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還顧什么玉啊?如果不是韓太太和陳淑彥跪地求饒,苦苦地攔住“紅衛兵”,四指寬的皮帶能把他打死!
“我的玉,我的玉啊……”“玉王”絕望地呻吟……
“紅衛兵”走了,大卡車拉走了全部的藏王,還有“玉王”橫技和“奇珍齋”大匾這兩樣“變天賬”!
在劫后覆巢,韓太太把丈夫扶上他的那張大沙發,流著眼淚,為他洗凈身上的血痕,擦去臉上的淚水。
兒媳送來一碗綠豆湯,讓爸爸涼涼兒地喝點兒,敗敗心火。
韓子奇搖搖頭。他已經透心兒涼了,他的心被玉摘走了,他忘不了他的那些玉!那五千年前的玉鏟、四千年前的玉璜,那商代的玉玦,漢代的剛卯、青玉天馬、青玉螭紋劍鞘飾,唐代的青玉飛天珮、白玉人物帶板、青玉云紋耳杯,宋代的瑪瑙葵花式托杯、白玉龍把盞,元代的青玉牧馬鎮、碧玉雙耳活環龍紋尊,明代的刻有琢玉大師陸子岡落款的茶晶梅花花插,清代的白玉三羊壺、翡翠蓋碗、瑪瑙三果花插……沒有一件晚于乾隆時期的,沒有一件不是稀世珍寶!這些東西,失去了上哪兒找去?“玉王”沒有了玉,還怎么活?他后悔1946年不該從英國回來,使這些珍寶遭此劫難;他后悔1948年沒有像蒲緩昌那樣聞風而動,舉家南遷,否則,這兩個冤家對頭還可以在香港繼續較量!唉,時過境遷,現在后悔還有什么用呢?……
“他爸,顧命吧,別心疼東西!”韓太太坐在丈夫的身邊,攥著他那骨瘦如柴的手,盡量寬慰他。其實,她自己又怎么能不心疼那些東西?“黃金有價玉無價”,那些東西,是奇珍齋的精華,是“博雅”宅的根基,丈夫走了十年,把玉帶走了又帶回來,她才有了主心骨兒,以后的日子就不愁了,子孫后代的日子也不用愁了。錢財是人的血脈,有錢,人才能在人前直起腰來;沒有錢,人的那點兒精氣神兒立時就垮了,腦袋就耷拉下來了。甭管新社會、舊社會,誰也不能離了錢,誰也不能喝西北風過日子!“博雅”宅里的這一筆巨大的財富,本來除了他們老夫妻倆和“無常”了的老姑媽,沒人知道。政府不知道,特藝公司的領導不知道,玉器業的同行不知道,街坊四鄰、兩旁世人都不知道,他們只知道這邊兒奇珍齋整個兒倒閉了,那邊兒韓子奇兩手空空地回來了,“博雅”宅只剩下個空架子。解放后日子過得比別人強,那是韓子奇憑本事掙的國家工資,誰也不知道他家有個寶庫,拿出一件最次的,給兒子辦喜事還綽綽有余呢。連天星和陳淑彥也完全不知道爸爸的屋里鎖的是什么。今兒全完了,誰都知道了!當年,韓太太為一只三克拉的藍寶石戒指冤枉了老侯,如今侯家的后輩上門清算這筆賬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是報應嗎?看起來,東西都充公了還不算,從今往后,還得戴一頂“資本家”的帽子,挨整、挨斗斷不了,連親家——淑彥她爸那個“小業主”都不如了!想到這些,韓太太心里寒透了骨頭,她蒼白的臉上那些密密的皺紋,就再也舒展不開了。可是,她不能再往丈夫的傷口上撒鹽,眼瞅著老頭子的命要搭到里頭去,她要是再不給他寬心,一家之主就保不住了,這個家就散了!她只能把自己心里興家立業奔日子的熊熊火苗子澆滅,把話說得淡而又淡,仿佛她壓根兒就不想發財,也不想守財:“他爸,錢財算什么?攢一輩子錢,不如念一輩子經。錢財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走。今世的福,沒準兒是后世的罪;今世的苦,沒準兒是后世的樂。人不能跟命爭,得認命,但行好事,莫問前程!只當咱們什么都沒有,就像你跟咱爸學徒的那會兒似的,咱們窮得那樣兒,也不能不過啊!他爸,你可得想開呀!……”
白頭夫妻說起少年事,是讓人留戀、讓人傷感的,韓太太說著說著,不覺落下淚來。韓子奇卻覺得心里平穩了一些。六十年一個花甲,他這六十年已經經歷了一個輪回,從流浪兒變為富翁,又從富翁重新回到一貧如洗,和原來一樣,得到的又都失去了,等于什么也沒得到,命運和他開了一個大玩笑,把他戲弄夠了,摧殘夠了,他也老了,這才懂了。早知道,不該這么苦奔苦掙。吐羅耶定巴巴早就對他說過,人是世間的匆匆過客,軀體是靈魂臨時的依附之所,活著只是短暫的一瞬,死后才是永生。和永生相比,那短暫的一瞬是微不足道的,榮華富貴只不過是過眼煙云,金銀財寶只不過是糞土污泥。人還在娘胎里的時候,安拉就給他寫好了命書,預定了一生的壽限、收入、職業、福分。凡是命中所有的,不求自來;凡是命中所無的,強求必失。《古蘭經》中有明文訓誡:“今世生活,只是游戲、娛樂……只是欺騙人的享受。”“大地上所有的災難,和你們所遭的禍患,在我創造那些禍患之前,無不記錄在天經中……以免你們為自己所喪失的而悲傷,為我所賞賜你們的而狂喜。”那么,韓子奇也就應該知天樂命,寵辱不驚,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了!
而人一旦把該明白的都弄明白了,生命也就懈怠了,他再往前奔,還奔什么呢?奔死嗎?
第二天,公司里就來了人,給他講了一陣“形勢”,叫他交待自己的“罪惡歷史”,那表情和語氣都很嚴厲。
沒過幾天,房管所也來了人,讓韓家的人統統從里院搬出去,到倒座南房去,五間呢,你們歸里包堆連吃奶的孩子都算上才六口人,足夠住的了,快搬!困難戶等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