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此之外,他知道的就不多了。
除了翻筋斗外,別的事他幾乎全都不管,每天除了吃飯、睡覺、翻筋斗外,他就是坐在那里發愣。
誰也不知道他發愣的時候,正是在尋思著武功中最最奧秘的竅要,普天之下幾乎沒有幾個人懂得的武功竅要。
那本犧牲了無數人命才換得的武功秘籍,他早已背得滾瓜爛熟,他想通了一點,等到晚上別人都睡著了時,就偷偷在江岸無人處去練,別人只覺得他有些奇怪,有些傻,但也沒有人去管他。
他翻筋斗的本事既十分叫座,又從不想分銀子,他就算有點奇怪,有些傻,甚至有些懶,別人也都可原諒了。
現在,他不再是天下第一聰明人,現在,別人都叫他海小呆。
漂泊的人們,終年都在漂泊,從長江這頭到那頭,從東到西,從南到北,小魚兒也不知道究竟到過些什么地方。
這一天,船又靠岸了。他正坐在船舷洗腳,背后突然伸過來一只白白的小小的手遞給他一個橘子。
他接過來剝了就吃,也不回頭。海紅珠站在他身后,等了很久,他不回頭,她只有走過來,在他旁邊坐下,也脫了鞋子,在江水中洗腳。
那是雙白白的小小的腳,腳踢起了水花,濺了小魚兒一身,但小魚兒卻動也不動,也不說話。
海紅珠瞟了他一眼,突然“撲哧”一笑,道:“你既然不理我,為何又吃了我的橘子?”
小魚兒道:“我不會說話。”
海紅珠笑道:“你不會說話?你難道是啞巴?”
小魚兒冷冷道:“我不配和你說話。”
海紅珠柔聲道:“你不配,誰說你不配……”
她靈活的大眼睛俏巧地轉動著,抿著嘴一笑,道:“別人都叫你小呆,但我卻知道你是聰明人。不但聰明,而且比別人都要聰明得多,是么?”
小魚兒現在最怕聽的,就是別人說他聰明。
他一皺眉站起來,轉頭就要走,但這時他突然瞧見了一群人,他立刻怔住,就像是被釘子釘在地上,整個人都不能動了。
江岸上,正有一群人,踏著青青的草地,談笑著走了過來。他們穿著鮮艷的輕柔的春衣,他們面上的笑容是那么開朗而歡愉,春風輕撫著他們的春衣,陽光是那么溫暖,而他們正年少。
生命是可愛的,有什么事能令他們憂慮?
這歡樂的一群,正有著小魚兒最不愿見到的人,那正是花無缺、鐵心蘭、慕容九和江玉郎。
江玉郎居然和他們在一起。
此刻,一群衣著鮮明的人正圍著花無缺,賠著笑,獻著殷勤,他無疑正是一群人的中心。
但他的笑,卻多半是為他身旁兩個嬌艷的少女而發的——鐵心蘭也在笑著,面上似乎充滿了幸福的光彩。
小魚兒的心,火一般燃燒起來。
他平生第一次真正感覺到嫉妒的痛苦,他如今才知道這痛苦竟是如此強烈,竟似要將他的心都揉碎。
海紅珠奇怪地瞧著他,再瞧瞧這群人,她似乎已感覺到小魚兒的悲哀與痛苦,幽幽嘆道:“我知道你的身世一定有很多秘密,是么?”
小魚兒根本沒有聽到她的話。
現在,他又瞧見了一身淡綠衣衫的白凌霄。白凌霄正和花無缺低聲談笑,笑得很愉快。
奇怪,花無缺怎么能忍受如此庸俗淺薄的人……唉!花無缺原是什么人都能忍受的,因為他根本未將任何人瞧在眼里,對他說來,世上所有的人全都差不多,他根本不必為他們生氣。
海紅珠咬著嘴唇,低聲道:“你認得他們……我知道,你原來是屬于他們那一群人的,絕不會屬于我們……我們,只不過是一群卑賤而可憐的人。”
小魚兒漸漸往后退,退入了船艙檐下的陰影。
他發現鐵心蘭似乎正在瞧他。
但這只不過是她不經心的一眼而已,她又怎會真的注意一個如此齷齪、如此卑賤的少年?
但小魚兒卻不能不注意她,她已長大了些,就像是朵含苞待放的牡丹,既華貴,又嬌艷。
而慕容九卻更清瘦,瘦得就像朵菊花,雖然沒有牡丹的嬌麗,卻另有一種淡淡的幽香,令人沉醉。
她的眼睛也更大了,但眼睛里已失去了往昔那種銳利的光芒,卻換了種朦朧的憂郁,她在為什么憂郁?
海紅珠輕輕走到小魚兒面前,目中的憂郁也正和慕容九一樣,她幽怨地瞧著小魚兒,輕輕道:“我現在才知道你為什么不理我,只因我不配和你說話,是么?我又怎比得上那兩個女孩子,她們是那么高貴,而我……”
小魚兒突然一把將她摟過來,將灼熱的嘴唇重重印在她的嘴唇上。他的血已沸騰,他需要發泄。
在這一剎那,海紅珠只覺天地都已在她面前崩裂。她閉起眼睛,什么都感覺不到了。
她只覺自己似已投身于一團灼熱的火焰中,全身也已燃燒起來,她全身都已融化,靈魂也已融化。這一剎那,已將她生命全都改變。
但這在別人眼中看來,又是多么不值得重視的小事。岸上的人指點談笑著,漸漸遠去了。小魚兒突然推開她,躍下了船艙。
她癡癡地怔在那里,似已永遠不能動了,春風仍然吹得很暖,但她的心卻開始一寸寸結成冰。
她仍然閉著眼,不敢睜開,她怕那令人迷亂狂醉的美夢在她眼前粉碎,但是她長長的睫毛上,已出現了一滴晶瑩的眼淚。
夜已深了,誰也不知道夜是何時來的。海紅珠更不知道,她幾乎什么都不知道了。
燈籠已亮起,人群已聚攏,海四爹已開始用他那獨特的豪爽笑聲,在大聲說著一些吸引人群的話。
無論她有了多大的改變,但生活卻必須繼續。于是,海紅珠又躍上了繩索。
她麻木地在繩索上走著,人群的歡笑聲、鼓掌聲,都似乎已距離她十分遙遠,十分遙遠……只因她的心,已飛馳到遠方。
那地方永遠春光明媚,在那地方,人們永遠能和自己心愛的人廝守在一起,永遠不必再裝出卑賤的笑臉。
小魚兒蹲在兵器架后,他的心也已飛馳到遠方,眼前所有的事,他也是什么都瞧不見……
突然,人群中一聲驚叫。海紅珠竟自高高的繩索上跌下去!
海四爹、野犢子面色立刻慘變,但卻仍要強笑著大聲道:“人有失手,馬有失蹄,這算不得什么……小姑娘,站起來吧,再露兩手給爺兒們瞧瞧!”
但這時人們的驚呼已變為喧笑。
有人大笑道:“還瞧什么,這小妞兒今天心不在焉,只怕已在想漢子了!”
“喂,小姑娘想誰呀,是在想我?”
于是人們笑得更開心,也更低賤。
小魚兒的血又開始沸騰。
但這時,人叢中已有個綠衫少年一躍而出,卻正是白凌霄。他凌厲的目光四下一轉,冷冷道:“誰若再對這位姑娘說出一個無禮的字,我就割下他的舌頭!”
另一人厲聲道:“老子就挖出他的眼睛!”
這人也隨之躍出,竟是那“紅衫金刀”李明生。人群立刻靜了下來,惡人,永遠有人怕的。
海四爹走過來,打著揖笑道:“多謝少爺仗義。”
白凌霄冷冷道:“這也沒什么!”
自懷中摸出錠大銀錁,隨手拋在地上,道:“今天眼見你們要白辛苦了,這就給你們買酒喝吧。”
李明生大聲道:“這可足夠買幾十壇酒了,爺兒為什么賞你銀子,你總該明白。”
海四爹面色變了變,但瞬即笑道:“紅丫頭,還不快過來道謝。”
海紅珠垂著頭走過來,臉上像是發了燒,輕輕道:“謝謝少爺……”
白凌霄倨傲的面上露出了笑容,李明生突然拉住海紅珠的手,瞇著眼笑道:“咱們的大哥喜歡你,你陪他去喝兩杯吧。”
海紅珠臉色慘白,全身都顫抖起來。
海四爹強笑道:“咱們這孩子年紀還小,等過兩年再讓她陪少爺喝酒去。”
李明生怪笑道:“過兩年?大爺已等不及了。”
野犢子沖過來,大聲道:“你放開她!”
話未說完,就被李明生反手一個耳光摑在臉上,他半邊臉立刻腫了起來,人也被打得直跌出去。
白凌霄背負著雙手,皮笑肉不笑地道:“我看你還是乖乖地跟我走吧。”背負著的雙手突然伸出去摸海紅珠的臉。
海紅珠已駭得啼哭起來。
突然間,一個人大步走出,一字字道:“誰也不能將她帶走!”
海紅珠眼睛立刻發了亮——小魚兒終于出來了!小魚兒竟會為她出頭,她就是死了,也沒什么了。
李明生濃眉揚起,獰笑道:“你這臟小子,想找死么?”
反手又是一個耳光摑出去。但這耳光卻永遠也不會摑在小魚兒臉上。
他的手不知怎地已被小魚兒捉住,就像上了副鐵夾子,骨頭都斷了,疼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小魚兒厲聲道:“去吧!”
喝聲出口,手一揚,李明生那好幾百斤重的身子,竟被他直摔出去,跌在幾丈外,縱然不死,也去了半條命。
人群又驚呼起來,白凌霄面色大變,反手拔劍,“鏘”的,長劍出鞘,毒蛇般直刺小魚兒胸膛。
小魚兒身子一偏,竟搶入劍光,一掌拍在白凌霄胸膛上。他并未用出全力,但白凌霄卻慘呼一聲,口中鮮血狂噴而出,整個人就像是一棵草似的軟軟地倒了下去。淡綠的衣衫上,染滿了鮮血畫成的桃花。
人群四散而奔,驚呼道:“不好了,殺人了!”
小魚兒呆了呆,他自己實在也未想到自己的武功竟如此精進,但驚呼聲卻使他回過神來。
現在,這里再也不能藏身了。他轉身狂奔而出。
海紅珠已掙扎著奔出去,嘶聲道:“小呆……小呆……等等我……等等我……”
小魚兒卻頭也不回,走得人影不見了。
海紅珠踉蹌跌在地上,滿臉俱是眼淚,痛哭著道:“他走了……我知道他永遠也不會回來了。”
海四爹趕過來,扶起了她。他飽經世故的蒼老的臉上,也交織著許多復雜的情感,是驚奇,是欣喜,也是不可避免的悲哀。
他輕撫著他愛女的頭發,喃喃嘆道:“他雖然不會回來了,但這也是沒法子的……他本就不屬于這一群,你又有什么法子拉住他……”
海紅珠悲嘶道:“但我……我不能……求求你老人家……”
海四爹長嘆道:“你只有忍耐,像這樣的人,非但我拉不住他,世上……世上只怕沒有任何人能拉住他的……你只怕是永遠再也見不著他了。”
海紅珠突然暈倒在她爹爹懷里,永遠再不能和自己所愛的人相見,這無論對誰說來,都是不能忍受的痛苦,又何況這情竇初開的女孩子!
_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