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充這番話若用更淺顯的意思表達,那就是在對于金錢的態度上面,他是絕對的宗師人物;而郗愔想要向他求教,他也不會以義理、德行相授,只會教郗愔如何花錢。
“這百萬浮財,名為饋贈,其實也是我給郗郎的一個考驗,考驗你是否能用得其所,這也是人稟賦的一種體現。”
沈充這一套歪理,并不只是向郗愔傳授,因此眼下說起來也是捻輕就熟:“古來因富著稱者,向來不乏,但能德財兼備者,卻實在寥寥。譬如中朝石崇擄掠興家,王愷因幸旺室,本已得于非分,又無謹慎自誡之識鑒,競奢斗富,自然為人所譏。此等庸徒,名為豪富,實則為財所役,自不可取。”
這些理論,郗愔可從未聽人提及,這會兒已覺大開眼界,更是乏于思辨,只剩下了點頭應聲的份。
“興家置業,誠為良才。但若只是一味囤積厚儲,則如牛羊毛豐,豚犬脂厚,難免惹人生妒相奪,引禍于身。財之利在,顯于調用,而非囤積。唯有善得導用,才可得于財利,惠人惠己,惠及世道。如此,雖不以仁德而稱,但較之袖手論道之徒,無疑更有益于世!”
講到這里,沈充已是一臉的自豪,花錢很光榮,而且是一種德行,這是他近來常向旁人尤其是云陽莊集聚的這些時流子弟們灌輸的一個道理。
郗愔聽到這里,臉上更流露出滿滿欽佩之色:“世務之中,自有至理。時流所論,無非牙慧舊聲,以簡樸為美。司空能夠不流于俗,深悉至理,實在令人欽佩!”
沈充聞后,臉上也流露出些許自矜:“人之同流于眾,多是本性遮蔽,即便有究理之心,又有幾人能生于豪富門戶?貧乏,世道之長患,凡稍得于時勢,無不以囤聚當先,流于卑劣而不自知。但人之為人,積粟千鐘,日食不過升斗,絲帛滿倉,衣裳不過丈尺。天生萬物,自然是為惠及萬眾黎庶,奪于萬眾惠利而集于門戶之中,不作外散,這本就是悖逆天道的惡行,看似積財,實則積禍。”
“可是,若巨富唯有散財方能免禍,那又何必再作什么興家置業的徒勞,直接安守于清貧不是更加得于道理?”
郗愔皺眉發問道,壯著膽子點出沈充話語中自相矛盾的地方。
“能覺出這一點,郗郎也算是孺子可教,這正是我要教你的玄妙所在。三代之世,人皆恭謹簡樸,井田并食,何以春秋后繼,貧富之分日有懸殊?這難道真要罪于禮樂崩壞,道德無存?人自有賢愚、勤惰差別,各自立世,久作經營,若還只是井然如一,這才是最大悖論!”
沈充又說道:“所謂散財,可不是教人燒絲焚蠟,奢靡浪費,而是要用乎道理,彌補天道之瑕疵。而這種技藝,世道中實在乏人精通。世人多贊我兒維周強勝重任,人莫能及。若是深論稟賦才器之差異,便在于此。”
“我家稱富江東日久,時人能及者寥寥。我兒幼來擁此家業,自有無窮利貨可供揮灑磨練,初則養于手熟,久則器具自成。常人望于百金之貨尚要踟躇難定,我兒早已輕取囊中、久作運用。巨富之家,不遜方國,動靜之際,俱得微理,久而久之,自能養出國士之選。”
如果沈哲子聽到老爹這一番吹噓,肯定要暗啐幾聲。他的才能可不是無窮利貨磨練出來的,純粹是因為家里有個敗家老爹糟蹋家業被逼出來的。
然而這些家門秘辛又哪里是郗愔這個外人能夠得知,聽到這里,其人已是眸光透亮,臉上更洋溢出濃烈的希冀之色,仿佛真的從沈充這一番話當中得出什么了不得的明悟,明白了梁公沈維周何以能夠顯稱于世的最大秘密!
“空談太多,難免令人識殆。郗郎若是有暇,不妨隨我往園中稍作游覽,也見識一下如今莊上這些時流少進風采,互補短長。”
沈充講到這里,便從席上站了起來,又招呼了郗愔一聲。
郗愔聞后便也忙不迭站起身來,今天聽到沈充一番高論,他早前養成的諸多觀念也的確是受到了極大的沖擊,短時間內實在很難盡數消化。
如今的云陽莊,從原本的基礎上又擴大數倍有余,分立別園,景致各有不同。而在各個園區之間,也多有時流年輕人們流連其中,雅致當中透出一股活潑。
雖是寒冬之際少見花木繁茂的勝景,但哪怕僅僅只是奇石、樓宇、廊橋、清泉的搭配,也自有一番盎然的匠心靈秀氣質。
沈充一旦出現在園中,很快便將周遭年輕人們都吸引過來,紛紛上前見禮并請教許多問題。郗愔久在江北徐州,對于江東的許多時流子弟也都不甚熟悉,雖然眾人因為沈充的關系也對他稍作禮問,但彼此實在生疏且乏甚共同話題,所以大多數時候他也之能作為旁聽。
年輕人所請教的問題有很多,小到衣食住行、奇玩珍貨,大到軍國政略,簡直包羅萬象,無奇不有。而面對各種各樣的問題,沈充也都是隨口道來,自成道理,充分顯示出其人博識一面。
游園半晌,沈充帶著郗愔在一片丘壑假山之間稍作駐足,又望著郗愔笑語道:“這片刻識見,郗郎你又有什么感受?”
“司空博識廣聞,實在令人嘆服。”
郗愔垂首說道。
沈充聞后則哈哈一笑,擺手道:“這也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本領,我年紀高于一眾少進,時間積累自然也就多了幾分。但博識尚是其次,難得是要有自己獨到見解。譬如這亭外瑰石丘壑,郗郎你又能看出什么?”
郗愔左右觀望良久,倒是也覺得這一片假山園林靈秀壯美,自有趣致,但若要說出什么具體方面,又不知該如何說起。
沈充見郗愔一臉局促狀,便也不再為難他,便開始笑著講解起來,將這些堆砌假山的太湖石從形狀、材質、干濕、豐瘦、通透等各個方面進行點評,娓娓道來。
聽到沈充這一番講解,郗愔自是大生嘆為觀止的感覺,實在想不到當中還有這么多的玄機。
“這些瑰石,久立太湖之濱,雖有非凡材質,但卻向來被鄉人目作尋常。雅為時流所好,自我而始。時下近畿周邊,無石而不成園。郗郎可知打造這樣一片園景,又要花費幾許?”
聽到沈充發問,郗愔便更加認真的打量起來,同時心里也在思忖。在他看來,這些石頭雖然各有瑰麗奇質,但說到底也只是尋常俯拾的死物,但就算是這樣,要將之從太湖之濱將之運到丹陽境里,單單運費只怕就是一個高企不下的天文數字。
“小子識淺,實在不敢妄度,但既然長者有問,便也斗膽相應,此園區所用民力,怕是非千萬不止!”
想了好一會兒,郗愔才報出一個他感覺已經算是有些夸張的數字。
沈充聽到這話后也不多說,然而旁側幾個年輕人則是已經笑了起來,當中有一個年輕人說道:“郗世兄識偏矣,且不說整座園區,單你左側那方瑰石,早前便有人開價二十萬錢央求司空割愛。”
郗愔聽到這話,下意識轉頭望去,只見那塊石頭樣貌的確不凡,正如沈充此前所兼得云皺清瘦、玲瓏剔透等特點,而且色彩斑斕、搭配宜人,單此一塊石頭若是認真賞鑒,竟給人以重巒疊嶂之姿態。
但就算是如此,這僅僅只是一塊石頭而已,哪里值得上二十萬錢?
“二十萬錢只是舊聲罷了,前日晉陵周君入園,見之便心愛至極,作價三十萬錢,司空只是不予。”
這時候,另有一個聲音響起,更將郗愔的價值觀擊得粉碎。
沈充則笑語道:“到我這個年紀,財貨多少已無意義,惟求適意罷了。人或以此為奢,但我自守于樂且無擾于人,又何須在意旁人評價。”
“司空實在過謙了,因此一樂而使太湖瑰石奇貨可居,湖濱生民往年只得漁獵耕樵維生,如今又因采石而得利豐用。這便是真正的性情流任,惠人惠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