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臥病在床的父親,天星感到為難,他請求房管所允許把上房留下,免得挪動父親,他經不起顛簸了!
不行!
“求……求求你們,讓我住西廂房吧?西廂房我……實在舍不得……”茍延殘喘的韓于奇從床上抬起細長的脖子,苦苦哀求。他不是舍不得房子,是舍不得那塊地方,那是冰玉住過的、也是女兒住過的地方,他寧愿搬出上房,永遠住在那兒,最后也死在那兒。
也不行!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這個老家伙越是留戀西廂房,就越得快搬,“困難戶”干脆齊動手,把里邊的東西都騰出去!
啊,那大銅床,那寫字臺,那照片,那巴西木、留聲機、書……都雜亂地扔到院子里,韓子奇哭著、爬著,去搶救那些珍貴的遺物,搶救自己的命!
里院成了大雜院,住的全是房管所的人。前院的五間倒座擠著“玉王”的一家。人,有享不了的福,沒有受不了的罪,六口人竟然也擠下了。其實,即使房子再少一些也照樣能擠下,小百姓擅擠。塞不下的東西就賣了,一張硬木桌子才值幾塊錢。賣吧,賣了給青萍、結綠換訂奶的錢!
有幾件東西當然決不會賣,韓子奇現在用的是女兒的床,女兒的桌子。女兒的遺物都擺在他的身邊,天天看著冰玉和女兒的照片。他覺得自己去見女兒的日子不遠了。既然今世是后世的準備,后世是今世的歸宿,死是連接今、后兩世的橋梁,那就早點兒跨過去吧,跨過去就可以見到女兒了!今世還有什么可留戀的呢?
韓子奇仍然有所留戀。那是二十年來未了的情,未熄的火,未還的債,未贖的罪。他一直在懷念著一個人,默默地,偷偷地,苦苦地。他不能在妻子面前流露,更不能在兒子、兒媳面前流露,只有女兒知道他的心,卻又知道得太晚了。他現在沒有任何人可以傾吐了,只能悶在心里。但他不能把這情、這火、這債、這罪都帶到土里去,在死之前,他自己要向自己清算,要求得那個不能忘懷的人的寬恕。可是,他不知道她如今流落何方?不知道她這二十年來是死是活?路途遙遙,大海茫茫,他到哪里去尋找她呢?他氣息奄奄,朝不慮夕,又怎么可能再一次走遍天涯海角呢?“路遠莫致倚惆悵,何為懷憂心煩傷”!“側身西望涕沾裳”!
他向兒子要來紙、筆,支起病軀,伏在女兒的書桌上,動手寫一封信,每寫一行,都要花費極大的體力,喘息一陣,端詳著那張照片,積蓄一些力量,再繼續寫。他那麻木的手很難把筆拿穩,昏花的老眼很難把紙上的橫格看清,字寫得很大,而且歪歪扭扭,互相重疊著、扭結著,如果收信人真能收到,看的時候也是相當費勁的。這封信,他斷斷續續地寫了好幾天,寫得很長,裝在信封里,鼓鼓囊囊的像個包裹。信封上,用英文書寫的是當年沙蒙·亨特的地址,拜請他無論如何想方設法也要找到梁冰玉,把這封信轉給她,如果他的老朋友亨特先生還健在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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