,我也未必能勝得了你。”令
狐沖道:“前輩要勝過晚輩,那是十拿九穩之事,但須請四位莊主先答允一件事。”那人
道:“甚么事?”令狐沖道:“前輩勝了晚輩手中長劍,給他們贏得那幾件希世珍物,四
位莊主便須大開牢門,恭請前輩離開此處。”禿筆翁和丹青生齊聲道:“這個萬萬不能。
”黃鐘公哼了一聲。那人笑道:“小朋友有些異想天開。是風清揚教你的嗎?”令狐沖道
:“風老先生絕不知前輩囚于此間,晚輩更是萬萬料想不到。”黑白子忽道:“風少俠,
這位任老先生叫甚么名字?武林中的朋友叫他甚么外號?他原是哪一派的掌門?為何因于
此間?你都曾聽風老先生說過么?”
黑白子突如其來的連問四事,令狐沖卻一件也答不上來。先前令狐沖連攻四十余招,
黑白子還能守了四十余招,此刻對方連發四問,有如急攻四招,令狐沖卻一招也守不住,
囁嚅半晌,說道:“這個倒沒聽風老先生說起過,我……我確是不知。”丹青生道:“是
啊,諒你也不知曉,你如得知其中原由,也不會要我們放他出去了。此人倘若得離此處,
武林中天翻地覆,不知將有多少人命喪其手,江湖上從此更無寧日。”那人哈哈大笑,說
道:“正是!江南四友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讓老夫身脫牢籠。再說,他們只是奉命在
此看守,不過四名小小的獄卒而已,他們哪里有權放脫老夫?小朋友,你說這句話,可將
他們的身分抬得太高了。”
令狐沖不語,心想:“此中種種干系,我半點也不知道,當真一說便錯,露了馬腳。
”
黃鐘公道:“風兄弟,你見這地牢陰暗潮濕,對這位任先生大起同情之意,因而對我
們四兄弟甚是不忿,這是你的俠義心腸,老夫也不來怪你。你可知道,這位任先生要是重
入江湖,單是你華山一派,少說也得死去一大半人。任先生,我這話不錯罷?”那人笑道
:“不錯,不錯。華山派的掌門人還是岳不群罷?此人一臉孔假正經,只可惜我先是忙著
,后來又失手遭了暗算,否則早就將他的假面具撕了下來。”
令狐沖心頭一震,師父雖將他逐出華山派,并又傳書天下,將他當作正派武林人士的
公敵,但師父師母自幼將他撫養長大的恩德,一直對他有如親兒的情義,卻令他感懷不忘
,此時聽得這姓任的如此肆侮辱自己師父,不禁怒喝:“住嘴!我師……”下面這個“
父”字將到口邊,立即忍住,記起向問天帶自己來到梅莊,是讓自己冒認是師父的師叔,
對方善惡未明,可不能向他們吐露真相。
那姓任的自不知他這聲怒喝的真意,繼續笑道:“華山門中,我瞧得起的人當然也有
。風老是一個,小朋友你是一個。還有一個你的后輩,叫甚么‘華山玉女’寧……寧甚么
的。啊,是了,叫作寧中則。這個小姑娘倒也慷慨豪邁,是個人物,只可惜嫁了岳不群,
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令狐沖聽他將自己的師娘叫作“小姑娘”,不禁啼笑皆非,只
好不加置答,總算他對師娘頗有好評,說她是個人物。
那人問道:“小朋友,你叫甚么名字?”令狐沖道:“晚輩姓風,名叫二中。”那人
道:“華山派姓風的人,都不會差。你進來罷!我領教領教風老的劍法。”他本來稱風清
揚為“老風”,后來改了口,稱為“風老”,想是令狐沖所說的語令他頗為歡喜,語
中對風清揚也客氣了起來。
令狐沖好奇之心早已大動,亟想瞧瞧這人是怎生模樣,武功又如何高明,便道:“晚
輩一些粗淺劍法,在外面唬唬人還勉強可以,到了前輩跟前,實是不足一笑。但任老先生
是人中龍鳳,既到此處,焉可不見?”
丹青生挨近前來,在他耳畔低聲說道:“風兄弟,此人武功十分怪異,手段又是陰毒
無比,你千萬要小心了。稍有不對,便立即出來。”他語聲極低,但關切之情顯是出于至
誠。令狐沖心頭一動:“四莊主對我很夠義氣啊!適才我說話譏刺于他,他非但毫不記恨
,反而真的關懷我的安危。”不由暗自慚愧。那人大聲道:“進來,進來。他們在外面鬼
鬼祟祟的說些甚么?小朋友,江南四‘丑’不是好人,除了叫你上當,別的決沒甚么好話
,半句也信不得。”
令狐沖好生難以委決,不知到底哪一邊是好人,該當助誰才是。黃鐘公從懷中取出另
一枚鑰匙,在鐵門的鎖孔中轉了幾轉。令狐沖只道他開了鎖后,便會推開鐵門,哪知他退
在一旁,黑白子走上前去,從懷中取出一枚鑰匙,在另一個鎖孔中轉了幾轉。然后禿筆翁
和丹青生分別各出鑰匙,插入鎖孔轉動。令狐沖恍然省悟:“原來這位前輩的身分如此重
要,四個莊主各懷鑰匙,要用四條鑰匙分別開鎖,鐵門才能打開。他江南四友有如兄弟,
四個人便如是一人,難道互相還信不過嗎?”又想:“適才那位前輩道,江南四友只不
過奉命監守,有如獄卒,根本無權放他。說不定四人分掌四條鑰匙之舉,是委派他們那人
所規定的。聽鑰匙轉動之聲極是窒滯,鎖孔中顯是生滿鐵銹。這道鐵門,也不知有多少日
子沒打開了。”丹青生轉過了鑰匙后,拉住鐵門搖了幾搖,運勁向內一推,只聽得嘰嘰格
格一陣響,鐵門向內開了數寸。鐵門一開,丹青生隨即向后躍開。黃鐘公等三人同時躍退
丈許。令狐沖不由自主的也退了幾步。那人呵呵大笑,說道:“小朋友,他們怕我,你卻
又何必害怕?”令狐沖道:“是。”走上前去,伸手向鐵門上推去。只覺門樞中鐵銹生得
甚厚,花了好大力氣才將鐵門推開兩尺,一陣霉氣撲鼻而至。丹青生走上前來,將兩柄木
劍遞了給他。令狐沖拿在左手之中。禿筆翁道:“兄弟,你拿盞油燈進去。”從墻壁上取
下一盞油燈。令狐沖伸右手接了,走入室中。只見那囚室不過丈許見方,靠墻一榻,榻上
坐著一人,長須垂至胸前,胡子滿臉,再也瞧不清他的面容,頭發須眉都是深黑之色,全
無斑白。令狐沖躬身說道:“晚輩今日有幸拜見任老前輩,還望多加指教。”那人笑道:
“不用客氣,你來解我寂寞,可多謝你啦。”令狐沖道:“不敢。這蓋燈放在榻上罷?”
那人道:“好!”卻不伸手來接。
令狐沖心想:“囚室如此窄小,如何比劍?當下走到榻前,放下油燈,隨手將向問天
交給他的紙團和硬物輕輕塞在那人手中。那人微微一怔,接過紙團,朗聲說道:“喂,你
們四個家伙,進不進來觀戰?”黃鐘公道:“地勢狹隘,容身不下。”那人道:“好!小
朋友,帶上了門。”令狐沖道:“是!”轉身將鐵門推上了。那人站起身來,身上發出一
陣輕微的嗆啷之聲,似是一根根細小的鐵鏈自行碰撞作聲。他伸出右手,從令狐沖手中接
過一柄木劍,嘆道:“老夫十余年不動兵刃,不知當年所學的劍法還記不記得。”
令狐沖見他手腕上套著個鐵圈,圈上連著鐵鏈通到身后墻壁之上,再看他另一只手和
雙足,也都有鐵鏈和身后墻壁相連,一瞥眼間,見四壁青油油地發出閃光,原來四周墻壁
均是鋼鐵所鑄,心想他手足上的鏈子和銬鐐想必也都是純鋼之物,否則這鏈子不粗,難以
系住他這等武學高人。那人將木劍在空中虛劈一劍,這一劍自上而下,只不過移動了兩尺
光景,但斗室中竟然嗡嗡之聲大作。令狐沖贊道:“老前輩,好深厚的功力!”
那人轉過身去,令狐沖隱約見到他已打開紙團,見到所裹的硬物,在閱讀紙上的字跡
。令狐沖退了一步,將腦袋擋住鐵門上的方孔,使得外邊四人瞧不見那人的情狀。那人將
鐵鏈弄得當當發聲,身子微微發顫,似是讀到紙上的字后極是激動,但片刻之間,便轉過
身來,眼中陡然精光大盛,說道:“小朋友,我雙手雖然行動不便,未必便勝不了你!”
令狐沖道:“晚輩末學后進,自不是前輩的對手。”那人道:“你連攻黑白子四十余招,
逼得他無法反擊一招,現下便向我試試。”令狐沖道:“晚輩放肆。”挺劍向那人刺去,
正是先前攻擊黑白子時所使的第一招。
那人贊道:“很好!”木劍斜刺令狐沖左胸,守中帶攻,攻中有守,乃是一招攻守兼
備的凌厲劍法。黑白子在方孔中向內觀看,一見之下,忍不住大聲叫道:“好劍法!”那
人笑道:“今日算你們四個家伙運氣,叫你們大開眼界。”便在此時,令狐沖第二劍早已
刺到。那人木劍揮轉,指向令狐沖右肩,仍是守中帶攻、攻中有守的妙著。令狐沖一凜,
只覺來劍中竟無半分破綻,難以仗劍直入,制其要害,只得橫劍一封,劍尖斜指,含有刺
向對方小腹之意,也是守中有攻。那人笑道:“此招極妙。”當即回劍旁掠。二人你一劍
來,我一劍去,霎時間拆了二十余招,兩柄木劍始終未曾碰過一碰。令狐沖眼見對方劍法
變化繁復無比,自己自從學得“獨孤九劍”以來,從未遇到過如此強敵,對方劍法中也并
非沒有破綻,只是招數變幻無方,無法攻其瑕隙。他謹依風清揚所授“以無招勝有招”的
要旨,任意變幻。那“獨孤九劍”中的“破劍式”雖只一式,但其中于天下各門各派劍法
要義兼收并蓄,雖說“無招”,卻是以普天下劍法之招數為根基。那人見令狐沖劍招層出
不窮,每一變化均是從所未見,仗著經歷豐富,武功深湛,一一化解,但拆到四十余招之
后,出劍已略感窒滯。他將內力慢慢運到木劍之上,一劍之出,竟隱隱有風雷之聲。
但不論敵手的內力如何深厚,到了“獨孤九劍”精微的劍法之下,盡數落空。只是那
人內力之強,劍術之精,兩者混而為一,實已無可分割。那人接連數次已將令狐沖迫得處
于絕境,除了棄劍認輸之外更無他法,但令狐沖總是突出怪招,非但解脫顯已無可救藥的
困境,而且乘機反擊,招數之奇妙,實是匪夷所思。黃鐘公等四人擠在鐵門之外,從方孔
中向內觀看。那方孔實在太小,只容兩人同看,而且那二人也須得一用左眼,一用右眼。
兩人看了一會,便讓開給另外兩人觀看。初時四人見那人和令狐沖相斗,劍法精奇,不勝
贊嘆,看到后來,兩人劍法的妙處已然無法領略。有時黃鐘公看到一招之后,苦苦思索其
中精要的所在,想了良久,方始領會,但其時二人早已另拆了十余招,這十余招到底如何
拆,他是全然的視而不見了,駭異之余,尋思:“原來這風兄弟劍法之精,一至于斯。適
才他和我比劍,只怕不過使了三四成功夫。別說他身無內力,我瑤琴上的‘七弦無形劍’
奈何他不得,就算他內力充沛,我這無形劍又怎奈何他得了?他一上來只須連環三招,我
當下便得丟琴認輸。倘若真的性命相搏,他第一招便能用玉簫點瞎了我的雙目。”
黃鐘公自不知對令狐沖的劍法卻也是高估了。“獨孤九劍”是敵強愈強,敵人如果武
功不高,“獨孤九劍”的精要處也就用不上。此時令狐沖所遇的,乃是當今武林中一位驚
天動地的人物,武功之強,已到了常人所不可思議的境界,一經他的激發,“獨孤九劍”
中種種奧妙精微之處,這才發揮得淋漓盡致。獨孤求敗如若復生,又或風清揚親臨,能遇
到這樣的對手,也當歡喜不盡。使這“獨孤九劍”,除了精熟劍訣劍術之外,有極大一部
分依賴使劍者的靈悟,一到自由揮灑、更無規范的境界,使劍者聰明智慧越高,劍法也就
越高,每一場比劍,便如是大詩人靈感到來,作出了一首好詩一般。
再拆四十余招,令狐沖出招越來越是得心應手,許多妙詣竟是風清揚也未曾指點過的
,遇上了這敵手的精奇劍法,“獨孤九劍”中自然而然的生出相應招數,與之抗御。他心
中懼意盡去,也可說全心傾注于劍法之中,更無恐懼或是歡喜的余暇。那人接連變換八門
上乘劍法,有的攻勢凌厲,有的招數連綿,有的小巧迅捷,有的威猛沉穩。但不論他如何
變招,令狐沖總是對每一路劍法應付裕如,竟如這八門劍法每一門他都是從小便拆解純熟
一般。
那人橫劍一封,喝道:“小朋友,你這劍法到底是誰傳的?諒來風老并無如此本領。
”
令狐沖微微一怔,說道:“這劍法若非風老先生所傳,更有哪一位高人能傳?”那人
道:“這也說得是。再接我這路劍法。”一聲長嘯,木劍倏地劈出。令狐沖斜劍刺出,逼
得他收劍回擋。那人連連呼喝,竟似發了瘋一般。呼喝越急,出劍也是越快。令狐沖覺得
他這路劍法也無甚奇處,但每一聲斷喝卻都令他雙耳嗡嗡作響,心煩意亂,只得強自鎮定
,拆解來招。突然之間,那人石破天驚般一聲狂嘯。令狐沖耳中嗡的一響,耳鼓都似被他
震破了,腦中一陣暈眩,登時人事不知,昏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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