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觀沈大都督,出身于江東,逐事于江北,生長于劣戶,恭從于王命。大凡有所作為,自然都能擺脫于家門蔭護,乃是獨屬于自我的成就,為人所稱頌。
而在這個過程中,沈司空非但沒有予以掣肘,反而放手由其施為。沈大都督天賦能力本就不弱,再加上家門鄉資基礎的鼎力相助,自然能夠大有作為,稱顯于世。
若真互作比較,自己的父親非但不對自己鼎力支持,只會憑著多年積累的德行之名對他大加訓斥,道理雖然不錯,但自己就算恭從禮教仁義,又怎么能在這方面超過積累已經大半生的父親?自然諸多作為在父親看來,都是缺點多多。
郗鑒倒不知在兒子心目中,他已經不算一個好父親,他同樣也因沈充的一番話陷入了沉思。
當然他不會被沈充一番歪理所蠱惑,單單一點,德行乃是長久的自我約束與修養,豈能等同于那些實實在在的物貨家資。但沈充這番話還是予他以觸動,那就是讓他反思自己是不是對兒子們保護太好了?
郗鑒雖然后半生大權在握,但前半生可稱坎坷,早年受于兵災牽連,家人多已凋零,年過四十膝下才又得郗愔這個兒子,自是珍愛難免,長久留在身畔,甚至就連早前臺中征辟都不舍讓兒子離開自己入都為官。
在看到沈維周這個比兒子還要小的少年于江北屢獲殊功,甚至超過了自己這個老牌的方伯,若說心里沒有失衡,那也是不可能。這種失落,自然難免遷怒到兒子身上,于是便對兒子諸多不滿。
如今聽到沈充這么說,他才不禁反思自己是否真的看似嚴厲、實則寵溺,對兒子保護的太好,以至于養成一個無有進取之能的庸劣豚犬?
若是以往,就算沈充說的真有道理,郗鑒也未必會認同。可是現在,他已經權位不復,年紀也已經老邁不堪,尤其在見到王導前日尚是談笑自若,第二天便纏綿病榻,真的是今夜睡去明日便不知還能不能醒來,又能關照兒子多久?
想到這里,郗鑒也沒有心情與沈充窮論,向著沈充稍作拱手而后嘆息道:“可惜不能早聞司空妙論,因于自身執念,辜負我兒韶年良多。”
聽到郗鑒這么說,沈充也是愣了一愣,沒想到自己一番歪理竟然連郗鑒都給說服,心中些許憤懣也頓時蕩然無存,哈哈一笑道:“郗公又何必這么說,我不過是略以心得分享,實在不當此謝。更何況先賢都朝聞道、夕死可矣,郗公能夠識于舊錯,敏于自省,為時未晚啊。”
郗鑒本來是略有傷感,可是聽到沈充如此大不慚、將歪理以道自居,頓時又是一陣反胃,嘴角撇了一撇,最終還是什么也不說。
旁側郗愔見到這一幕,不免對沈充更加佩服,就連自己的父親都被其人道理所折服,沈充在他心目中的形象簡直就是鑲了金邊的師表人物!
他偷眼看了看沉吟不語的父親,繼而又望向沈充,稍作沉吟后才壯著膽子上前一步施禮道:“見于高士,方知形神污穢。小子斗膽請示,不知是否有幸可進于司空門下聽教?”
此一出,不獨沈充略有錯愕,就連郗鑒一時間也呆愕當場,有些不敢置信的看了看兒子,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很快,郗鑒老臉上便浮現起一層惱羞成怒的神色,他高平郗氏就算不是什么一流的清望門第,但也總算是頗有舊聲,他的嫡子居然要拜沈充這個宗賊族長為師,這真是想想都覺得愧對祖宗!
“休得放肆!司空乃是社稷勛臣柱石,豈容你這浮浪小兒出入叨擾!”
郗鑒頓足厲斥,如果不是做客人家且沈充就在旁邊看著,他保證把這懵懵懂懂的劣子血都打出來。
郗愔這會兒卻異常的頑固,雖然垂首避開父親幾乎要噴射怒火的視線,口中仍堅持道:“我自知無有事跡、時譽可夸,但正如司空所,自幼受于父教,于恭順持禮一樁無有缺失。我也不敢自許能夠追于梁公之高賢,只要能稍承司空之通達淵深,便銘記師德及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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