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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五章 (最最喜歡你了。)

      裴渡的劍氣遠遠超乎想象。

      他年紀輕輕,修為算不得太高,劍風驟起之時,卻于半空掀起層層氣浪,裹挾著排山倒海的靈力,幾乎要將黑霧吞噬殆盡。

      邪氣原本只當他是個小輩,不值得忌憚太多,沒料想殺氣來得又狠又快,全然無法避開。

      這小子……

      劍意凜然,它被擊得悶哼一聲,周身纏繞的黑霧如同發了怒,狂嘯著劇烈顫抖。

      好不容易等到一個謝疏不在的時機,這群小鬼知道得太多,它必須盡快將其除掉,不留活口。

      狂舞的黑煙凝聚成型,化作條條張牙舞爪的長須,與劍意匯成的白光相撞,于半空掀起層層浪流。

      邪氣的攻勢越來越兇,黑霧彌散之際,忽地身形頓住。

      它來之前,在院落外特意設下了帶有障眼法的結界,只要不走進院子,在外面乍一看來,此處風平浪靜,與平日里并無兩樣。

      但此時此刻,卻有另一道腳步聲從門邊襲來,愈發靠近。

      來人是個劍修,同樣修為不低。

      真是難纏。

      一旦聞風而至的人越來越多,驚動謝府乃至云京城里的其他人……雖說監察司是出了名的吃白飯,可倘若當真被那群人盯上,它恐怕沒辦法活著離開云京。

      懸浮于半空的邪氣緩緩一旋,黑霧似是得了舒緩,殺意漸消。

      也罷,獵物已經到手,只要即刻回到孤云山,待得時機成熟,它等待了多年的夙愿,便能如期成為現實。

      到那時,即便謝疏與云朝顏親自來對付它……大抵也是無可奈何,拿它毫無辦法。

      “看來談判失敗,真可惜。”

      邪氣啞聲笑笑,滿園的黑霧倏然聚攏,好似蝴蝶攏上雙翼,將它與孟小汀緊緊裹住:“我另有急事,就不陪你們過家家了……告辭。”

      因此當莫霄陽跨入院落的時候,只聽見一息極其輕微的風聲。

      空中花雨紛飛,黑霧飄渺如煙。

      應當與裴渡對峙的邪氣,徹底不見了蹤跡。

      謝鏡辭竭力睜開雙眼。

      窗外透射而來的陽光有些刺眼,讓她下意識皺起眉頭。意識逐漸聚攏,當記憶碎片緩緩重疊,謝鏡辭猛地從床上坐起身子,睡意盡散。

      “謝小姐。”

      耳邊響起裴渡的嗓音:“你身體可有不適?”

      她聞聲抬頭,在臥房門邊,望見一道修長的暗白色影子。

      裴渡憂心于她,卻也知曉踏入女子閨房不合禮數,于是久久站立在房間門口,靜候謝鏡辭醒來。

      “哦哦哦!謝小姐醒了嗎!”

      莫霄陽從另一側門邊探出腦袋,滿臉的劫后余生喜出望外:“太險了!萬幸你用靈力擋下了大部分邪氣,只受到不大的影響,否則也會像城里其他人那樣,怎么都醒不過來。”

      謝鏡辭后腦勺陣陣發痛,嘗試運作識海,確認此處并非夢境:“孟小汀呢?”

      方才還因她蘇醒而活絡的氛圍,于頃刻之間安靜下來。

      “那股邪氣瞬息消散,連帶孟小姐也消失無蹤。”

      裴渡沉聲應她:“沒能攔下它,抱歉。”

      此事無論如何都算不上他的過錯,謝鏡辭輕輕搖頭:“與你無關――那邪氣帶著一眾人來到云京城,應該就是為了搜尋孟小汀的蹤跡,再把她帶回孤云山。”

      正如同帶走她娘親那樣。

      “裴渡親耳聽到它說,有要事去辦,容不得耽擱。”

      莫霄陽面上浮起憂色:“它要做的事情,會不會與孟小汀有關?”

      謝鏡辭身邊的氣壓陡然一沉。

      “我打算……即刻前往孤云山。”

      她說得毫不猶豫,抬手揉了揉太陽穴,試圖讓自己更清醒一些:“雖然不知道那里究竟怎么回事……但沒辦法等到明日了。”

      謝疏和云朝顏要明天才能回來,想必那團邪氣正是選中了這一段空隙,才敢特意進入謝府動手。

      既然是“不容耽擱的要事”,必定迫在眉睫,倘若她晚上幾步,孟小汀不知道會遇上什么事情。

      她已經沒有耐心繼續靜候。

      謝鏡辭沉聲:“那邪氣已至元嬰巔峰,此行恐有危險,你們不必同我一起。”

      “謝小姐,你這話可就不對了。”

      莫霄陽掏出圓鼓鼓的儲物袋,抬手朝她晃了晃:“我和裴渡在你昏睡的時候就商量好了,等你一醒,咱們立馬趕去孤云山――武器啊地圖啊靈丹妙藥啊,我們倆早就準備齊了。”

      他似是有些急,眉眼間盡是迫不及待的戰意:“走走走,咱們去把那團惡心的黑球錘爆!”

      謝鏡辭算不得莽,在離開云京之前,用傳訊符給爹娘寄去了一封信,告知二人一旦收到信件,就立即前往孤云山。

      大宴與世隔絕,也不知道他們什么時候才能收到。

      在御劍的間隙,莫霄陽嘴巴閑不下來,為謝鏡辭概括了自己與裴渡討論一番后,大致得出的結論。

      “首先呢,既能控制夢境,又沒有真正的身體,以一團黑氣的形式存在于世,我們搜遍古籍,終于在《靜海浮云錄》里找到了個同它相差不大的玩意兒。”

      莫霄陽道:“那團氣名為‘夢魘’,是種滅絕了很久的魔物,以人們無盡的噩夢、怨念與執念匯聚而成。傳說它極其罕見,已有兩三百年沒出現過,夢魘以夢境和靈力為食,體質越特殊的人,給它的增益越大。”

      尤其是裴渡的天生劍骨,純粹靈力中融合了濃郁劍氣,于它而有如天靈地寶,大有裨益。

      謝鏡辭不解:“那它為何會特意選中孟小汀?”

      在她的印象里,孟小汀并未身懷多么特殊的體質,加之修為不高、靈力微薄,無論如何都算不上夢魘的首選目標。

      “這個……我們也不知道。”

      莫霄陽撓頭:“關于夢魘的記載極為稀少,哪怕是《靜海浮云錄》,也不過寥寥提了它幾句。在絕大多數提到它的古籍里,都把夢魘當作一種被虛構的假物。”

      所以當云京城中數人陷入昏睡,所有人腦子里浮起的第一個念頭,都是邪修作祟、術法入夢,無論如何都想不到夢魘頭上去。

      御劍飛行的速度極快,不消多時,三人就已抵達孤云山。

      孤云山位于群峰環繞之中,比起周圍高聳入云的巍峨雄峰,這座被眾星捧月的低矮山巒顯得格外不起眼。

      夢魘留下了那么多修士作為信徒,必然有個地方為眾人提供住處。

      據孟良澤所,當年他來孤云山開采原料,幾日下來,只見到匆匆逃出的江清意,并未撞上任何建在深山的建筑,加之夢魘有意藏匿行蹤,安身的地方,毫無疑問在山林深處。

      如今雖是冬日,叢林中卻仍環繞著一望無際的翠綠,密密麻麻的松柏如同織就而成的巨網,把謝鏡辭壓得有些喘不過氣。

      她一邊走一邊四下張望,不知行了多久,當目光掃過其中一抹突兀色澤,迅速停下腳步。

      那是一處飛翹的檐角,呈現出樹干內里淺淺的輕褐色澤,在浪潮般的綠中,一舉便攥住她視線。

      心臟莫名開始劇烈加速。

      謝鏡辭一顆心懸在半空,下意識與裴渡對視一眼,放輕腳步,繼續往前。

      眼前的景物逐漸清晰。

      這里竟像是個安靜祥和的小村落,一列列簡陋的木屋雜亂排開,四周安靜得可怕,如同廢棄已久。

      她正四下張望,突然聽見一聲腳步。

      一個看上去孱弱體虛的少年將三人上下打量,眉目間狐疑漸生:“你們……是誰?”

      謝鏡辭眼皮一跳。

      “我們聽聞此地能心愿成真,特來拜訪。”

      莫霄陽反應很快,沒經過多久思考,便滿臉正經地接了話:“身旁兩位是我弟弟和弟媳,我們一家人慘啊!受奸人所害家產盡失,只能淪落街頭,找不到個落腳的地方。”

      他越說越氣,猛地一咬牙:“我真是恨透了那個混蛋,想要討回一個公道!”

      這里多的是嫉世憤俗之人,少年對他的態度習以為常,點頭笑笑:“既然能得知此地消息,想必你一定是受到了神的感召。莫要著急,再過一段時間,它便會親自召見于你。”

      謝鏡辭脫口而出:“神?”

      裴渡皺眉:“再過一段時間?”

      “三位既是新來,應該并不知曉規矩。”

      少年似是剛從睡夢醒來,懶洋洋打了個哈欠,再開口,仍是溫聲細語的模樣:“這村子里匯集的,盡是有冤難報、走投無路之人。多虧有神明降世,為我們洗刷冤屈,建立一處全新的世界。”

      不過是場虛無縹緲的夢境,以夢魘之身,竟也膽敢自稱為神明。

      謝鏡辭心底冷嗤,面上佯裝出驚訝的神色:“全新的世界?”

      “神明慈悲,送我們通往彼岸之所,我不宜多,待會兒三位親身體驗,便能知曉其中精妙。”

      真是有夠厚臉皮。

      謝鏡辭聽得在心里直翻白眼,想起裴渡之前的問話,順著他的意思繼續道:“為何要等待一段時日?我們不能立即見到神嗎?”

      少年緩聲道:“想見也能見到,只不過大人抽不開身,無暇顧及各位。”

      抽不開身。

      謝鏡辭心口一顫,努力壓下不斷翻涌的躁意:“……所為何事?”

      “大人本無實體,每過數年,便會降于命格契合的圣子圣女之身。”

      少年笑笑,語氣里竟多出幾分欣喜之意:“你們也算幸運。按照慣例,祭典本應在三天前開始,但圣女孤身在外,今日才回到孤云山,若是方才前往祭壇,說不定還能見到神臨的景象。”

      莫霄陽沒忍住,低聲罵了句“我靠”。

      這少年話語委婉,美名其曰“神臨”,其實說白了,就是夢魘附身于命格相宜之人,占據整具身體與識海。

      所以孟小汀的娘親才會自幼生活在孤云山,不但從未離開山中,還對人際交往、家務農活一無所知。

      打從一開始,她就被當作夢魘的下一具身體養大,如同籠中之鳥,不可能有獨自飛出去的時候。

      而由她生下的孟小汀,也理所當然會被看作繼任容器,如此循環往復。

      整個村落的人對此心知肚明,卻甘心沉溺于虛假的幻境,對其視而不見,將她當作取悅“神明”的工具。

      謝鏡辭幾乎快要控制不住心底殺意,深吸一口氣:“神臨的地點……在哪里?”

      這少年顯然被心想事成的夢境養得不太正常,帶著三人向山林深處前行時,不停手舞足蹈,嘴里嘟囔不知什么東西。

      瞥見謝鏡辭探尋的目光,他也不覺得羞惱,輕笑著解釋:“在夢里,只要一伸手,就能有數不清的美酒佳肴――我也不需要走路,只要腦子里生出一個念頭,倏地就瞬移到了。”

      難怪他走起路來顫顫巍巍,像根火柴人。

      謝鏡辭抿唇笑笑,視線不露聲色,掠過他全身。

      少年不但走路姿勢奇怪,步伐更是顫抖不停,仿佛雙腿沒什么力氣,下一刻就會頹然倒地。

      至于他的臉頰更是深深往內凹陷,莫霄陽說過,夢魘會以他人靈力為食,久而久之,這群人恐怕會變成具具干尸。

      關于這一點,他們定是渾然不知。

      因為少年一邊走,一邊撓頭自自語:“奇怪,我這幾日分明醒來修煉許久,為何還是這副樣子?”

      裴渡沉默片刻,少有地出了聲:“這位道友,不知為何會來到此地?”

      少年聞一愣。

      “我和你們差不多,也是被奸人所害,全家只剩下我一個。”

      他像是很久沒回憶起這段經歷,開口時帶了幾分遲疑:“幕后黑手有權有勢,我沒有證據,拿他毫無辦法,正巧大人托夢,指引我來到這里。”

      看來這是個究極虔誠的頭號信徒,說起那位“大人”,連眼睛都在發光。

      謝鏡辭好奇接話:“不知那幕后黑手是何等身份?”

      她本是隨口一問,沒想到聽得少年話音一出,不由怔住。

      “云京城的孟家,你們應該聽說過吧?孟良澤那廝當今過得如何?當年他還只是個不受寵的小兒子,為謀權益――”

      他在夢里早就把這人無數次千刀萬剮,這會兒再一提起,卻還是帶了刻骨恨意,然而還沒說完,少年就話鋒一轉:“到了!你們看,頂上就是神座和祭壇。”

      謝鏡辭心下一凜,握緊鬼哭冰涼的刀柄,抬眼望去。

      入目之處,是一座高高聳立的孤絕峭壁,她需得努力仰頭,才能于云霧之間,窺見最高處的景象。

      只一瞥,便讓她周身殺意大增。

      此地三面環山,兩側山峰較為低矮,山頂之上屹立著碩大的夢魘雕塑,氣勢陰沉、暗影橫生,壓抑非常。

      最高的峭壁位于兩山中央,生有直入云天之勢,抬眼看去,能見到一把由石塊打造的座椅。

      座椅之上,分明是孟小汀。

      她一動不動,應該已然失去意識,一團濃郁黑氣盤旋在頭頂,好似蛛網層層散開。

      萬幸,邪氣還未進入她體內。

      三座高山罩下重重黑影,一道噙了驚恐的男音打破沉寂:“你、你們不是――謝鏡辭?!”

      謝鏡辭循聲看去,在山腳下不易察覺的陰影里,瞥見幾個面色慘白的修士。

      應該是隨同夢魘去過云京城的人。

      ……是了,所謂神明臨世,他們作為信徒,定要來瞻仰一番,所以村落里才會顯得荒無人煙。

      她身側的少年眼珠子一晃:“謝、謝什么辭?你們認識?”

      這小子真是睡懵了。

      “今日神臨,容不得你們在此撒野!”

      一個男人怒吼出聲,向前幾步,做出迎戰姿態:“大人大發慈悲放過你們一命,你們莫非還想恩將仇報!”

      “不好意思,‘恩將仇報’這個詞不太準確。”

      莫霄陽扛著長劍冷笑:“準確來說,我們是想把那團黑乎乎的臟東西大卸八塊、五馬分尸、大快朵頤、兩肋插刀、庖丁解牛!”

      他才是成語小天才,要論成語,沒人能比過他!

      “外交部發完畢。”

      謝鏡辭微微一笑,極有禮貌的模樣:“有誰要先上嗎?”

      夢境。

      還是夢境。

      被黑霧籠罩的時候,孟小汀一直在做夢。

      其實那算不得多么脫離現實的怪異幻夢,一切因果都有跡可循,與其說是沒來由的幻象,反倒更像她人生里的真實寫照。

      她是個很糟糕的人。

      被娘親懷著復雜的心緒生下來,在江清意失蹤之前,從未見過自己的親生父親,打從一開始,就是個不被期待、慘遭拋棄的小孩。

      夢里的娘親淚流滿面,面對她歇斯底里:“我為什么要把你生下來?他根本不愛我們……沒用的拖油瓶!”

      孟良澤更不喜歡她。她永遠也忘不了,當自己拿著信物去孟家尋他時,男人滿眼的震驚與排斥。那天他支支吾吾,仿佛孟小汀不是他女兒,而是一只突然闖進府邸的野狗或小蟲。

      后來居然是林蘊柔聞訊趕來,倚在門邊冷笑:“怎么,這么快就忘了你當年的摯愛?既然敢生,有什么理由不敢養?”

      夢里的孟良澤不屑于正眼看她,語氣里盡是毫不掩飾的厭煩:“你為什么要來孟家?知不知道因為你的出現,讓我蒙了多少羞辱!你就不應該被江清意生下來……沒錯,你為什么要被生下來?”

      學宮里的同齡人都看不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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