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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23 刻在命運里的路

      鄰近的幾家人都打開了屋子里的燈,十來個人影圍在魚塘邊,給踩著小船下了水的人打燈、指方向。徐貞望了一眼,認出船上其中一人是李萬輝,另一個則是程歐。他們一人撐船,一人握著竹竿往水里探,像是在找什么東西。視線在魚塘邊的人臉上兜了一圈,她沒在這些人里邊發現方家人的臉,扭頭去看方家的屋子,才瞧見一個女人抱著孩子坐在屋門口的小板凳上。

      從身形看,是沈秋萍。她身上只穿了件被扯開袖管的藍底睡裙,頭發蓬亂地低著腦袋,手腳并用地將孩子死死困在身前,任他怎么掙扎也不撒手。“媽媽……媽媽……”孩子在她懷里號哭不止,使勁扒著她的胳膊,掙不動便用力捶打,沒有片刻的消停。

      徐貞借著屋里透出來的燈光看清了孩子的臉。他不是沈秋萍的兒子方海陽,卻是她的侄子,大點兒的那個,方東偉。

      “這是怎么回事?”徐貞走到魚塘邊,找了個臉熟的村民,小聲問道。

      “死人咯。”對方回頭瞧見是她,無所謂地笑笑,“方德華被捆進屋里去了,他老母剛去喊主任。”

      “誰死了?”

      “方家的阿雯。”

      “她自個掉下去的。”一旁的村民插嘴,“人兩口子打架關她莫子事嘛,瘋瘋癲癲跑出來擋,崴了一下,腦殼碰到石頭,掉進塘里沒起來了。”

      徐貞聽完便噤了聲。她記得李萬輝說起過這個阿雯,那會兒程歐還推測,阿雯應該也是被買進來的。她丈夫已經死了,她也給萬家生了兒子,自己常年瘋瘋癲癲,不知道對萬家來說算不算是個累贅。

      思忖片刻,徐貞偷偷看了眼沈秋萍懷里的方東偉。十歲出頭的孩子,還在用盡全力扒拉著叔母的手臂,一邊哭喊一邊掙扎。那只狂吠的狗不再叫了,滿天星河下邊,僅剩他撕心裂肺的哭號。

      只這么一眼,徐貞就沒再看下去。她轉而望向魚塘,看見漆黑的水面被竹竿劃出圈圈漣漪。

      那漣漪也是黑色的,黑得發冷。

      早上七點,周皓軒敲著漲痛的腦袋睜開了眼。

      身旁妻子文娟睡的位置已空,被子掀開了一角,床單還有些皺。他爬起來,抓起擱在床頭的手表看了眼時間,然后趿上拖鞋走出了臥室。廚房的方向傳來文娟做早餐的動靜,女兒的小臥室關著門,她要半個小時之后才起床。周皓軒站在臥室門口打著哈欠抓了抓腦袋,又拐去客房,小心打開門探進腦袋,想瞅瞅趙亦晨是不是還沒有醒來。

      屋子里靜悄悄的,空氣中還殘留著酒氣,窗戶半敞開,小床上被褥鋪得沒有一點兒褶皺。

      周皓軒驚了一下,忙又退出來,快步到廁所瞧了一眼。衛生間空著,他檢查完就跑到陽臺看了一圈,這才確認趙亦晨已經不在自己家了。

      在廚房聽到他跑動的聲音,文娟端著泡黃豆的碗走出來:“找什么啊?”

      “老趙呢?”周皓軒疾步穿過客廳走向她。

      “哦,他大概一個小時前走了。”一只手還浸在水里抓黃豆,她不明所以地看著他,“還讓我別叫醒你,說你昨晚喝得有點多。”

      “六點就走了?說了去哪兒沒有?”

      “說是出去轉轉……再去南郊的公墓看一下……”

      去南郊公墓?不是說好了去找那個退休的福利院工作人員嗎?周皓軒拍一下自己的腦袋,知道文娟這是被趙亦晨糊弄了。

      他又轉腦袋去找自己的車鑰匙:“我車呢?他沒借走我的車吧?”

      “沒有啊……”大約是從他的反應里覺出自己做錯了事,文娟有些心虛,拿出擱在碗里的手,走到鋼琴邊把他放鋼琴上的車鑰匙拿下來,轉過身遞給他,“這不在這兒嘛。”

      周皓軒見鑰匙還在,摸摸胸口,多少松了口氣:“那還好,那還好……”

      滴著水的手里拎著車鑰匙,她清了清嗓子,小聲補充:“但是他借了我的車……”

      身子一僵,他瞪大眼:“你的車你借給他干什么?!”

      “他、他不是你最好的兄弟嘛!”聽他抬高了嗓門,文娟也忍不住張大眼睛吼回去,“他要借車我能不借啊我!”

      被她的話噎得不輕,周皓軒憋紅了臉,只得擺擺手:“行,行,你有道理,我不跟你說。”而后他拿走她手里的車鑰匙,衣服都不換就往玄關跑。

      “哎你去哪兒啊!早飯都沒吃!”文娟忙追了兩步。

      一腳踩進自己的皮鞋里,他胡亂蹬了蹬鞋跟:“我找他去!”

      她急了,拍了把自己的大腿:“你還開車啊!你不是喝酒了嗎還開車?”

      “都一個晚上了還酒什么酒啊!”

      “那你把車開走了我一會兒怎么送婷婷去幼兒園啊?”

      “坐校車!”周皓軒丟下這么一句話,甩門出了門。

      文娟追到門口,打開門最后沖樓道里喊了一句:“你注意安全開慢點啊聽到沒有!”

      十幾公里外的江灣酒店里,楊騫剛剛走進電梯,戴上藍牙耳機,撥通了許漣的號碼。

      他已經連著兩個晚上住在酒店沒有回家,許漣超過二十四個小時不主動聯系他,好像絲毫不擔心在這個非常時期出什么岔子。

      電梯經過二樓,電話無人接聽。楊騫重撥一次號碼,將手機塞進外套的衣兜里。

      抵達一樓,電梯門打開,耳機內再次響起等待音。

      他踱出電梯,余光瞥見一個倚在電梯間外的年輕人直起身,不遠不近地跟在了他身后。楊騫心下一緊,略微瞇起眼,神色如常地走到前臺退房。耳機里的等待音還在繼續,他掏出手機回到桌面,點開相機功能的前置攝像,從屏幕上觀察了一圈身后。

      那個跟在他后頭的年輕男人停在了大廳左側的休息區,從報刊架上拿出一份報紙翻看;正在拖地的清潔工時不時從帽檐底下抬眼,往前臺這邊瞥過來;酒店大門的玻璃門外站著一個打電話的中年男人,不慌不忙來回走動,偶爾無意間朝里邊看一眼,再無所事事地低頭打量自己的鞋。

      楊騫的車就停在外頭的露天停車場,正對著酒店大門,從屏幕里也能瞧見。

      他挪動手機對焦過去的時候,恰好有一個人影從車子后方走出來。那人繞過了兩臺車,消失在攝像頭捕捉得到的范圍外。

      一臺黑色越野車倒進了旁邊的空車位。

      耳邊的等待音忽然消失,電話接通,許漣冷淡的聲音從手機里傳出來:“什么事?”

      “先生,刷卡還是現金?”前臺的接待幾乎是同時開了口。

      楊騫的視線依然停在手機屏幕上,只面不改色地問許漣:“你現在人在哪里?”

      一家三口從那臺越野車上下來,各自背著旅行包。父親拿車鑰匙鎖車,車燈閃爍了一下。

      “機場,準備去趟越南。”電話那頭的許漣頓了頓,“怎么了?”

      手機屏幕中,那一家三口快要走到酒店門口,父親突然停下腳步說了句什么,便又回頭走向自家的車。母親摟著孩子的肩膀在原地等了會兒,才接著往酒店大門走。

      “別上飛機。”楊騫聽到自己低沉的聲音。

      “什么?”

      來不及同許漣解釋,他猛然回身,飛快地沖向大門!

      背后響起前臺接待的叫喊聲,佯裝拖地的“清潔工”丟下拖把拔腿就追,站在休息區的年輕男人也即刻甩開報紙翻過沙發。玻璃門外打電話的中年男人第一時間沖到門口,原本要截住楊騫的去路,卻不料他突然勾手從后腰的褲腰帶邊抽出一把槍,對著中年男人扣下了扳機!

      中年男人在黑洞洞的槍口對準自己的那一剎那反應過來,連忙閃開,耳邊“砰砰”兩聲刺耳的槍響,子彈擦過腳旁。

      女人和孩子的尖叫聲霎時間炸開,楊騫闖出大門,一把奪過那個驚恐回頭的父親手里的車鑰匙,跑向那臺黑色越野。埋伏在室外的便衣警察聞風而動,幾聲錯亂的槍響在耳邊跳動,他一股腦沖到越野車邊,打開車門鉆進駕駛座,在槍聲中快速插上車鑰匙。

      “楊騫?!”藍牙耳機還掛在左耳,電話另一頭的許漣聽到了槍響。

      一腳踩下油門,楊騫咬緊牙關,對著電話那頭低吼:“跑!快跑!”

      從望遠鏡里看到那臺黑色越野沖出酒店停車場,鄭國強坐在路口一臺黑色沃爾沃的后座,等眼見兩臺警車呼嘯著追過去了,才低頭對手中的對講機道:“目標是不是打了電話?”

      “目標戴著藍牙耳機!”負責酒店監控的組員回答。

      鄭國強便吩咐副駕駛座上的副隊:“通知小何,楊騫可能聯系了許漣,那邊如果有什么動作就即時收網,不等她登機了!”

      對方點頭:“收到!”

      這時候對講機里又響起二組組長的聲音:“鄭隊鄭隊!楊騫持槍開車往五橋的方向跑了!”

      “二組三組都跟上了沒有?”

      “跟上了!”三組組長即刻回應。

      鄭國強的手重重地拍在副駕駛座的椅背上:“通知交警隊封鎖五橋橋頭!路障、路障!”

      剛通知完機場布控負責人的副隊忙不迭喊:“收到!”

      江灣酒店就坐落在沿江公路邊,一路沒有紅綠燈,到五橋只需要三分鐘。對講機那頭沒過幾秒又傳來三組組長的匯報:“鄭隊鄭隊,有臺白色思域從長江北的路口沖出來,現在也跟在楊騫的車后面!”

      猛一下坐直了身子,鄭國強皺緊眉頭:“什么車?許漣那兩個助理不是都已經控制住了嗎?”

      “是沒見過的牌照,湘a1e789,車里好像只有一個人!”

      本省牌照?

      “先不用管他,繼續追!”這么交代完,他又拍了拍駕駛座的椅背,“聯系那個什么周皓軒,看看那臺車是不是他的!”

      與此同時,候在省會國際機場布控的何遠平通過對講機下達了指令。

      “小謝小苗,注意目標的行動,如有不對立即收網。”

      “收到。”

      “收到。”苗鵬低聲回應。他一路跟在許漣身后,正穿過偌大的候機廳。她的確剛掛斷一個電話,但腳步從頭至尾沒有片刻停頓,步速也仍舊不緊不慢。從苗鵬的角度,只能看見她穿著套裙的背影,瞧不見她臉上的表情。

      這個國際機場人流量大,尤其在接近年底的這段時間,旅行團眾多。一隊服裝各異卻都戴著紅色帽子的旅行團突然橫進視野,苗鵬一驚,加快腳步上前,卻還是被他們堵住了去路。許漣的身影一時間消失在視線范圍內,他急忙從隊伍這頭擠出去。好不容易沖出人墻,他環顧四周,竟再找不到她的人影。

      心頭一慌,苗鵬繃緊神經再找了一圈,只發現許漣剛剛拎在手里的酒紅色旅行包被扔在了路邊。他拔腿跑過去查看,旅行包敞開,里頭大半空空蕩蕩,剩下的只有幾件換洗的衣物,還有一件揉得皺皺巴巴的小坎肩。他認得這件坎肩,是許漣剛才一直穿在身上的。

      氣惱地給了自己的大腿一巴掌,苗鵬掏出對講機報告:“何指,目標不見了!”

      許漣混跡在另一隊旅行團里,隨手將sim卡扔進墻邊的垃圾桶,隨即低著頭閃進洗手間。

      她肩上挎著從旅行包里拿出來的雙面女包,找到一間空隔間便推門進去,反手關上門。包里備有一頂深咖色的長假發和發網,以及一套衣褲、一對夸張的耳飾、一面鏡子和一支眉筆。她脫下身上的套裙,正要換上闊腿褲,忽然發現大腿內側一片殷紅的血跡。

      動作一頓,許漣摸了摸內褲上濕潤的血色,不再耽誤時間,快速換好衣服、戴上假發和耳飾,又對著鏡子熟練地將眉毛描成挑眉,便翻出女包紅色的一面,抓起換下來的套裙塞進包里,鎮定地走出洗手間。

      距離機場半小時車程的v市沿江公路上,黑色越野車從五橋橋頭疾馳而過。

      二組組長帶著三名警員驅車緊追在后,見狀馬上沖對講機匯報:“鄭隊,楊騫沒有上五橋!”

      對講機里繼而響起鄭國強的指揮:“四組沿江行動,不管他上哪座橋,從東頭堵他!”

      他話音剛落,二組組長便見前方的黑色越野突然拐彎,沖過單黃線橫進了逆向車道!

      這一拐突如其來,只有緊跟在車后的那臺白色思域急拐跟上,而逆向車道上一臺小型貨車鳴響了喇叭,為避開黑色越野而猛地右拐,壓上單黃線,橫在了二組的車面前!組長一悚,旋即踩上剎車——砰。

      車頭撞上貨車的瞬間他覺得腦子一震,安全氣囊撲向他的臉,車輛急剎的刺耳聲響同時在腦內劃開,他一時分不清那是空氣中傳來的聲音,還是對講機里的聲音。

      “鄭隊,目標拐進了西環路,二組撞到一臺貨車,我們這邊被堵住了!”三組組長的粗啞的聲音很快在對講機中響起。他們的車跟在二組后面,及時剎車沒有受創,卻也因為前路受堵而被后面剎住的車輛夾在了中間。

      在他的話里恢復了幾分神志,二組組長扒開安全氣囊,動了動不知撞上哪兒擦傷流血的手,艱難地轉動脖子往身旁和后座看了一眼:后座的兩人扒拉開車門跌跌撞撞地下了車,副駕駛座上的組員也在費勁地撥開安全氣囊,沒有生命危險。

      “二組全員安全……”他便對著對講機擠出話來,“那臺白色思域還跟在目標后面……”

      “目標要進市區!”三組組長接茬,“鄭隊,市區人流量大,要是他在市區下了車我們就很難……”

      鄭國強在對講機那頭打斷他:“三組繞回去!走江邊抄黃河北路堵他,不能讓他進市區!”

      “收到!”

      喊著應了一聲,三組組長猛打方向盤,拐進逆向車道掉頭回追。

      他聽從鄭國強的指揮沒有緊追著那臺黑色越野上西環路,而是從沿江路飛馳到黃河北路路口才拐彎,一路直下,直到被車龍堵在了東湖立交下邊的十字路口。已經到上班高峰期,他們正好錯過一個綠燈,車流半天不見動彈。

      煩躁地拍了拍喇叭,他聽見副駕駛座的同伴拿著對講機向鄭國強報告:“鄭隊我們堵在東湖立交這兒了!已經看不到目標!”

      后座的小陳和小黃交換一個眼神,便打開車門下了車。

      對講機另一頭的鄭國強同時吼起來:“下車!下車找!”

      兩個警員飛奔著穿過車龍找到十字路口,很快就找到停在路邊的那臺黑色越野。

      檢查過空空如也的車內,小陳看了眼還插在車上的車鑰匙,用對講機告訴鄭國強:“鄭隊,目標已經不在車里!”

      眼尖地發現不遠處那臺白色小轎車的小黃也跑上前檢查,車內同樣不見半個人影。

      “白色思域里面也是空的!”

      這時楊騫已經從前面一個路口拐進珠江北路,他徒步而行,趁著人潮洶涌才停在路邊,攔下一臺出租車,還沒等車停穩便打開車門跳進后座,喘著粗氣道:“走珠江南,上四橋!”

      趙亦晨從他丟下那臺黑色越野逃跑開始也下了車,逆著人潮緊追其后。遠遠望見楊騫跑上了出租,趙亦晨剎住腳步,攔住一臺正要開進寫字樓地下車庫的私家車,掏出警官證貼上車窗:“警察,征用你的車!”

      半分鐘后,鄭國強在車內接到了他的來電。

      “讓你在東岸的人做好準備,”電話那頭的人話語間有輕微的喘氣,語調卻冷靜如常,“楊騫現在正往四橋的方向走,紅色出租車,牌照是湘b52741。”

      沒工夫追究趙亦晨為什么要在這次行動里插上一腳,鄭國強腦子一轉,拿起對講機指示還候在東岸的四組:“四組上四橋!紅色出租車,尾號741!尾號741!”他一手握著手機、一手抓著對講機,吼得嗓音嘶啞,也沒忘要再警告電話另一頭的趙亦晨,“目標手上有槍,趙亦晨你給我跟緊了,不要掛電話!”

      語罷,他不等趙亦晨回應,彎起身直拍駕駛座的椅背:“抄市政前面那條路,快!”

      紅色出租車繞珠江南路從西頭駛上四橋。

      這座橋全長三千五百米,主橋一千二百米,不到一公里的路程,普通車速一分鐘便能穿越。楊騫拿槍頂著司機的腦袋,在大橋中間下車,退上了橋邊的人行道。

      橋頭已經被封鎖,鳴著警笛的警車從兩頭呼嘯而至。楊騫攥緊手里的槍回頭,視線越過護欄,落在橋底江水的湍湍急流上。四橋不高,修建得也早,這幾年江河水位上漲,他知道有人曾在這里跳下去,沒有摔死。

      那臺在出租車后窮追不舍的私家車急急剎車,他不等車里的人下來,抬腿翻過護欄,從橋邊一躍而下!

      驅車趕到的鄭國強恰好撞見這一幕,他不等車剎穩就撞開車門下了車,提步摸向腰間的槍要沖上前查看情況,卻見一旁的私家車上跑下來一個人影,不給他反應的機會便疾步奔向護欄!

      鄭國強驚呼:“趙亦晨!”

      沖破喉嚨的呼喊沒有換來對方哪怕一瞬的停頓,那人翻身越過護欄,一頭扎向了橋下!

      震驚地疾跑到護欄邊,鄭國強扶著護欄往橋底下看,入眼的只有湍急的江流,尋不到一個人影。

      他真是瘋了不要命了!鄭國強在心底咒罵一句,想起那個前幾天才被趙亦晨從許家帶走的小姑娘,心頭又緊又痛。

      “三組去西岸,四組回東岸——”他扭回頭沖著陸續下車的警員嘶喊,“都分兩頭找,找!”

      十月底的江水很冷。

      江底有暗流,坑洞附近還有漩渦,一不小心就會命喪那讓人窒息的淤泥里。

      楊騫在渾黃的江水中掙扎,被江流推擠著前沖。落水的瞬間他感覺到有股涼意從肛門鉆進他的身體,又在這水流中淌出。寒涼的江水和窒息感一同裹覆著他,他不住騰動雙腳,卻無法浮上水面。

      這一刻他毫無征兆地想起了許菡。

      他想起她死前在浴缸中掙扎的樣子。他按著她的腦袋、她的胳膊。她拼了命地掙扎、踢騰,有那么一兩秒力氣竟好像要勝過他。冰涼的水濺在他的手背上,他的臉頰上。那個時候楊騫想,人在死前的樣子真丑。丑陋,且狼狽不堪。誰都一樣,包括許菡。

      縮緊雙腿往下蹬動,楊騫撥開頭頂的水流,使盡全力朝水面游。

      他嘴里只含著半口氣,眼前發昏,只蒙蒙瞧見一點光亮。槍早已脫離他的手,他手中握得到的僅僅是流淌的江水。他的頭很涼,手心也很涼。

      腦袋終于破出水面的時候,楊騫幾乎看不到任何東西。他大口大口地呼吸,抬起水里的手揉眼睛。辨清江岸的方向后,他用最后的力氣往岸邊游過去,直到手指摳進濕滑的泥地里,才手腳并用地爬上岸,趴在岸邊喘氣。

      胸脯劇烈起伏,身體也在發抖。落水時他的雙腿沒有并攏,腳掌麻木,左臂生疼,連嘴唇也好像裂開了幾道口子,鼻息間盡是腥氣。意識漸漸回籠,他這時候才覺出渾身的不適。

      但他沒死。他沒有像那個女人一樣,死在冰冷的、沒有溫度的水里。

      搖搖晃晃地爬起身,楊騫禁不住癡癡笑起來。

      我沒死。他一面挪動腳步,一面告訴自己。沒死。沒像許菡……沒像她一樣……

      后腦勺突然一陣鈍痛。

      楊騫搖晃了一下,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么,便又硬生生再挨了一拳。有什么東西掃向他的下盤,他歪倒在地,額頭磕上岸邊的鵝卵石,視野震蕩幾下,眼前的一切都變成了藍色。有人把他踢翻過身,壓坐在他腿上,攥住了他的衣領。

      被拽著衣領抬起腦袋時,楊騫重新看清了眼前的世界。他看到趙亦晨的臉。

      這個男人渾身都滴著水,額角青筋畢現,頭頂和嘴邊擦出血的傷口里也滲進了江水。他的拳頭攥著楊騫的衣領,手背上青色的血管直凸,即便嘴里喘著氣,也好像隨時能把他撕碎。

      “許菡是不是你殺的?”楊騫聽到他問自己。

      那低沉的聲線極力克制,卻依然帶著抖音。

      他是跟著跳下來的?楊騫看著他的眼睛想。所以,他也沒死?

      楊騫忽然覺得諷刺,諷刺得讓他忍不住發笑。

      咳嗽著笑起來,他仰高下巴,笑得差點要斷氣。

      “誰告訴你的?”他嘲諷地笑著擠出喉嚨里的聲音,腹部亦開始鈍痛,“善善?她說話了?”

      伸手把他的腦袋推向滿是鵝卵石的地面,趙亦晨一手掐住他的脖頸,赤紅著眼睛,面無表情地盯著他的臉。趙亦晨的腦子很亂。他想起趙希善哭著說出第一句話時的模樣。他想起秦妍說過的話。他的胳膊和手都在發抖。

      “說實話。”他直勾勾地看著楊騫,一點一點收攏了箍在他脖頸上的五指,“說。”

      楊騫神經質地笑了。他笑得渾身顫抖,仿佛就要這么窒息下去。但他突然就收住了笑,猛地騰起身體,將趙亦晨掀下來。“就是我殺的!我親手殺的!”在起身的剎那扯出兜里的短匕,楊騫用盡最后的力氣撲上前,手里的匕首扎向趙亦晨,“那個自私自利的婊子就是老子殺的!”

      落水時受到挫傷的雙腿一時使不上勁,趙亦晨翻身躲過扎下來的利刃,兩手擦過岸邊鵝卵石旁尖銳的小石子,掌心劃出兩道血痕。

      那個瞬間,他記起了胡珈瑛的臉。那張在他腦海里早已模糊、看不清面目的臉。

      手中的短匕撲空,深深扎進了淤泥里。楊騫松開它,轉而再度撲向趙亦晨。

      “你還以為你得了個什么寶貝?!啊?!”他掐住趙亦晨的脖子,發了狂地嘶吼,聲聲震耳,“那是許菡——許菡!六歲就被人開了苞了!”

      趙亦晨摳住他的手,記起了胡珈瑛的眉,胡珈瑛的眼。她的五官就這么清晰地浮現在他眼前,他甚至記得起她看向他的眼神。她的眼睛是不愛笑的。漆黑、深邃。在那黑色里頭還有更深的陰影,壓在眼底,壓住了她本該有的情緒。

      楊騫癲狂的聲音敲擊著他的耳膜。

      “她伺候得你舒服吧?啊?知道為什么嗎?熟啊——熟能生巧啊——”

      趙亦晨記起她面目清晰地對他笑的樣子。他記起那雙不常笑的眼睛,總是在對他笑的。她笑起來的時候,眼里有亮光。

      用力翻身將楊騫掀倒,趙亦晨重新壓坐到他腿上,一拳揮向了他的臉。

      拳頭撞向皮肉,砸向骨頭。他聽到一聲悶響,手骨好似也在跟著震動。可趙亦晨沒有停下拳頭。他紅著眼,竭盡全身的力氣,一拳又一拳地掄向眼前的男人,就像已經忘了其他的動作,渾身的血液都在逆流。

      他記起她第一次見到他時怔愣的樣子。

      他記起她把新買的鋼筆送給他,笑得有些傻氣的樣子。

      他記起她低頭抱著他的臟腳,認真地垂著眼給他剪指甲的樣子。

      面前男人的臉被霧氣模糊,早已沒了聲音。朦朦朧朧中,趙亦晨看到他滿臉的血。可自己的拳頭仍然沒有停下來。沾著血的拳砸上那張滿是血的臉,紅色與紅色相撞,把他的拳頭撞得生疼。

      他記起每回他抱她的時候,她僵硬的身體。

      他記起二○○零年六月四日的那個晚上,她在黑暗里忍住顫抖,嗚咽著抱緊他的背。

      他恨他的拳頭沒有千斤重。他恨他們傷害她,帶走她,殺死她。

      他恨自己沒有早一點發現,他恨自己沒能救她。

      有人架起他的胳膊,試圖把他從奄奄一息的楊騫身上拖開。

      “趙亦晨!趙亦晨!”那人在他耳邊不斷低吼,“再打就死了!再打就死了!”

      趙亦晨卻好像什么都聽不見,什么都看不見。

      他記得那晚他告訴胡珈瑛,他會護著她,對她好。

      她摟住他說,她記著。

      她記了一輩子,到死都在向他求救。

      到死都在向他求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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