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固執地走過許多路,
那些路,
早已刻在了他的命運里。
——顧城
01
一九九九年十月,全國律師資格考試如期結束。
胡珈瑛隨著人潮走出考場,剛要抬頭去找附近有沒有同學的影子,便感覺到有人抽出了她手里的文具,而后握住她的手。那只大手拇指指腹有處繭子,她愣了下就反應過來,抬起頭,對上趙亦晨轉過來的視線。
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擠到她旁邊的,身上穿的還是集訓時的警褲和黑色短衫。見她望過來,他只把文具袋夾到胳肢窩里,騰出左手拉了拉頭頂帽子的帽檐,再沖她一笑:“考得怎么樣?”
這年南方的夏天依舊走得慢,他們都穿的短袖,胳膊挨著胳膊,胡珈瑛也沒推開他汗津津的手臂。她從兜里找出紙巾來,給他擦掉額角的汗:“什么時候來的?”
“你們上午考第一場的時候。”趙亦晨接過她手里的紙巾,隨手擦去另一邊的汗水,“怕影響你,中午就沒敢找你。”
胡珈瑛笑笑,沉在腳底的疲累也褪去了一些。她牽緊他的手,輕吁一口氣:“累死了。”
“那就趕緊回去休息。”抽出腋下的文具袋,他帶她往人群外頭走,“我送你回學校。晚上還有集訓,不陪你吃晚飯了。”
她聽了抬頭,記起現在已經快要五點半。
“集訓是幾點?你要不先回去吧?還要繞到我們學校,太遠了……”
“來得及。”在一旁自己的單車邊停下來,趙亦晨將文具袋遞給她,熟練地蹲下身開了鎖,然后跨上車,對她稍稍抬了抬下巴示意,“上來。”
知道他不愛多說,胡珈瑛便拿著文具袋,坐上了單車的后座。
等她抓住他腰邊的衣服,他才蹬動腳踏板。考場設在一所技校,考試剛結束,幾個大門來往的車多,趙亦晨帶她抄近路,騎過一小段不大平坦的煤渣地,車子輕微地顛簸。胡珈瑛只得抱緊他的腰,聽他又問:“你們什么時候開始實習?”
“下個月。”她的聲音也跟著單車的顛簸,有點兒顫,“我去金誠律師事務所。”
“那不是正好在我們學校附近?特意挑的啊?”
趙亦晨沒回頭,語氣里卻染上了笑,顫顫的,她聽著也翹起嘴角。
“學校安排的。”
或許是從她的聲音里聽出了笑意,他回了下頭,一雙眼睛隱在帽檐的陰影里,也瞧得出是含著笑的。
車頭不穩地拐了一下,他轉回頭穩住,揚高了嗓音:“到時候去找你吃飯。”
從背后扶穩他的腰,胡珈瑛沒慌,笑著點了點頭:“嗯。”
十一月初,天氣略微轉涼。
金誠律師事務所辦公區的側墻上貼著律所里每位律師的照片和簡介,合伙人都在最頂排,名字燙金,十分顯眼。胡珈瑛和幾個同來的姑娘站在一塊兒,視線落在某個名字上,久久沒有挪開。
王紹豐。
也是燙金的名字,在七個合伙人中間。名字上方是張藍底的照片,里頭的男人看上去不過四十歲,典型的國字臉,西裝革履,劍眉星目。照片調過光,他臉色紅潤,精神抖擻,不像她曾經見過的樣子。
她記得那時候,他就坐在那臺黑色的廣本里。傍晚的天色昏暗,他手里夾著香煙,臉隱在裊裊上升的煙霧中,偶爾露出冷漠的眼睛。
胡珈瑛只見過他那么一次。但她記住了滾燙的煙頭摁在頸后的感覺。很燙,很疼。
周圍的同學一陣竊竊私語。她回過神,看到照片里的那個人從前面的辦公室走出來,大步流星地來到帶隊老師面前,同他握了握手。簡單的寒暄過后,王紹豐轉過臉,面向已經安靜下來的實習生,大方一笑。
“各位a大的才子大家好啊。”他嗓音有些啞,卻面不改色,笑著正了正領帶,“歡迎來我們金誠律師事務所!敝姓王,你們可以叫我王律師。是這樣,今天因為律所有點忙啊,就先不帶你們參觀了。等下我會安排你們的指導老師,大致情況就是每個律師帶一到兩個人,你們實習的一些具體評分標準到時候老師都會跟你們說。”掃了眼這些年輕的臉,他的目光最后落在靜立角落的胡珈瑛身上,面上笑容不變,朝她抬了抬手,“哎,那個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心頭緊了緊,胡珈瑛抬頭,對上他的眼睛。
“胡珈瑛。”她說。
“好,小胡。”對方頷首,依然笑容滿面,“你就到我辦公室吧。現在先過去,有個常客在里面,你先陪她聊聊,給她倒杯水,行吧?水我已經燒好了,電熱水壺里。杯子放在電熱水壺旁邊,玻璃杯,兩只都是干凈的。”
站在前面的帶隊老師側過臉,示意胡珈瑛答應。
瞥見他投過來的視線,她點頭:“好,謝謝王律師。”
彎腰道謝時,她合眼,記起胡鳳娟頭一次念她名字的模樣。
“珈瑛。”她語氣溫柔,眼角的每一條皺紋里藏著笑意,“就叫珈瑛。”
王紹豐的辦公室里站著一個女人。
她倚在窗邊,一手抱著腰,一手捏著一根香煙,穿的一身米色旗袍,還有綠色的針織開衫。胡珈瑛停到門邊的時候,女人剛好交叉起腳踝,吐出一口煙圈。
只看清她的臉一瞬,胡珈瑛就認出了她。
低下眼,胡珈瑛叩了叩敞開的門板:“您好,我是新來的實習生小胡。”
女人的臉隱在香甜的煙霧后頭,默默無聲。半晌,她才說:“我姓周。”
她姓周。周楠。
“周小姐您好。”胡珈瑛仍然低著臉,只看見女人旗袍衣擺底下纖細的腿,“我去給您倒杯水。”說完便轉身走向茶水臺,碰了碰電熱水壺。
指腹貼著熱水壺的外殼,就能觸到扎手的熱氣。壺里的水滾燙。
“你全名叫什么?”拿起水壺的時候,她聽到窗邊的周楠開了口。
水壺邊的托盤里有兩只干凈的玻璃杯。胡珈瑛拿起水壺,給其中一只盛上水:“我叫胡珈瑛。”
“胡珈瑛。”女人念了一遍她的名字,停歇片刻,而后問,“這是你真正的名字?”
胡珈瑛手里的動作一頓。杯里的水沒有盛滿,留著一段不深不淺的口子,水面細微地震蕩。她垂眼,又給另一只杯子倒了水:“對,我是a大的實習生。”
汩汩水聲中,周楠的聲音平靜而隨意:“你以前告訴我你叫丫頭。”
“周小姐您可能認錯人了。”放下水壺,胡珈瑛端起一杯水,轉過身對她一笑,“我家是農村的,讀大學才來的x市。”
周楠微微啟唇,唇齒間再度溢出一股煙氣。
“你現在大幾了?”她問。
“大四了。”
“那就當我認錯人了吧。”在窗臺上的煙灰缸里摁滅了煙頭,她側過臉,視線移向自己的手背,“怎么想到要來律所實習?以后想當律師嗎?”
“有這個意愿。”端著水走到她跟前,胡珈瑛兩手把水杯遞給她,“小心燙。”
煙霧慢慢散開,陽光打進屋內,映出空氣中浮動的飛塵。胡珈瑛再次看清了周楠的臉。她垂著眼睫毛,彎彎的眉毛,柳葉似的漂亮。她看起來是沒變的。只有耳垂上的耳洞已經長合,留下一點淺淺的印記。她沒戴任何首飾,長發盤在腦后,耳邊垂下一縷烏黑的發,貼著白凈纖長的脖頸,滑進針織衫的領邊。
“如果想做刑辯方向的,可以考慮跟著王紹豐做徒弟。他也算是省內刑辯數一數二的了。”伸出一只手接過那杯水,她忽然轉眼看向胡珈瑛,巴掌大的瓜子臉背著光,牽動嘴角笑了笑,“現在師傅難找,你要有困難,隨時通過他聯系我。”
那天夜里,胡珈瑛又夢到了那條灑著水的樓道。
她扶著濕冷的墻,一步步拾級而上。經過三樓,路過四樓。她聽到自己的哭喊聲。
腳下的步子一歪,她撲倒在最后一級臺階前,身體不受控制地往下滑。她掙扎,抓撓。粗糙的水泥地磨破她的手指,磕出她的牙齒。她嘴里含著血,喊不出一個字。
她摔出那堵破洞的墻,摔在那個死去的人身旁。他四仰八叉地倒在那里,只穿著褲衩,睜著眼,張著嘴。胡珈瑛側過腦袋,看到一條肥膩的白色小蟲鉆出他的眼睛,一點一點拱動身體。
猛然從噩夢中驚醒,胡珈瑛喘著氣,借著宿舍走廊透進來的光,尋到了床頭那一抹蚊子血。頭頂的床板動了動,是秦妍翻了個身,在夢中發出一兩句含糊不清的囈語。胡珈瑛合上眼,在黑暗中平復呼吸。
直到一月初,實習期結束,她都沒再見過周楠。
南方的冬季姍姍來遲,為這個暖冬趕來一陣急寒。胡珈瑛開始到各個律所面試時,也裹上了厚重的大衣。
與她一同面試的大多是男性。她往往到得早,便一邊熟悉周圍的環境,一邊打量這些陌生的面孔。或年輕,或年長。有人惴惴不安,有人沉著冷靜。每個律所面試的方式不同,有時五六個人一起,通常男多女少,分給姑娘的時間也從來不長。
胡珈瑛奔波一個月,面試過的七間律所都沒有回應。
臨近新年,她帶著教授的推薦信,到市內一間律所參加年前的最后一場面試。
負責面試的是兩位男律師,一個年過五旬,一個不過三十。胡珈瑛和另外五個應屆生一起,被安排在最后一撥。走進會議室后,她挨著一個姑娘,坐在了靠邊的位置。
了解過幾個男學生的信息,面試官才將視線轉向兩個姑娘。
“你是……a大的學生,張教授推薦過來的。”老者扶了扶眼鏡,拿起胡珈瑛的簡歷瞧了兩眼,便拿起筆,抬頭瞧她,“叫胡珈瑛,是吧?”
她頷首:“是。”
“嗯,農村戶口。”年輕律師低頭掃著簡歷,沒有抬臉,“談朋友了嗎?準備什么時候結婚?”
這是他沒有向前面幾個學生問過的問題。也是胡珈瑛在頭幾次面試里,每回都要碰到的問題。
“有對象了,”她頓了頓,膝上的手攥緊了衣擺,“等六月份一畢業,就去領證。”
老者在簡歷上勾勾畫畫的筆停下來。他又扶了一次眼鏡,放下筆。
“那簡單自我介紹一下吧。”一旁的年輕律師合上了胡珈瑛的簡歷。
春節一過,日子便溜得更快。
警校的畢業典禮安排在六月初。那天胡珈瑛起了個大早,搭公交車趕到警校時,不過早上七點。
她候在校門口,時不時往里頭望一眼,等趙亦晨過來接她。六月天氣炎熱,她穿的短袖長裙,料子輕薄,卻還是沒一會兒便出了一身的汗。車站離校門近,在她下車后又來了兩班車,下來的大都是警校的學生家屬。
第三班車剎在車站前,幾個身著警服的年輕人下了車,你碰碰我、我撞撞你,勾肩搭背地朝校門走過來。他們穿的是新式警服,大蓋帽,西服款式,鐵灰色的襯衫,銀灰色的領帶。身形各異,看上去卻都精神抖擻。
胡珈瑛遠遠地看到他們,不禁抿嘴淡笑。她還記得吳麗霞穿警服的樣子。那會兒的警服還是軍綠色的,不論款式顏色,都像極了軍服。
目光掠過其中一人的臉,胡珈瑛愣了愣。那是個瘦瘦高高的年輕男警,勾著身旁同事的肩,不知道說了些什么,瘦削的臉上咧嘴帶笑,一雙狹長的眼睛彎起來,眼底藏著促狹的笑意。他正過臉來,捏著帽檐看向校門,無意間撞上她的視線,嘴邊的笑霎時間定下來。
兩人相互對視,一時誰也沒挪開眼。
男警還在跟著同伴往原定的方向走,經過胡珈瑛身邊,亦沒有停下腳步。但他一直看著她,笑容漸漸淡去,哪怕已經同她錯身而過,還略略偏過臉,最后瞧了她一眼。
可胡珈瑛沒再看他。她收回視線,垂了垂眼,然后重新看向前方。
身后的腳步聲停了停。有個腳步小跑著折返,飛快靠近了她。
那人的手拍了下她的肩膀,在她扭頭的時候,又從她身側繞到她面前。
他左手插在褲兜里,右手調整了一下警帽,好像想讓自己的臉露得更完整一些。而后他沖她笑笑,明明低著頭,兩只淺棕色的眼睛里卻映著青白的天光:“我們是不是認識?”
胡珈瑛記起他上一回用這種表情對她說話的模樣。
“我長大要當警察,像我爸爸一樣。”那個時候他說,“丫頭,你也當警察吧,你反偵察肯定能過關。”
什么東西勾住了她垂在身側的手。
胡珈瑛一愣,反應過來的時候,趙亦晨已經走到她身邊,五指深入她的指縫,同她十指相扣。他低頭看她一眼,悄悄捏了下她的手心,才抬頭跟站在她面前的男警點頭道好:“師兄。”
和往常警校生的警服不同,這天趙亦晨身上穿的也是新式警服。天氣熱,他大約一路跑過來,不僅額頭上有汗水,手心里都滿是細密的汗珠。胡珈瑛感覺到了,下意識又往斜挎在身前的包里摸摸,翻出條干毛巾,要給他擦汗。
男警的目光在他倆身上轉了一圈,最后回到趙亦晨那里,笑著問他:“女朋友?”
趙亦晨回他淺淡的一笑:“我老婆,胡珈瑛。”
“胡珈瑛?”
“對。”
拽出毛巾的手頓了下,胡珈瑛低著腦袋,沒有吱聲。
“那是我認錯人了,不好意思啊。”男警不再打量她,只不輕不重地捶一下趙亦晨的肩,“加油。”
他點頭,男警便沒有再逗留,簡單同他們道別,提步跑向他走遠的同伴。
緊了緊和她握在一起的手,趙亦晨示意她回神:“走了,先去接我姐他們。”
胡珈瑛看他一眼,也沒回頭去瞧那個離開的人,由他牽著往前走,抽出毛巾,替他擦掉手心里的汗:“剛剛那是誰啊?”
“萬宇良,上一屆的優秀畢業生,現在在緝毒隊。”
“哦。”把毛巾對疊,她將干凈的一面朝上遞給趙亦晨,讓他自己擦頭上的汗。
接過毛巾,他像是被她不咸不淡的回應逗笑了,胳膊輕輕撞她一下,抓著毛巾的手指了指胸口的徽章:“你男人也是優秀畢業生,沒必要惦記他們上一屆老的。”
胡珈瑛失笑,堵在胸口的情緒也散了大半。
她抬手給他理了理這邊的衣領:“趙姐今天也把阿磊抱過來?”
“來。”趙亦晨頷首,胡亂擦掉額頭上的汗水,“我找好了住的地方,等畢業典禮完了就帶你去看看。”頓了頓,又再度牽住她的手,“明天白天我們去趟民政局,把證領了。”
另一只手撫平了他的領口,胡珈瑛聽出他語氣里的笑,也不自覺一笑:“好。”
趙亦晨看好的租房在郊區。小平房,七十平方米的空間,戶型簡單,開除廚房和衛生間,便只剩下狹小的臥室和客廳。
“空間不大,離市區比較遠,好就好在有單獨的廚衛。”他打開所有的燈,屋子里才顯得寬敞亮堂些。環顧一圈客廳,趙亦晨的目光停在身旁的人身上,撥開她細軟的長發,摸了摸她的耳郭:“覺得怎么樣?”
點點頭,胡珈瑛仔細瞧著屋子的各個角落,琢磨一會兒該從哪兒開始打掃:“市區的房子租金高,要是沒有單獨的廚衛,到時候吃飯又是一筆開銷。”末了又轉頭問他,“這里租金是多少?”
“這你就不操心了,”不緊不慢地收回手,他后退一步,靠上身后的門框,“喜歡就行。”
胡珈瑛望著他的眼,想起他說過會讓她有吃、有住、有穿。垂下眼皮,她眨了下酸澀的眼。
“我會盡快找到工作。”她說。
“不急,你慢慢找。”趙亦晨拉過她的左手,挨個兒捏了捏她細瘦的指頭,“聽說干律師這行的,領進門的師傅最重要。慢慢找,總能找到好的。”
胡珈瑛搖搖頭:“我盡快。”
頭頂傳來一聲輕笑。“你也是犟。”她聽到趙亦晨的聲音。
“到時候戶口上到城市,就會好些。”把她拉到身前,他摟住她的腰,下巴輕輕擱在她頭頂,聲線沉穩而平靜,“下回他們要是問你結沒結婚,你主動點,說結了,但是五年內不急著要孩子。”
她僵了僵,而后回抱住他,臉埋在他胸口,只字不語。
“我姐以前都碰到過,我知道。”趙亦晨溫熱的手掌覆上她的后腦勺,“我們還年輕,本來就不急。你照實說就好。”
沉默地聽著他的話,胡珈瑛一不發,耳邊是他平穩有力的心跳。
良久,她閉上眼,點了頭。
二○○零年六月四日,趙亦晨和胡珈瑛在民政局辦理了結婚登記。
那天夜里,他們擠在出租屋那張小小的床上,第一次睡在了一起。
屋子里沒亮燈,他們在黑暗里坦誠相對,胡珈瑛的身體有些抖。趙亦晨的手撫過她的額角,嗓音低啞:“怕了?”
他滾燙的掌心托住她的后腰,他們之間沒有隔閡,肌膚相親。
“珈瑛,我是你男人。從今天開始,我們兩個在一起就是家。”昏暗的光線里,她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但她瞧得到他的眼,感覺得到他近在咫尺的呼吸。
“我會護著你,對你好。也會占有你,讓你痛。”他說,“但我不會傷害你。記住了嗎?”
強忍著顫抖,她摟住他的脖頸:“我記著。”
他進去的時候,她弓起身體,抱緊了他的背。
那陣陣哭喊回到她的腦海里。她流著淚,記起撕裂的劇痛,記起絕望,也記起心底震顫的恐懼。但她抱緊他,記著他說過的話。沒有掙扎,也不再戰栗。
一片黑暗里,她嘗到的只有咸澀的淚,和他給她的全部自己。
早一點就好了。她想。
早一點。早一點就好了。
02
徐貞被一陣兇猛的狗吠驚醒。
她在黑暗中坐起身,摸到蓋在被子外層的上衣,一面胡亂地套上一面起身,踩著鞋打開了屋內的燈。外頭的狗叫沒有停,遠遠傳來模糊的爭吵聲,還有孩子的哭喊聲。迅速穿好鞋跑到窗邊,徐貞小心地撥開窗簾的一角,鼻息間呼出的熱氣在玻璃窗邊緣撞出一片白霧,又很快消失。
白天山間下過一場雨,九龍村頭頂的夜幕便愈發干凈,星河如洗。遠近幾間屋子都陸續亮起了燈,徐貞隱約瞧見幾個人影在往魚塘的方向移動,狗吠聲響徹夜空,哭喊和爭吵持續不停。她轉過身抬起房間的門閂,剛踏進正廳,就瞧見對面的房門也被推開,程歐匆匆忙忙鉆出屋子,同樣衣衫整齊。
臨睡前李萬輝已經收拾好了那間里屋,徐貞和程歐這晚得以分開住,但他們還是各自和衣而睡,以防出現什么突發事故。兩人視線相撞,她下意識先開了口:“出什么事了?”
“吵架?”程歐撓撓腦袋,眼睛還在往大門的方向轉,語氣不大確定。
這會兒卻有人從外邊叩響了大門,壓著嗓門道:“徐記者?程記者?”
聽出是李萬輝的聲音,徐貞同程歐交換了個眼神,便上前撤去門閂,打開了門:“李老師——”
李萬輝鉆進屋內,把身后的門板合上,抬頭才發現程歐也在正廳:“把你們都吵醒啦?”
“外頭在吵什么啊?”程歐系上外套的扣子,抬著眉頭問他。
焦急地皺著眉張了張嘴,李萬輝像是要抱怨什么,最后卻忍下來,只道:“方德華跟陽陽媽打起來了。”
“怎么突然打起來了?”
“今天我跟主任說了,你們采訪的時候可能也要跟陽陽媽聊聊……”李萬輝解釋得含糊,“主任就跟方家打了招呼,結果方德華覺得這事兒是陽陽媽挑起來的,陽陽媽爭了兩句,就……”他眼神躲閃,沒再說下去。
悄悄瞄了眼程歐,徐貞恰好撞上對方的目光。他們都知道上個月村里發生的襲警事件,當時事情不僅鬧到了市刑警隊那里,還驚動了武警。沖突的源頭是村民收買被拐賣的婦女兒童,村干部事后都被撤職,而有了前車之鑒,新的村主任上任,對外來人都多了幾分警惕。
徐貞想了想,又把征詢的眼神拋向李萬輝:“那我們要不要也去勸勸?這事兒說到底是我們要求的,不然我們去解釋一下……”
急忙搖搖腦袋,他擺了擺手:“徐記者你就別去了,方德華那人平時打人就不分男女的,加上今天還喝了點酒……”而后他停下來,看向程歐,“程記者能來幫忙拉下架嗎?還是得說清楚,不然這事兒沒完……”
程歐系上了最后一粒扣子:“行,走。”
兩個男人匆匆踏著夜色出去,李萬輝的腳步尤其急。夜里光線昏暗,他們抄近路,踩過抽干了水的田壟,搖搖晃晃往魚塘的方向走。徐貞站在門口望了一會兒,便遠遠跟了上去。
九龍村新鑿了幾片魚塘,還有幾塊水田的水沒有抽干。雖說白天已經確認過位置,但深夜光線不足,徐貞還是不敢像李萬輝他們那樣抄小路,只借著鄰屋的燈光,打開手機的照明走屋前的大路。
不少村民被外頭的動靜吵醒,有人從窗口探出腦袋謾罵,也有人走出自家家門,伸長脖子觀望。她舉著手機悄聲經過,也沒人留意她。李萬輝住得離村里最大的雞棚不遠,她沒走多久便聞到一股家禽糞便的氣味。隱隱瞧見了雞棚的影子,徐貞正要繞開一堆雜物摸過去,腳下就踩到一根長長的樹枝。樹枝沒斷,她卻聽到身旁一聲什么東西斷裂的“咔嚓”響動。
徐貞一驚,轉眼便見身邊有人撲了過來,一把抱住她的胳膊!
“救我出去,求求你救我出去……”顫抖的女聲帶著哭腔,來人不斷拉扯徐貞的胳膊,渾身都在哆嗦,指甲卻用力得好像要摳進她的血肉里,“我不是他們村的,我是被買來的,求求你救我出去,求求你,求求你……”
丟開手中的手機,徐貞猛地抓住這人的手腕,要不是聽清了這帶著點兒鄉音的求救,險些下意識就把她摔出去。稍稍冷靜下來,徐貞沒松開手,聽著耳邊不斷重復的“救我”,不由記起前一天沈秋萍回望她的眼神。
雞棚附近沒有亮著的燈,手機掉在幾步遠的地方,黑暗中徐貞瞧不清女人的臉,只能抓緊對方的手,壓低聲音問她:“你是哪家的?從哪里被拐來的?”
不等女人回答,不遠處兩間屋子對拐的地方便閃出一道燈光,幾個男女拿著手電筒尋到了她們。為首的男人大罵一聲沖上來,狠狠將女人從徐貞跟前扯開。
“又他媽給老子亂跑!”他掄起胳膊,對著女人的臉扇下兩個巴掌,又一腳踹上她的肚子。
女人被踹得撞向雞棚,哐啷一聲悶響,沒了聲音。棚里的母雞受驚,“喔喔喔”地亂叫。
拿著手電筒的幾個人趕忙上前把她架起來,錯亂的光束里徐貞只看見她亂蓬蓬的深咖色長發,還有臟亂的衣褲。
“你哪個屋的?”動手的男人把手電筒的光掃向徐貞,操著一口當地話問她,“哦,是那個女記者。”
抬手擋了擋光,徐貞垂在身側的右手捏緊拳頭,又松開。她不吭聲,兀自轉身去撿手機。
打在背后的光束晃了一下,沒一會兒就撤開了。
她拾起手機回過頭,那群人已經罵罵咧咧地走遠。
徐貞趕到魚塘邊上的時候,爭吵的動靜早已停下來,只剩下孩子沙啞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