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說到老者問董子寧有沒有說謊,董子寧心中一驚,暗想:難道我胡說的一個人,他疑心到另外一個人的身上去了么?要是這樣,我又無辜地害了一個人了。當時便有點不悅地說:“老丈,在下只不過來借宿罷了,倒不明白老丈為什么象審囚犯似的審問在下。要是老丈不方便外人借宿,在下亦不敢打擾,只好告辭了。”
老者陰惻惻地一聲冷笑:“你既然來到了這里,就容不得你走了。”
“你想把在下怎樣?”
“是生是死,就看你自己。”
董子寧將心一橫,一聲冷笑:“在下既然闖進了你這賊窩里,早已將生死置于度外。”
老者略感驚訝,他怎么也想不到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江湖郎中,居然有這樣的膽識和豪氣,疑心頓起,冷冷地問:“那么說你不是無意,而是有意闖進來的了。說!誰派你來的?阿壽現在去了哪里?是不是你們將他干掉了?”
“我早已說過,在下因趕路錯過住宿地方,任由這匹馬跑來這里,什么阿瘦阿肥的,別說在下不知道。就算在下知道,老丈這樣無禮相問,在下也不會回答的。”
“你真的不怕死?”
“怕死,在下也不出來跑江湖了。”
老者盯視他半晌,暗思:莫非這小子身懷絕技,武功極高,才有恃無恐?他知道武林中有一種人內在武功達到了極高境地,而外表上使人半點也看不出來,象武林八仙中的隱俠和漠北怪丐,就是這樣一類的高手。但他怎么也不相信眼前這位二十歲上下的小子,武功會達到那樣令人難以想象的境地。正所謂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武林中的奇人異事,往往出人意外,待我試試這小子。他突然從椅子跳起,敏捷似猴,一掌虛招向董子寧拍去。想不到這一虛招。就將董子寧拍倒了,一口鮮血噴出。幸而老者發的只是虛招,武力只用一成,不然董子寧早已身碎骨裂。這一下,倒令老者愕了一會,跟著哈哈大笑起來:“你這廢物,充什么英雄好漢?我還以為你身懷絕技,原來真的絲毫不會半點武功。”
董子寧忍痛從地上爬起來,用衣袖擦著嘴唇上的鮮血,傲然地說:“我看你連廢物也不如,實際上你比任何人都怕死。”
老者揚了揚眉:“我通天猴怎么會怕死的?”
董子寧這時才知道這老人叫通天猴,怪不得那精壯漢子稱他為“猴總”,大概他是這賊窩里的一位首領了!一招“閃電掌”倒也真的出手不凡,若是自己武功不失,要閃開他這一掌并不難;倘是與他交手,恐怕也不是他的對手哩!他暗暗有點驚訝:黑道上竟然有這樣的一位武林高手!看來他已有一定的年紀,怎么不見在江湖上一名的?也沒聽人說起,董子寧不去多想了,昂然地說:“你不伯死,怎么一下就出手傷人?其實你心里是害怕我。”
通天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內心里倒也佩服這江湖郎中有膽有識,聞死不變色,的確是一條不怕死的硬漢,在自己平生所見的人物中,算是第一個了。他一笑說:“我怕你什么?不過想試試你有沒有武功罷了!”
這時,從屏風后面走出來一位十七、八歲的丫環,通天猴一見這丫環,變得恭敬起來,忙堆著笑臉問:“小菊姑娘,你怎么來這里了?”
小菊掃了董子寧一眼,略帶驚訝。而董子寧一看見她那雙似黑寶石般晶瑩的眼睛,心頭一怔,暗思:這不是送馬給我的那位少女么?她怎么在這里了?別不是我看錯了人吧?
小菊掃了他一眼,如同不認識一般,向通天猴說:“大爺聽到這里大吵大鬧,叫我出來看看出了什么事。”
“請小菊姑娘回稟大爺,一位江湖郎中,不知怎樣闖到這里來了,小人正在問話,請大爺放心。”
小菊姑娘又看了董子寧一眼,問通天猴:“他真的是郎中嗎?”
“不知是不是,瞧他一身長相打扮,卻看不出什么破綻來。”
小菊姑娘直接問董子寧了:“先生,你會不會看病醫傷?”
通天猴對這少女的恭敬神態,已叫董子寧驚奇了,聽了他們的對話,更令董子寧疑惑:這大爺是什么人?難道是這賊窩里的首領?那么說,通天猴只不過是個小頭領罷了。再一想,又感到不對,那有賊人稱自己首領為“大爺”,而自稱“小人的?顯然這是主仆之間的稱呼,那么說,這里便不是什么賊窩了。何況這位小菊姑娘(不管她是不是送馬給自己的那位姑娘)更不象是綠林中的人物,倒象是富貴人家和官宦府中體面的丫環,不然,以通天猴這樣一位武林高于,居然會對她恭敬異常?這位“大爺”居然能用一位高手為仆人,其地位聲勢可想而知,我到底來到了什么地方呢?他全然沒聽到小菊姑娘的問話了。
通天猴見董子寧呆著不語,喝道:“你聾了嗎?小菊姑姑在問你,為什么不答?”
小菊姑娘說:“侯總,你別嚇壞了他。”她又問董子寧,“先生,你會不會醫病治傷?”
董子寧見通天猴那般橫蠻霸道,本想不理,但見小菊姑娘彬彬有禮地問,卻難以拒絕了,便說:“一些無名腫毒,刀砍劍傷,在下也可醫治。”
小菊姑娘大喜:“那太好了,我家老夫人患的正是無名腫毒。”她回頭對通天猴說,“侯總,對這位先生不可怠慢了,我現在去回稟大爺,著大爺意下如何。”說完便離去。
通天猴懷疑地瞅著董子寧:“你真的能醫無名腫毒?”
董子寧沒好氣地說:“在下說會醫,并沒說能妙手回春,包能醫好。”
通天猴一瞪眼:“你敢在這里行騙,延誤了我家老夫人的病,我叫你死無葬身之地。”
董子寧冷笑一下:“你說得奇怪了,正所謂醫得好,是病人福氣,要是每個病人都能醫好,世上也沒有什么死人了。在下只能盡力為病人醫治。醫不好使死無葬身之地,世上哪有此理?看來你們比皇帝還利害,皇帝對醫不好自己疾病的御醫,只是砍頭而已,而你卻叫我死無葬身之地,其實人死了,有葬身之地也好,沒葬身之地也罷,有什么所謂?”
通天猴叫董子寧氣得暴跳如雷,要不是有小菊姑娘的一句話,他真想一掌就拍死了董子寧。也正在這時,小菊姑娘轉回來了,向董子寧招手說:“先生,我家大爺有請,隨我來吧。”
董子寧跟隨小菊穿過一處小庭院,來到一座圓門,早有兩位小丫環提著宮燈在等候了。其中一位問:“小菊姐姐,你快去吧,大爺等急了。”
小菊說:“大爺在哪里?”
“在東邊的暖香閣內,他特地打發我們來接呢。”說話的小丫環在燈光下瞧了瞧董子寧,問:“小菊姐姐,就是這位郎中么?”
“就是他,快帶路吧!”
董子寧隨著她們走過一座曲橋,黑暗中隱隱可見四周景物,但見亭臺樓閣處處,假山玲瓏,修竹搖曳,其豪華富貴氣派,幾疑進了天宮。董子寧感到驚訝異常,難道這是一處王府的莊院么?一般人家哪有這等氣勢?
最后,董子寧在小菊的帶領下,踏進了一種異常雅致的暖閣內。只見一色酸枝大理石的桌椅,在吊著的琉璃燈下,坐著一位三十多歲的中年人,一身華麗衣服,白底云靴,劍眉人鬟,目如朗星。董子寧不禁心下一怔:這又是武林中的一位高手,內功極為深厚,怪不得自己在前面與通天猴的對話,他亦聽到了。要是自己的馬真是他手下人阿壽的坐騎,那怎么辦?
這位大爺目光如刃,看了董子寧一眼,略帶失望地問:“先生能醫無名腫毒么?”
童子寧一揖說:“若是無名腫毒,在下略省醫治。”
“先生請坐,不知先生是家傳或是拜在何位高人門下?”
董子寧老實地回答:“在下曾跟隨徐神仙學醫。”
大爺目光一閃,略帶驚訝地問:“莫不是江湖上人稱三不醫’的徐神仙?”
“正是他老人家。”
大爺一下站起,朝董子寧一揖:“原來是神醫高徒,在不失敬了!”跟著他目光閃現一道疑問,“我聽人家說,徐神仙不但醫術蓋世,武功也屬一流,而閣下似乎不會武功…”
董子寧黯然地說:“在下體質單薄,不能習武,僅學醫而已。”
“原來這樣。想來先生醫術必定高明了,請隨我進去看看家母之病。”
董子寧跟隨他經過一處桂花飄香的小院。來到一座異常華貴的樓閣。閣中一張暖椅上,坐著一位老婦人,兩旁站著四位佩劍的俏麗丫環。老婦人一只小腿腫得象透明的水蘿卜一樣,面色蒼白無血色,卻仍目光炯炯,神態威嚴,她盯視了董子寧一眼,問大爺:“驥兒,是這位郎中嗎?”
“是。”
“他能醫好我這條腿?”
“母親,他是三不醫徐神仙的高徒哩!”
“哦!?老身倒要看看徐神仙門子弟子的醫術是怎么的高明呢!”
大爺對董子寧賠禮說:“家母性格一向如此,望先生莫見怪。”
董子寧慌忙回禮說:“哪里,哪里,在下怎敢怪老夫人的?”他仔細觀看了老婦人的腳腫處,心下暗暗大吃一驚:這無名腫毒比他想象的更為嚴重,不由沉吟起來。
大爺關切地問:“先生,你看家母之腿,能不能醫好?”
董子寧說:“大爺,老夫人之腿,恐怕不是無名腫毒,而是被某種極毒之毒物所咬的。”
“哦?是毒物?哪一種毒物?”
董子寧搖搖頭:“我也一時看不出來。”
大爺著急起來:“能不能治好?”
“大爺,老夫人中毒,恐怕有好幾天了吧?”
“有八、九天了,初時沒有腫得這么厲害。”
“幸而老夫人內功精湛,運氣將毒集中在一處,才免于一死哩。”
大爺大為驚訝:“先生不懂武功,何以看出家母內功精湛?”
老婦人也為之動容:“確如失生所說,看來先生頗懂武功的。”
“在下不過與武林人士多接觸,醫治的又是一些刀砍創傷,故此略懂一二。”
老婦人說:“先生既然看出病因,老身這條腿能不能保住呢?”
“在下先要知道是何種毒物所傷,才能對癥醫治。請問老夫人起病時,在何處坐過或走動?”
“老身一向深居此院,從沒到過其他地方。”
小菊這時說:“老夫人,婢子記得在九天前的晚上,老夫人不是坐在桂花樹下乘涼么?一回來,腳就腫起來了。”
董子寧忙說:“最好帶在下去那桂花樹下看看。”
小菊說:“先生,那桂花樹就在這閣前的院子里。”
大爺命人馬上點起火把,帶董子寧到桂花樹下察看。董子寧仔細觀察了桂花樹上下及樹干、根部,沒看出什么來,不由將目光轉向不遠處的圍墻,撥開墻腳下的雜草,發現了一個小小的洞口,洞口光滑異常,頓時喊道:“傷害老夫人的毒物,就在這洞內。大爺,你快命人挖開這洞,看看是什么毒物,在下便可對癥下藥了。”
小菊說:“我去叫人找把鋤來。”
大爺說:“不用了!”說時,卷起衣袖,略一運氣,五指如鐵鉤,迅疾插入圍墻腳下的一塊青石,一下連灰帶土,挖了出來。
董子寧看得驚訝不已:這是少林寺七十二門絕技之一,“金鋼指神功”,沒有上乘的內功,練不到如此境地,難道這位大爺是少林寺的俗家弟子?他一定神,連忙說:“大爺,請小心毒物傷人。”話沒說完,只見一條不到半尺長的金蛇,疾如電閃,竄了出來。大爺驟發一掌,勁力極強,一下將金蛇擊落變成一團肉餅,貼在圍墻上。這又是少林寺的神功之一“伏魔掌”,莫說一條小小的毒蛇,就是一顆堅硬異常的鐵球,也會在這掌力下碎成粉末的。
董子寧駭然說:“大爺,你有這樣一等的神功,恐怕在武林中罕遇敵手了。”
大爺一笑說:“我算什么,比起我二弟、三弟來,卻遜色多了。”
小菊也在一旁邊說,“我家二爺的劍術,可以說是打盡天下無敵手了。”
董子寧更是驚訝不已,暗想:怎么這樣一等功夫的武林一家,在武林中不見傳名的?
大爺問:“先生,你看這是什么毒蛇?”
“這是毒蛇之王,馬鬃金蛇,蛇身雖小,劇毒無比。其行動無聲,咬人毫無疼痛之感,但毒一發起來,便無藥可救。幸而老夫人身懷絕技,內力深厚,才能逃脫大難。”
“先生,家母之腿…”
“大爺放心,在下既然知道是此毒物所傷,就可對癥下藥了。”
于是董子寧轉回閣內,從行囊中提出藥箱,取出兩顆徐神仙特制的蛇藥,請老夫人服下。又掏出銀針,在老夫人腿上扎下了五支銀針。老夫人和大爺看得驚奇不已,想不到這位不起眼的江湖郎中,認穴位竟然這樣的準確無誤,真不愧是三不醫徐神仙的高徒。
董子寧說:“老夫人,在下要動手術了,若有疼痛,望老夫人忍耐一下。不過在下這幾支銀針,已起麻痹止痛作用,想來不會有多大疼痛。”
老夫人這時對董子寧已完全信服,微笑一下說:“先生請放心,老身雖然年過半百,一點疼痛,倒也忍受得了,請動手。”
董子寧從藥箱中取出一把其薄如紙的利刃,劃開傷處,擠出淤血,然后敷上藥,包扎好。手術麻利,頂多半個時辰,便完全處理妥當,說:“老夫人放心,只要換上三次藥,休養幾天,老夫人的腿便完好如初,行動如常了。”
老夫人大喜:“難為先生了。”她對一旁的兒子說:“驥兒,你一定要好好款待先生,千萬不可怠慢,最好能使先生留下來。”
“孩兒遵命。”
大爺命人收拾好物件,自己親手攜了董子寧之手,來到暖香閣,吩咐家人擺酒設宴,熱情招待。董子寧這時的確感到肚餓了,也不客氣受用。三杯酒落肚,大爺笑著問:“先生在江湖上走動,不嫌辛苦么?”
“為了謀生,在下只好這樣了。”
“我看先生不如在我處住下,省得受那風霜之苦,豈不更好?”
董子寧一輯說:“多謝大爺好意,在下一身賤相,慣于江湖上的流浪生涯,倒不感到有什么辛苦。”
“家母非常看重先生,希望先生能留下來,想先生不會令家母失望吧?”
“老夫人的好意,在下心領了!在下還要去云南探一位朋友,望大爺見諒。”
“哦!?先生探的是哪一位朋友?”
董子寧本想說出小魔女,可是一想,小魔女是碧云峰人,在一般武林人士目中被視為邪教之人,萬一他也有中原武林人士一樣的看法,說出小魔女來,就引起麻煩了,甚至可能產生故意,不如不說出的好,于是說:“在下朋友只是一般的人,說出來大爺也不會知道的。”
大爺微笑一下,他那敏銳的目光,早巳看出了董子寧的心意,便不再追問下去,但還挽留說:“先生真的不愿住下么?這里地方清靜,保你過上神仙般的生活,你還是想清楚好。”
“請大爺見諒,在下實在不能留下。”
大爺一笑:“好,好,這事我們明天再議好了。”
酒飯后,大爺命小菊帶董子寧到暖香閣的東廂房安息。
小菊姑娘提著宮燈,領董子寧進了一間雅潔的廂房。窗欞外面,是一排鳳竹。董子寧正想向小菊姑娘致謝。多得她的關照,才使自己不致受通天猴之辱和得到此間主人重視。小菊卻詭譎地微微笑,瞟了外面一眼,秋波一轉,輕輕地說:“糊涂蛋,想不到你真的能治病哪!”
董子寧一聽到“糊涂蛋”三個字,全身一怔:自已沒有看錯,小菊姑娘正是蒙了半截面孔送馬給自己的那位姑娘!他真是又驚又喜,幾乎忘情地喊出聲來。小菊連忙伸手掩住了他的嘴,另—手的食指按在自己的嘴唇上,“噓”了一聲,示意他別揚聲,然后輕問:“你怎么闖進這閻王殿來了?”
董子寧愕然:“閻王殿?姑娘,這話是什么意思?”
“你呀!真糊涂透了。你來這么久。還著不出么?”
董子寧更是茫然:“我看出什么了?”
小菊又好氣又好笑地問:“虧得你在江湖上行走,連‘甘氏三煞’也沒聽過么?”
“甘氏三煞?在下倒是曾聽人說過…”
“糊涂蛋,這里正是甘氏三煞的沉崖落魂莊,一切外人闖進來,只有活著進來,死了出去。”
董子寧大驚:“那,那在下怎么辦?”
小菊姑娘詭譎地笑笑:“你呀!只有等著死好了。不過,你醫好了我家老夫人之腿,一條性命總算保住了。但你想活著出去,恐怕難了,除非我家小姐在這里,她才可以救得你出去,這還得看我家老夫人肯不前發善心哪。”
董子寧站在那里呆若木雞,暗想:怪不得這里的主人身懷絕技,武功驚人,原來他一家三兄弟就是武林中所傳說的“甘氏三煞”。可是那位性情怪異的少女,也是三煞中的一煞么?她既是這里的小姐,為什么又不在這里呢?”
小菊見他不語,問:“糊涂蛋,你想不想活命?”
董子寧慌忙一揖:“小菊姑娘,你說在下該怎么辦?”
“你想活命,就答應留下來。要是以后你取得我家三位少爺的信往,一生的幸福就享受不盡了,不勝過你在江湖上行醫么?”
“在下還有許多事情要辦,怎能留下?”
“那你就等死好了。”
“姑娘,你不是說你家小姐能救我出去么?”
“噢!我不是說過,那還得看我家老夫人肯不肯發善心嗎?看來,她絕不會對你例外的。”
“那末在下要出去,就只有一死了?”
“對,只有一死!”
董子寧不禁望著小菊,想從她的臉上看出些什么來,這位有著黑寶石眼睛的少女,滿臉稚氣,一雙目光卻閃著詭譎的微笑。董子寧心想:天下間哪有這樣蠻不講理的事情?甘氏三煞再沒人性,我好歹醫好了他母親的腿,我要離開,他總不能這么無情要殺我吧?莫不是小菊姑娘見我不聽從她家大爺的話,故意出恐嚇自己?她真以為我是糊涂蛋,一嚇就嚇倒了?于是一笑說:“不愿留下就要殺我?在下不相信世上會有這樣不可喻理之事。”
“哎!世上不可喻理之事多哪!你還說你人雖糊涂,卻不叫‘糊涂蛋’,我看我家小姐半點也沒有叫錯你。你的確是個糊涂蛋!算了,我的話到此為止,是生是死,你自己去想吧。今夜之話,望先生守口如瓶,千萬別讓我家老夫人和大爺知道。”小菊說完,飄然離去。
董子寧心里暗暗好笑:你這個小菊姑娘,想我留下來,故意出恐嚇我,我才不上當哩!但他也感激小菊對他的一番好意,同時亦感到十分有幸,武林中所傳說的武功極高、神出鬼沒的甘氏三煞,自己總算親眼見到了其中的一煞,這一煞的行為非但沒有什么可怪異的,相反待人和藹可親,事母至孝,倒令人敬仰哩!董子寧想罷,正想解衣而睡,驀然遠處傳來兩聲奔馬的長嘶,在這深幽的群山里特別顯得響亮。馬蹄聲很快地似乎到了沉崖落魂山莊前。董子寧暗想:要是這里是“閻王殿”,這么夜還有人闖了來么?片刻,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傳來,停落在暖香閣前,響起通天猴那蒼老的聲音:“大爺,耿大人來了。”
接著是一副大嗓門粗野的笑聲:“甘老弟,沒想到我這么夜來拜訪吧?”
甘驥大爺驚訝的聲音問:“耿兄,深夜來到敝莊,有什么急事了?”
董子寧感到來人那粗野的聲音頗為耳熟,似乎自己在哪里聽過似的,暗想:這位耿大人,顯然是官府中的官員,而自己生平從來不與官府之人來往,自己又在哪里見過此人的呢?聽他與主人談話的隨便、熟套,顯然是甘驥的老朋友。難道甘氏三煞是官府中之人?著這山莊的氣派,家具之名貴,莫非甘氏三煞是當今皇帝的皇親國戚!故以不與武林人士來往?
董子寧又聽到那粗野的聲音抱怨地說:“甘老弟,別說了,不知是哪一位混蛋王八羔子向皇上告密,說什么那個失了蹤的小皇帝,最近在這一帶出現了,所以皇上下了一道密旨,要我們明查暗訪,生要見人,死要見尸。所以我特來告訴老弟一聲,請老弟留心這個小皇帝的蹤跡。”
董子寧一聽,甘氏三煞果然是官家之人,要不,這位耿大人不會深夜跑來這里找他的。又暗想,誰道那個被他叔父趕下寶座的建文帝真的跑到這一帶來了?
甘驥驚訝地問:“小皇帝到了這一帶?不是說他逃去海外了么?小弟聽說皇上已派出三寶大人下南洋各處去尋找他哩!”
“就是嘛!”耿大人帶氣地罵起來:“不知哪個該死的王八羔子,向皇上胡編亂說,騙得皇上信以為真。這一下,卻苦了老子四處奔波,老子要是…”
甘驥猛然想起什么,忙制止耿大人說下去:“耿兄,小聲點,小弟這里還有位外人。”
“外人?誰?”
“一位江湖郎中。”
“他怎么闖到這里來了?老弟,你怎么不把他干掉,留他干什么?”
董子寧聽了不由倒吸一口冷氣:果然這里是閻王殿了!一切外人,只有活著進來,死了出去,小菊姑娘井沒有恐嚇自己。董子寧本來不愿偷聽別人的談話,可是在這深山的深夜中,哪怕一點響聲,都能聽見,何況談到的正是自己,他不能不聽了。
甘驥解釋說:“小弟家母患疾,聽到他是一位郎中,特請他來看看,想不到這郎中是三不醫徐神仙的高徒,醫術頗為高明,竟把家母之疾醫好了,所以便留他下來,耿兄,你放心,我既然留下了他,就不能讓他活著出去。”
董子寧心里不由暗暗叫起苦來,這下我怎么辦?要永遠留在這里?
耿大人追問著:“這郎中有多大年紀?”
“二十歲上下。”
“二十歲上下?”耿大人不由興奮了,“他是不是從衡陽來的?”
“這個,小弟卻沒問。”
通天猴這時插話說:“大爺,小人可知道他是從祁陽來的。”
耿大人驚喜地問:“真的?那準是他了!”
甘驥愕然:“耿兄,你說什么?”
“甘老弟,半個多月前,在衡陽楓葉林中發生了一件大事,你沒聽說?”
“什么大事?”
“王大人手下的一批人,一夜之間,全叫人干掉了。有人說,那批人就是因為發覺了一位江湖郎中是那失了蹤的小皇帝,被護衛這小皇帝的一位武林高手殺掉的。這么看來,那王八羔子倒沒欺騙皇上。”
甘驥疑惑地向:“耿兄,你是說這郎中就是那小皇帝么?”
“我看八成跑不了。”
甘驥笑道:“耿兄,你弄錯了,這郎中半點也不象那小皇帝。”
“甘老弟,你帶我去看著他,不是就算了。萬一真是他,決跑不了我這雙眼睛。這小皇帝我曾見過一面,絕不會認錯人的。”
通天猴也說:“大爺,小人也懷疑這郎中不是一般的人物,他完全沒有走鄉串村的江湖郎中那種標榜自己,招攬生意的口吻和行徑,性格迥異,小人倒疑心他有幾成是那小皇帝化裝的。”
甘驥也半信半疑起來:“好,我們去看看他,恐怕他這時已睡著了。”
耿大人說:“就是睡了,我們也要把他拖起來。甘老弟,這是你我的一場天大富貴,可別讓它飛了。”
董子寧聽了好笑,我這個武夷棄徒,竟然成了小皇帝了!好吧,你們要來看,就來看好了,準叫你們大失所望,因為聽到甘驥說自己睡著了,便干脆上床裝睡。
不久,果然響起了敲門聲。董子寧故意裝著驚醒的樣子,問:“誰呀!?”
甘驥說:“先生,是我,請開開門,我有些事想問問先生。”
“哦!請等等,在下就來。”
董子寧故意磨蹭了一些時間,裝著睡眼惺忪的樣子打開房門。甘驥、耿大人和通天猴先后走了進來。董子守問:“大爺,有什么事要問在下?是老夫人不舒適么?”
耿大人在燈光下瞅著董子寧,眼露驚訝之色,突然說:“是你!?”
甘驥感到有些意外,問:“耿兄,真的是他么?”
耿大人一聲冷笑:“我道是誰,原來是你這個小賊。”
甘驥和通天猴感到愕然,怎么小皇帝一下變成小賊了?盡管是個落難皇帝,到底還是龍子龍孫,也不能這般無禮啊!甘驥說:“耿兄,對陛下可不能這樣…”
耿大人哈哈大笑:“甘老弟,他根本不是什么小皇帝,是偷了我那匹寶馬和官服的小賊,還點了我的穴位,叫老子丟盡了丑。”
董子寧這時也認出這位耿大人了,原來是那位在山鎮客棧里吃飯不付錢,橫蠻無禮,還動手打店小二的軍老爺,怪不得他的聲音有點耳熟,心里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氣:真是冤家路窄,在這閻王殿里竟碰上了他!
通天猴更是詫異。甘驥問:“他偷了你的馬和衣服?”
“可不是!這小賊自稱什么一枝梅。甘老弟,這小賊出手極快,輕功極好,千萬別讓他跑了。”
甘驥和通天猴眼露疑惑之色,不大相信。甘驥說:“耿大人,你是不是認錯人了?這位先生半點武功也沒有。”
通天猴也說:“耿大人,說他偷了你的馬匹,小人倒不懷疑,因為他騎來的那匹馬,正是阿壽的。至于說他會武功,小人也出手試探過來,他全然不會武功。”
正是人急智生。董子寧一聽甘驥和通天猴這么一說,干脆裝不相識,故意氣忿地說:“你這人好生奇怪,在下一向在江湖上行醫,奉公守法,吃飯付錢,住店交款,憑本事謀生,從來不作如此無恥之事。何況在下與你素不相識,從未謀面,怎么會偷了你的馬和衣服了?你怎么平白無辜地冤枉人哪?”
董子寧這幾句帶刺的話,氣得耿大人暴跳如雷,瞪眼罵道:“你這小賊,還想抵賴嗎?”說時,一拳朝董子寧胸口擊來。這只是一般拳路,名為“黑虎掏心”,這一拳,便打得董子寧仰面翻倒,一副狼狽不堪的樣子,爬也爬不起來。
這一下,更說明董子寧不會武功了,不要說接招,連閃避的能力也沒有。甘驥說:“耿兄,你一定是走花了眼,認錯人了!這先生手無縛雞之力,他怎能點了你的穴道?”
耿大人一時也有些愕然,他想不到一拳就把董子寧擊倒了,與他所認為的竊賊一枝梅全然不一樣。暗想:難道我真的看錯人了?還是這小賊在這里故意裝成不會武功的樣子?不行,我得再看看。他走上去又狠狠踢了董子寧一腳,罵道:“你這小賊,故意裝死么?老子問你,我那匹馬你弄到哪里去了?”
董子寧給他一拳一腳,打得疼痛人心,眼前金星亂飛。他咬著牙,忍痛地爬起來,惱恨地說:“誰偷了你的馬了?我以前不見了銀兩,也一口咬定說你偷了我的行不行?恃強凌弱,仗勢欺人,憑兇打人,無法無天,枉你身為官家之人。”
耿大人大怒,一下象提小雞似的提起董子寧,“咔嚓”一聲,董子寧的右臂骨脫了臼,一條右臂頓時象斷了一樣,軟軟地垂下來。耿大人武功一般,卻也會斷人手足,令對手無力回擊。
董子寧痛得冷汗淋漓,仍咬著牙,半點也不求饒。甘驥在一旁看不過去,皺了皺眉說:“耿兄,看他這樣,顯然不是你說的什么一枝梅了,你又何必這樣難為他?”’
耿大人這時完全相信這郎中不是什么一枝梅了,嘴里仍說:“誰叫他長得象那小賊一模一樣,活該他倒霉。”
董子寧氣惱地說:“人有同貌,鳥有同音,長得象一點的,你就可以不分青紅皂白地胡亂傷人么?”
耿大人一瞪眼:“老子就是將你打殺了又怎樣?”
耿大人又想向董子寧下手,甘驥說:“算了,耿兄,這先生性格耿直剛強,你何必去理會?我們談我們的事吧。”又對董子寧說,“先生,一時誤會,請先生看在我的份上,別介意。”同時吩咐通天猴為董子寧接骨治傷。
通天猴不愧為武林高手,手腳敏捷,瞬息之間,已為董子寧接駁好脫臼之骨,一邊笑笑地問:“先生,我有專醫跌打刀傷之丸,要不要服用?”
董子寧本想答應,一下想到這里是神秘莫測的甘氏三煞之窩,而甘氏三煞截然不是正派人物,必是朝廷鷹犬無疑,難保他家藥丸不含某種毒?便說:“多謝!在下身為郎中,跌打刀傷之藥,卻也常備在身。”
通天猴皮笑肉不笑地說:“先生自己有藥那更好了。”
甘驥等三人退出去后,董子寧透了一口大氣,暗想:自己雖然吃了一些苦,但終于騙過了這位恃強凌弱,蠻不講理的耿大人,僥幸過了這一關。至于今后如何離開這閻主殿,得再想辦法了。于是服下了醫治內傷之藥,解衣上床而睡。
第二天,董子寧在小菊姑娘的陪同下,與老夫人再次診視,換了藥。老夫人微笑地問:“先生,昨夜那位耿大人令你受苦了!你不會介意吧?”
“哪里,哪里,一時誤會,在下不會放在心上的。”
老夫人驚奇地看了董子寧一眼,點點頭,又問:“先生,你看老身跟前幾位丫環生得如何?”
董子寧一時愕然,不知老夫人為什么會這樣的問自己,只好說:“老夫人跟前幾位姑娘,個個都是天生麗質,嬌艷無比。”
老夫人笑起來:“是嗎?先生要是愿意留下來,你喜歡哪一位,老身將她許配給你為妻室,你就在這里成家立業,不勝過在江湖上走動?”
董子寧一時顯得非常尷尬。偷眼一望,只見幾個丫環一個個紅云飛上了腮邊,自己臉兒也不由刷地紅起來,心想:我怎能留在這里?就算小魔女嫌棄我,在沒有見面之前,我豈不是辜負了小魔女的一片情意?何況她千里迢迢,還拜托碧波仙子來探望自己哩!便一揖說:“多謝老夫人厚愛,不過,在下早已有妻室了。”
老夫人略帶失望:“哦!原來先生已有妻室,她在哪里?只要你留下來,老身可以打發人去接她來這里。”
董子寧只好撒謊說:“在下妻室丑陋無比,亦靦腆怕見生人,而且她也舍不得離開破家爛室,多謝老夫人的好意了。”
“先生莫不是借故不愿留下?”
“的確如此,在下想敢欺騙老夫人?”
老夫人一笑:“既然這樣,老身也不敢強留先生。小菊,你送先生出去吧。”
小菊應聲“是”,將董子寧送了出來,輕輕地問:“糊涂蛋,你怎么不順著老夫人之意,留下來豈不是好?”
“在下不敢違背良心行事。”
“留下來,你違背什么良心了?”
“小菊姑娘,在下向三不醫學醫時,曾立下誓:用自己的醫術,在江湖上救死扶傷,以盡天職。在下怎能留在這里,專為一個人而行醫的?”
小菊微微嘆了一口氣:“先生此志可嘉,恐怕難從所愿。”
董子寧一怔:“姑娘這話是什么意思?”
“糊涂蛋,你再如此固執,禍不遠了。”
董子寧大驚:“難道真的要殺害在下?”
“哼,你自己去想好了!這里只有活著的人進來,沒有活著的人出去的。要是你現在回心轉意,我可以再向老夫人稟告,替你說情。”
“這…”
“不過,你放心,在老夫人腿沒有完全好以前,他們決不會加害你,你還有日子可以想清楚。”小菊將董子寧送出小院,便掉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