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魘發了怒。
神像塌毀的巨響直沖云霄,無數碎裂石塊自山巔滑落,帶起一片片淺褐色煙塵。
在最高峰的陡崖之上,漫天黑氣騰涌不息,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向四周擴散。原本只是團盤踞于神座的球體,此刻竟生出遮天蔽日的勢頭,橫亙綿延三座山頭,把陽光盡數吞沒。
這是元嬰巔峰的力量。
威壓無影無形卻排山倒海,所經之處狂風大作,一眾信徒止不住瑟瑟顫抖,皆是雙腿發軟,匍匐在地。
“大人,這都是他們的錯,不關我們的事……不關我們的事啊!”
“造孽,造孽!能為神臨獻身,是你前世修來的福分,你怎能中途逃開!”
“母女都是白眼狼!當初我們供你娘親吃好喝好,她倒好,一聲不吭就溜了出去,若不是我們循著線索找到……”
這人話沒說完,便被一束刀光不由分說擊中頭頂,當場疼得尖叫出聲,自喉嚨里吐出一口鮮血。
“這么喜歡獻祭,你自己去啊。”
謝鏡辭眸光極冷,笑得譏諷:“說得這么好聽,怎么不見你掏空身體,把所有靈力全都獻給摯愛的神明?前世修來的福分啊,就這樣讓它溜掉了?”
她嗓音方落,忽聽崖頂陰風怒號,再一抬眼,見到襲來的夢魘。
彌散的黑氣非虛非實,如同液體肆意淌動,而今竟匯聚成一條來勢洶洶的雙頭巨蟒,兩眼空茫無物、暗色翻涌,口齒則是大大張開,仿佛要把所見的一切吞吃入腹。
它速度極快,巨大的身影足以媲美巍峨高山,毫不猶豫往下俯沖時,陣陣邪氣化作鋒利刀刃,肆意斬斷一簇又一簇的翠綠松柏。
也斬向一個又一個腿軟到無法動彈的人。
對于夢魘而,這群愚蠢無能的修士不過是用完即棄的修煉工具。
它尚不強大時,便是靠汲取他們的靈力一日日成長,逐漸增至如今的元嬰巔峰;尋不到合適的身體時,亦是這群人四處搜尋,終于找來一個江清意。
真是可笑,它從頭到尾都在進行不間斷的利用與剝削,只需要一兩個小小的、不易被戳穿的謊,就足以讓這群人死心塌地,把它視作慈愛無私的神明。
只不過是一群螻蟻,無論碾死多少,都不會引出它的絲毫情感波動。
此時此刻,它體內靈力渾然飽和,留著這些人已無大用,唯一的目標只有那具身體,只要能得到孟小汀……
夢魘不介意清除道路上的一切障礙。
雙頭巨蟒的進攻毫無顧忌,所過之處皆是血腥氣,山間哀嚎聲聲,不絕于耳,如同屠殺現場,凄慘至極。
尚未捋清情況的信徒們大驚失色,竭力撐起早就被嚇麻的雙腿,倉皇向遠處奔逃,心口狂顫之間,是一個個不敢置信的問號。
為什么會變成這樣?他們一致的敵人,分明是那群鬧事的外來人,然而被虔誠信奉的神明,怎會對他們展開無差別屠殺?
更何況,他們所崇敬的神……不應該向來都寬容和藹、不帶絲毫殺意嗎?
又是一陣悠長蛇鳴,散發著濃郁死氣的蛇頭朝地面一掃,好幾人被掀飛落地,皮開肉綻,如同穿了件破敗不堪的血衣,好不狼狽。
充斥四周的哭聲更響了一些。
甚至有人淚流滿面地逃命,一邊往謝鏡辭所在的方向靠近,一邊哽咽著大喊:“救、救命!”
謝鏡辭避開席卷而來的氣浪,太陽穴突突地跳。
那怪物不顧形象設定,發瘋一樣清掃路上的阻礙,想必對孟小汀勢在必得。
這是夢魘的地盤,他們即便想逃,在重重追擊下,也肯定離不開孤云山半步,唯一能活下來的辦法,便是拿命去賭。
心臟無比劇烈地跳動了一下。
如今分明是生死攸關的緊要時刻,于謝鏡辭眼底,卻陡然生出幾分迫不及待的狂熱。
她已經很久沒有酣暢淋漓地揮刀過了。
“莫霄陽!”
鬼哭暗光四溢,在幕布般的黑潮下,謝鏡辭的嗓音顯得格外清晰:“它隨時都有可能突襲過來――保護好孟小汀,沒問題吧?”
手握長劍的魔修少年咧嘴笑笑:“看我的吧!”
長刀嗡鳴。
天邊光影變幻不息,黑霧涌動之中,即便偶爾滲進一縷微不可查的陽光,竟也顯得慘白幽異,好似暗金色冠冕,浮空懸在巨蟒頭頂。
在奔涌如浪的邪氣里,謝鏡辭逆著人潮前行的身影有如滄海一粟,手中刀光卻勾連出星河般明朗璀璨的長河。
一道邪氣猛然靠近,長刀與凝成實體的黑霧彼此相撞,迸發出尖利長鳴,不過須臾,黑霧便被生生斬成兩半。
黑氣越來越多。
夢魘不具備實體,因而不受空間的諸多限制,形體變幻萬千,好似鋪天蓋地的劇烈風暴,自四面八方聚攏而來。
然而還不等謝鏡辭揮刀。
比風暴更早一步到來的,是道寒意凜然的劍光。
裴渡自山頂踏風而下,衣衫翻飛之際,劍氣層層蕩開,竟與元嬰修為的黑潮形成了對立之勢,勢均力敵之余,隱隱還要勝過它幾分。
“謝小姐。”
他嗓音清冽,因為護在謝鏡辭跟前,看不見表情:“今日還需勞煩小姐,同我一并治退此物。”
他語氣淡淡,握著長劍的右手卻不自覺暗暗用力,因不知她將如何回應,指節泛起蒼白顏色。
身后的謝鏡辭沉默一瞬,末了,兀地發出一聲笑。
這道笑聲純屬情難自禁,因而音調極快極輕,像是突然拂過耳畔的一息風。
“說什么‘勞煩’。”
謝鏡辭心情不錯,i麗的眉眼間攜了淺笑,向前一步來到他身邊,用了半開玩笑、不甚正經的語氣:“能與裴公子并肩作戰,是我求之不得。”
那道撫在耳朵上的風輕輕一旋,撩過耳膜。
少年低垂長睫,雖是抿了唇,笑意卻從眼底無聲流瀉而下,引出頰邊小小的圓潤酒窩。
“區區螻蟻――”
夢魘非男非女的嗓音氣勢磅礴,經由重重黑氣,傳遍山野之中的每個角落。
怒火紛如雨下,點燃源源不休的戰意。
黑霧四面橫生,若是以一人之力,自然無法與之相抗,但若是兩個,便能不再顧及身后的所有麻煩。
謝鏡辭出刀極狠,每次刀刃破風而過,都能引出細密如織的氣流。
裴渡雖然看不見她的身形,卻能感受到那股熾熱溫度。
絲絲縷縷的黑煙被逐一擊破,夢魘嘶嚎陣陣,似是怒極,自周身涌出更為濃郁的邪氣。
他一眼就能看出,那道氣息究竟是為何物。
――當初將他擊中,并致使噩夢的邪術。
刀光劍影勢如破竹,屬于邪術的力量被頃刻斬斷,然而霧氣無形,即便被擊潰大半,還是有少數悄然滲進血液與皮膚。
裴渡的動作出現了剎那凝滯。
眼前浮現起無比熟悉的景象,孤月,殘陽,鬼冢荒無人煙,他渾身血污、狼狽不堪,而在他身前,站立著姿態桀驁、目光冷然的謝鏡辭。
幻象時隱時現,她伸出手,遞來一張單薄紙頁。
退婚書。
“你能給我什么?”
衣著華貴的少女笑得諷刺:“以你這副模樣,怎樣才能配得上我?云泥之別,還望公子認清身份。”
裹挾著腥臭的寒風掠過。
他本應惶恐失落,卻黑眸稍沉,露出一抹笑。
你不是她。
裴渡在心里說。
真正的謝小姐……就在他身邊。
她親口告訴他,與他并肩,求之不得。
她定然不會知道,這句無心之于他,究竟有多么重要的份量。
像是一顆甜進心里的糖,軟綿綿裹在心尖上。
無論之前經歷過怎樣的蹉跎,生出過多少不平和卑劣的情緒,全都因為這份濃郁甘甜,倏地融化散盡了。
這是他全力以赴這么多年,得來的最好答復。
裴渡沉眸,揚劍。
劍氣匯作悠長龍吟,決然揮出之時,滿目幻象轟然碎裂,靈力狂涌,惹出夢魘一聲痛極的哀嚎。
謝鏡辭凝神吸氣,視線上抬。
她足夠清醒,很快就反應過來,自己入了邪術編織的幻境。
進入裴渡的夢境,與真真正正來到自己夢里,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感受。
夢魘深知每個人心中弱點,并以此為根基,編造出針對性極強的假象。不得不說,以旁觀者的角度審視自身弱點,是種很奇妙的感受。
她原以為會見到多么血腥恐怖的場景,然而環顧四周,竟然置身于一處雜草遍地、水潭幽然的洞穴,不過轉瞬,身后便襲來一道陰冷疾風。
她看不見身后的情景,心里只剩下一個念頭。
下一瞬,她就會因它而死去。
這應該是她當初秘境遇險時的記憶。
哪怕不記得當天發生過的所有事情,可瀕死之際的恐懼感,卻還是牢牢留在了心底。
……什么啊。
原來她害怕的,只不過是這種東西嗎。
夢魘或許能看出她當時的絕望與戰栗,卻怎么也不會想到,在那之后的謝鏡辭并未真正陷入昏迷,而是輾轉數個截然不同的小世界,迎來一段又一段人生。
對于她而,死亡早就不是多么新鮮的事情。
那一個個小世界變幻莫測,她命如浮萍,沒有停下來歇息的時候。
生命綿延沒有盡頭,死亡卻也如影隨形,她逐漸習慣,對一切都不甚在意,唯一的念頭,是回家見一見熟悉的家人朋友。
她自認不是好人,性格更是差勁,就連天道尋來打工,給出的也全是惡毒反派劇本,在小世界里眾叛親離,不被任何人喜歡。
孟小汀曾說,幸虧遇見謝鏡辭,才得以改變自己的一生,其實對于她來說,又何嘗不是如此。
沉迷練刀、對交往一竅不通的女孩從小到大形單影只,當被孟小汀抽抽噎噎拉住手腕的時候,謝鏡辭沒告訴她,那是頭一回,有誰愿意同她做朋友。
因為遇見人生里的第一個朋友,她才逐漸學會如何微笑,如何插科打諢,如何用最舒適的態度,與身邊的其他人相處。
人與人之間的奔赴,唯有彼此都在向對方竭力靠攏,那樣的情愫才真正擁有意義。
想和身邊的大家在一起。
也想讓他們……逃離既定的命運。
只不過是死亡,她早就不再心懷畏懼。
鬼哭驟然上抬,圓弧清亮,迸發出無可匹敵的亮芒,猶如暗夜孤燈、深潭明月,蕩開層層浩然清泓。
更何況,此時此刻的情景與秘境里相比,總歸有了不同。
她身后不再空空如也,有另一個人守在那里,靜默無聲,卻也可靠至極。
謝鏡辭不知怎地,自嘴角揚起一絲笑意。
可靠到……讓她暫時還無法想象,自己能與死亡扯上任何關系。
接二連三的重創,讓浮空而起的神明顫動不已。
山體因它的戰栗,蕩開粒粒四散的石塊,天邊早已分不清究竟是暗云流瀉,還是邪氣吞噬了蒼穹,在聲聲哀嚎之中,謝鏡辭長刀一動。
就是現在。
她與裴渡當了這么多年旗鼓相當的對手,此刻無需多,僅憑一瞬息的靈力相撞,便知曉了對方意圖。
刀與劍,一紅一白,一戾一冽,伴隨靈力驟起――
四周喧囂至極,也無比寂靜。
四處奔逃的信徒們迎著滿目淚水,恍惚抬頭之際,盡數停了動作,瞳孔倏然縮緊,下意識半張了唇,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正在與黑潮相抗、將體力不支的孟小汀護在身后的莫霄陽神色一凜,黑發被狂風掀起,拂過上揚的眼尾,引出一抹明亮笑意。
但見光華如雨,兩道截然不同卻彼此相容的氣息騰風而起。
有如天河倒灌、繁星垂空,白芒裹挾著冷戾血色,以破空之勢刺入天邊。剎時群山震蕩,籠罩了半邊天幕的黑潮涌動不止,隨著一道悠長哀鳴,竟如被巨力貫穿的布帛――
不但夢魘,就連那片騰涌滾動的穹頂,都仿佛被斬作兩段!
和所有話本子的套路如出一轍,在夢魘被撕裂一條口子,從山巔頹然跌落后不久,云朝顏與謝疏終于趕到。
一出延續了數年的戲碼,在今日陰差陽錯迎來了結局。
原來夢魘支配此地,已足足有五六十年。
它不具備實體,修煉得比常人慢上許多,便靈機一動想出這個法子,專程尋來對世事心懷不滿、亦或急于復仇之人,為信徒們創造心想事成的夢境,自己則坐享其成,一點點汲取眾人靈力。
謝鏡辭與裴渡只有金丹修為,全力一擊雖然得以將它重創,卻并未致死。
謝疏咋咋呼呼把它端詳許久,差點要圈養在家當作寵物,直到被云朝顏擰了耳朵,才正色寫了封信,通知鎖妖塔前來抓捕。
得知真相的信徒無一不是痛哭流涕,他們絕大多數人被汲取靈力長達數年,身體透支得厲害,已然失去了再度修煉的能力。
得知所謂神明不過是種失蹤已久的邪祟,不少人當場氣到幾欲升天。
好在監察司不再待機吃干飯,得知其中數人許有難平的冤情,特意加派人手前來調查,承諾必讓真相水落石出。
最值得慶幸的一點是,在村中信徒的指引之下,孟小汀終于找到了娘親。
江清意多年被一直被夢魘附體,作為加速修行的工具,后來身體逐漸承受不住,每況愈下,它才從中離去,帶著幾名信徒前往云京,尋找孟小汀作為下一具身體。
至于江清意,被耗盡全身上下所有靈力之后,理所當然地識海枯竭,在一間木屋里靜靜陷入沉眠。
所幸并未死去。
識海枯竭不等于宣判死刑,或許有一天,待她靈力漸漸凝結,能憑借自身意志掙脫束縛,從無邊昏暗里睜開雙眼;又或許有朝一日,他們幾人能尋得天靈地寶,強行把她的意識拉回來。
只要還活著,一切就有希望。
――以上種種,都是謝鏡辭從云朝顏口中聽來的內容。
裝酷一時爽,爽完火葬場。
她拼盡全力打出石破天驚的一擊,待得收刀,情理之中地沒了力氣。
都說帥不過三秒,謝鏡辭連一秒鐘都沒帥到。
她本以為這就是最為倒霉的事情,大不了吭哧一聲摔倒在地,沒想到身體不穩、向旁側倒去的時候,居然被人順勢攬進懷里。
近水樓臺先得月,除了裴渡,那人還能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