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出插在褲兜里握著打火機的手,趙亦晨隨手將香煙送回唇邊,劃開打火機的開關。
女人向他走近一步,手中的煙頭湊到那跳動的火焰邊,很快就被點燃。她算不上高,從他的角度可以看清她垂眼時微微顫動的眼睫毛。濃長,微翹,尾端盈著幾顆雪花融化后留下的水珠,在火光跳躍中透亮扎眼。
盡管形容憔悴,也依然是個漂亮的女人。
拇指松開開關,火焰熄滅。
女人退后兩步,學著他的模樣倚在冰冷的瓷磚墻邊,微啟雙唇,深深吸了口煙。
重新望向室外的大雪,趙亦晨從濃郁的煙草氣味里嗅到了她那支香煙的味道。他不是緝毒警察,卻對這個味道并不陌生。
沉默地抽了會兒煙,他主動開了口:“去湖南?”
瞇眼吐出一團白霧,女人望著屋檐上的冰錐,漫不經心地頷首:“回老家過年。”
“堵了幾天?”
“八天。”
溫熱的煙熏感翻入口腔,趙亦晨緩緩吁一口氣,任憑白色的煙霧溢出唇齒。
細細密密的溫度讓冰冷的嘴唇微微發麻。
他掐滅煙頭的火星:“快了。”
而后將煙蒂扔進手邊的垃圾桶,戴上外套的帽子,雙手插進衣兜,再次步入凜冽的風雪中。身后的女人沒有道別,也沒有說話。
左后方響起一道喊聲——“周楠!”
隔著寒風,聲線模糊。但趙亦晨停下了腳步。
他回過頭,看到一個男人正從停車場跑向那個靠在盥洗臺邊的女人。風雪迷眼,趙亦晨卻還是將男人的臉看得一清二楚。略微發福的身軀依然西裝革履,方臉,劍眉星目,皺起眉頭的樣子咄咄逼人。
他認識他。王紹豐。
趙亦清在客廳的沙發上醒來。
電視里還在重復播放早晨播報過的新聞,她看了眼墻壁上的掛鐘,意識到已經下午六點。窗外的天色開始暗下來,屋子里安安靜靜,沒有人聲。她趕忙爬起身,從沙發盡頭的小圓桌上撈過電話,撥出劉志遠的手機號碼。
電話很快被接通,那頭傳來劉志遠悶悶的聲音:“喂?亦清啊?”
“怎么還沒回來?接到阿磊了嗎?”她掀開身上的毛毯,放下腿穿好拖鞋。
“還沒有,我剛從學校出來,今天開個會耽誤了。”電話里車門被關上的動靜有些刺耳,他嗓音又提高幾分,像是在低著腦袋翻找什么東西,“對了,你晚上別做亦晨的飯,他剛才打電話給我說他有工作回不來,讓我去把善善也接回來。”
趙亦清急急忙忙系扣子的手一頓:“啊?又有工作?他們肖局不是給他批了兩個星期的假嗎?這才幾天啊?”
“好像是有緊急的案子吧,他畢竟是刑警隊長,你又不是不知道。”
摸了摸自己的額頭,她頭疼地擰緊眉頭,握著電話嘆了口氣。
“好吧。那你先去接善善還是先去接阿磊?”
“小秦他們的兒童心理康復中心離阿磊他們學校挺近的,我讓阿磊先去接善善,然后我把他倆一塊兒帶回來。”劉志遠給自己系好安全帶,轉動車鑰匙熱車。
別無他選,趙亦清只得點點頭叮囑:“行,接到人了就回個電話給我。”
掛斷電話,四周又靜下來。她坐在沙發邊,環顧一眼空蕩蕩的屋子,起身走向廚房。
夜幕將灰黑的一角伸向遙遠的地平線。
合賢中學的教學樓陸續亮起了燈。三五成群的學生來回在教學樓和食堂之間,或是背著書包走向校門。學校坐落在郊區,后門面朝山頭和菜地,只有正門門前一條環形的單行車道供家長接送學生。校外沒有餐館,逆著單行車道走下四百余米長的坡道才能抵達距離學校最近的公交車站,因此學生大多選擇在校內的食堂解決三餐。
劉磊順著車流上坡。
馬路的一側正在維修,回市區的車輛便不得不繞上這條單行道。恰好是下班的高峰期,繞行的車流與學校門前接送孩子的車輛堵作一團,喇叭聲此起彼伏,車龍半天不見流動。他沿著綠化帶往前走,眼睛四處尋著那些堵在單行車道上的小轎車,視線一一掃過它們的車牌,找不到熟悉的車牌號。
學校距兒童心理康復中心不過五分鐘的腳程。劉磊接到趙希善的時候,秦妍還沒有下班。她把他們送到院子門口,最后審視一眼兄妹倆,依然不大放心:“真的不用我送?”
“真不用,我爸開車過來的,就是正好前面修路,又碰上高峰期,所以這塊兒路堵。”劉磊一手牽著趙希善,一手拉了拉肩膀上的書包帶,笑得禮貌而靦腆,“我帶善善走到路口就行了,謝謝你啊秦阿姨。”
抬眼瞧了瞧路邊堵成一條長龍的小車,秦妍兩手插在白大褂的衣兜里,略略擰眉輕嘆一口氣,目光落回他眼里,“那等下見到你爸爸了,記得回個電話或者短信給我。”
劉磊點點頭:“好,知道了。”
頷首以示回應,她又看向一旁的趙希善。小姑娘左手牽著哥哥,右手還緊緊抓著那個綠裙子的人偶,清瘦的小臉表情麻木,唯獨那雙棕褐色的眼睛直愣愣地看著她,眼眶仍有些泛紅。捋順衣擺蹲下身,秦妍彎腰平視小姑娘的大眼睛,小聲告訴她:“善善,阿姨還要去見另一個小妹妹,今天就不送你們了。你跟哥哥一起回去,路上要注意看車,好不好?”
臉上呆呆的神情沒有變化,小姑娘凝視她的眼睛,緩慢地點了點頭。
牽動嘴角對她露出一個微笑,秦妍摸摸她的小腦袋,又說:“爸爸工作忙,善善要是覺得不開心了先跟阿姨說,我就寫字告訴姑姑。今天我們試過的,還記得嗎?”
小姑娘想了想,再次點頭。
像是沒有半點起色,仍舊不說話。
牽著她小手的劉磊暗自嘆一口氣,卻見秦妍不露絲毫沮喪的神色,淺笑著親了親小姑娘的臉頰,柔聲鼓勵她:“善善真棒。阿姨知道你最勇敢,是個好孩子。”
趙希善動一動小腦袋,也慢騰騰地伸出一條細瘦的胳膊摟住她的脖子,親了一下她的耳朵。
劉磊一愣,不再作聲。
下坡的路上,他帶小姑娘抄了綠化帶里側的小路,避開車龍的揚塵。
一路不不語,趙希善低著頭安靜地跟在劉磊身旁,視線一點一點追著自己的腳尖。路燈拉扯他們的影子,時而伸長,時而縮短。他時不時拿眼角瞄瞄她,只能瞧見她頭頂的發旋。思來想去,劉磊瞥了眼小姑娘另一只手里握著的人偶,小心地笑著開了腔:“善善,那個娃娃是秦阿姨給你的啊?”
她沒有抬頭,只幅度極小地收了收下巴。
見她有所反應,他不由得松了口氣。
“善善喜不喜歡這種娃娃?”
小姑娘盯著腳上的小皮鞋,又一次沉默地點了點小腦袋。
“那下次我給你夾。你見過娃娃機吧?就是那種商場里面很大的,投幣夾娃娃的機器。”劉磊便笑起來,語氣也不自覺輕快了幾分,“我每次都能夾到。”
背后卻在這時赫然傳來另一個聲音:“學霸!”
腳步僵在原地,劉磊嘴邊的笑容凝固下來,腦子里一片空白。
他感覺到趙希善也停下了腳步,轉過頭朝他身后望去。一只手搭上他的胳膊,伴著一股子撲鼻而來的煙草氣味,慢悠悠地經過他身側。
“這么巧,你也走這條路啊?”來人轉了個身在他跟前站定,斜挎著書包,掐滅了手里的煙頭,轉眼便注意到一旁的小姑娘,“喲,哪來的小姑娘?”
李瀚。
和他一道的還有另外兩個穿校服的學生。劉磊記得他們的臉。
綠化帶外邊的車流終于開始涌動。不遠處吵鬧的喇叭聲逐漸平息,開著遠光燈的車拐過彎道,車燈打進綠化帶,掃過他的臉龐。
兩眼一眨不眨地望著李瀚唇角微斜的臉,趙希善小心翼翼地收攏五指,捉緊哥哥的手。
劉磊繃緊全身每一寸肌肉,忍住后退的沖動,穩穩回握她微涼的小手,渾身僵直。
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他聽到自己說:“我妹妹。”
“你妹妹?真的假的?我看不像你啊。”李瀚夸張地揚起眉毛,而后彎腰嬉皮笑臉地湊到小姑娘跟前,將手中的煙頭戳向她的額頭,“哎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陌生人靠近,趙希善下意識地退后一步,躲到劉磊身后。腦子里緊繃的那根神經突然便斷了,氣血沖腦,劉磊仿佛觸了電,幾乎是反射性地推了李瀚一把,抬高嗓門吼他:“你別動她!”
對方毫無防備,被推得趔趄幾步,險些栽倒。旁邊的兩個學生旋即謾罵著沖上前。
劉磊腦核一緊,第一時間推開腿邊的小姑娘:“善善躲開!”
下一秒便來不及反抗,被他們一人捉住一條胳膊狠狠推彎了腰!
雙手被反剪在身后,一只粗糙的手掌按住他的腦袋,揪緊他的頭發用力甩了甩。他掙扎,卻被踹了一腳膝窩。有人踩住他的背,硬生生讓他跪在了濕軟的泥地上。膝蓋砸向小石子,麻痛感電流似的傳遍四肢。他被迫埋著腦袋,抖動的視野里出現一雙跑鞋。
“哎喲,又牛起來了。”李瀚含笑的聲線在頭頂響起來,“不記得上次的錄像啦?”
被“錄像”兩個字徹底激怒,劉磊使盡全身的力氣掙動身體,紅著眼抬起了腦袋,目眥盡裂地望向李瀚笑得痞氣的臉,嘶啞的怒吼被不遠處再度起伏的喇叭聲淹沒,“你要是敢把錄像放上網,我就去告你!告死你!”
制住他的兩人愈發用力地摁緊他。
被推到一邊的小姑娘怔怔地望著他們,抱緊了懷里穿著綠裙子的人偶。
又有車經過彎道,燈光劃過他們的腦袋。她看到他們的臉亮了一瞬,又很快暗下來。
李瀚不緊不慢蹲到劉磊跟前,咧嘴笑了笑。
“告我?你要告就告唄,我會怕你啊?我巴不得你把這事兒搞得全校都知道呢。”他懶洋洋地抬手,沖按著劉磊的兩人打了個手勢,“摁緊了,我看看他口袋。”
劉磊劇烈地掙扎起來,一下子翻過了身體,踢騰著腿要踹他。他們便架著他的胳膊把他拖起身,抬腳去踩他的肚子。
“你們這他媽是搶劫、敲詐!是犯罪!”他漲紅了臉,啞著嗓子掙扎嘶吼,“滾!不要碰我!”
李瀚抬起膝蓋,狠狠頂向他的小腹。
劇痛襲腦,劉磊弓緊身子,聲音卡在了嗓子眼里。
他們從他褲兜里摸出一張五十元的鈔票,松開他的胳膊,把他推趴在地。他顫抖著挪動右手,捂住鈍痛的腹部。
“就說你交了五十,應該還剩五十嘛。”李瀚拿著錢,捏在手里拍了拍他的后腦勺,“明天再帶一百過來,聽到沒有?”
劉磊一動不動地趴著,沒有吭聲。
不再搭理他,李瀚慢條斯理站起身,領著兩個同伙從他身上跨過去,走到趙希善跟前。
她抱著她的綠裙子人偶,眼睛看著劉磊的方向,目光呆滯,一不發。
李瀚的手摸上她的腦袋:“小妹妹,不要亂說話,知道吧?”
一臉木然地站著,小姑娘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
他們總算離開。
立在原處許久,趙希善慢慢走上前,抓著綠裙子人偶,蹲在了劉磊身旁。
綠化帶外不斷有車經過。車燈晃現,車輪碾著溫熱的水泥地,發出咯吱咯吱的輕響。他還趴在那里,無聲無息,像個死人。她伸出小手,輕輕摸了摸他的臉頰。
眼淚混著細碎的沙石,沾滿了她的手心。
濃稠的夜色淌滿了天際。
山區的夜晚勝過城市,抬頭便能看見漫天的星河。村子里一間亮著燈的平房那兒傳來狗叫,余音回響在山間,久久不息。徐貞坐在臥室的床頭,從窗口凝望黑夜中遠山的身影,抱著膝蓋沉默不語。
房門被敲響,李萬輝推開門進屋,手里端著兩杯熱茶。
“不好意思啊,不知道電視臺要來人,我也沒什么準備,只能先請你們一起擠這間屋。”他用腳絆上門板,抬眼撞上徐貞的視線,便不好意思地笑笑,“等我明天把里邊的屋子收拾好了,就可以住了。”
徐貞和程歐要對他這個鄉村教師“跟蹤采訪”一周,他當然是盛情邀請他們住到了自己家里:一排平房,五間屋子連在一塊兒,能住的卻只有兩間。李萬輝獨居,拾掇起來更加麻煩。
“沒事沒事,不用收拾了李老師,您白天要上課,晚上還得幫我們收拾屋子——太辛苦了。”徐貞連忙下床接過他遞來的茶杯,面上掛起笑臉,扭頭去看程歐,“睡這屋挺舒服的,我跟程歐都住得慣,是吧?”
正坐在墻邊的椅子上擺弄手里的攝像機,程歐聽見自己的名字才抬起頭來,好像后知后覺地一笑,也看向李萬輝,附和道:“對,您就別麻煩了。”
“你們城里的記者跑到這么偏遠的地方來不容易,是該好好招待的。”對方笑著朝他走來,把另一杯茶遞給他。
“都是我們應該的。”夜里氣溫降得厲害,徐貞已經裹了件外套,捧著熱茶暖了暖手,坐回床邊對他笑得燦爛,“不跑這么一趟,怎么會知道有您這么好的老師十年如一日地在這里為教育事業做貢獻啊?現在這個社會太浮躁了,就是需要有您這樣的榜樣。”
在程歐身旁那椅子前坐下,李萬輝愣了愣,瞧瞧她,又轉頭瞅瞅程歐,撓撓腦袋笑了:“講得我都有點不好意思了。”
“我說的是實話,您不用不好意思。”徐貞彎了眼大方地回他一個笑容,她抿一口茶,又忽然想什么似的抬起眼睛,“哎對了李老師,我們今天采訪了一個您學生的家長,她姓沈,好像是叫沈秋萍吧。我看她不像當地人的樣子,也沒什么口音,是不是外地嫁過來的呀?”
李萬輝隨意擱在椅把上的手收了收五指,表情微微一變。程歐垂著腦袋擦拭鏡頭,余光瞥見他這個微小的反應,眸子一轉,不動聲色地觀察起了他的神色。
“哦,對,陽陽的媽媽。”抬起一只手揉了揉鼻尖,李萬輝答得含糊,“我記得是湖南人吧?怎么嫁過來的我也不太清楚。”
徐貞縮了縮肩膀,仿佛沒有察覺他態度的微變,捧著茶杯好奇地追問:“我看今天跟她走一起的是她婆婆?還有一個大點的孩子是誰呀?我以為也是她兒子呢。”
“大點兒的那個是小偉,方東偉。沈秋萍的侄子。”放下手搓了搓膝蓋,他緊繃的雙肩稍稍放松,講話又恢復了一開始的利索,“小偉的爸爸過世得早,所以一直都是他爺爺奶奶還有陽陽的父母在照顧他。”
“哎?那孩子的媽媽呢?”程歐停下手里的活兒,忍不住插一句嘴。
“小偉的媽媽……”欲又止片刻,李萬輝一拍膝蓋,搖搖頭長嘆一口氣,“唉。小偉的媽媽整天給關在家里,我也不太清楚,都是聽人家說的。不過我見過她幾次,確實……”他皺起眉頭斟酌了一會兒用詞,最后意有所指地指了指自己的腦袋,“確實有點瘋瘋癲癲,傻里傻氣的。大家都叫她阿雯,也沒人知道她全名是什么。”
“哦……”徐貞恍然大悟,“那,這孩子沒遺傳他媽媽的?”
“沒有,小偉聰明著呢。”提到學生,他重拾了笑容,不再無意識地搓揉自己的膝蓋,“再說他媽媽也不是先天這樣的。聽說是小時候從山上滾下來,摔壞了腦殼。村里邊的人都說她很小就到方家了,是他們家遠房親戚過繼給他們的,做童養媳。”
兩個外來人相互交換了一個眼神:“這樣啊。”
肯定地點點頭,李萬輝張張嘴,身形頓了一頓,才接著說:“還有啊,徐記者……這話我可能不該說,但是……”他猶猶豫豫地舔了舔嘴唇,“你們下次還是別找陽陽的媽媽了。她……不太方便。”
“不太方便?”徐貞一愣,“我今天才跟她約了下次聊呢,因為村里人講土話,我們都有點聽不太懂……”她滿臉遲疑,將求助的視線拋向程歐,“但是沈小姐講普通話挺好的……所以……”
馬上明白過來,李萬輝神色一松:“哦哦,是這樣——那我明天去找主任說說情況,讓他先跟方家打個招呼。”
徐貞聽了眨巴眨巴眼,看了眼同樣迷惑的程歐:“怎么這事還要跟主任說呀?”
“你們不知道,陽陽他爸——方德華,管老婆管得緊,不準她跟外面來的人講話。”站起身關上了身后的窗戶,李萬輝自自語一般壓低聲音解釋,“要是沒讓主任提前打招呼啊,搞不好又得把陽陽媽打一頓。”
“啊?還有這種事?”瞪大漂亮的杏眼,徐貞臉上寫滿了驚訝,“怎么會不能跟外面來的人講話呢?”
“可能……陽陽媽漂亮,方德華怕她被人家騙吧。”插好窗邊的插銷,他回過身搓搓手,目光略有閃爍,“人家屋里頭的事我們也不好插嘴。”說完便側了側身,沖她略微抬抬下巴示意,“我先去把水燒上,一會兒徐記者你要洗澡的話就可以直接用啊。”
徐貞趕忙給他一個感激的微笑,她點點頭應道:“哎,好,麻煩了。”
李萬輝擺了擺手,轉身踱出臥室,合上了門。
屋子里靜下來。
將攝像機放到一旁,程歐起身,輕手輕腳來到房門前,透過門縫往外頭探視了幾眼。等到確認沒人在外頭聽墻腳,他才來到床邊關好窗頭的那扇窗,扭頭把視線轉向徐貞:“怎么樣?”
“李萬輝知道沈秋萍是被拐來的。”脫下鞋縮回床上,徐貞靠在角落里,手捧茶杯壓低了聲線,“沈秋萍只比李萬輝早來兩年,反而那個阿雯比他來得早多了。
阿雯小時候那么久遠的事李萬輝都知道,更何況沈秋萍的來歷。”
屋子里陳設簡陋,對面的墻壁還開了一條淺淺的裂縫。程歐后退幾步坐到李萬輝給他臨時搭的床邊,接上她的分析小聲道:“我估計那個阿雯也是方家買來的。這個村子封閉,每家每戶都是自己種地自己養家禽,好幾代人一輩子沒走出過這塊地方。男的長到一定歲數找不到媳婦,就得買。李萬輝在這里待了將近十年,肯定也已經見慣了這種事。他要是幫著外人把村里這些不法勾當講出去,以后就沒法在這兒教書了——所以才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剛才又不跟我們說實話。”
沉吟片刻,徐貞垂眼盯著茶杯里浮在上層的茶葉,略略頷首。
“也難怪沈秋萍說他不可靠了。”她咕噥一句,繼而又皺緊了眉頭,抬眼去瞧他的眼睛,“但是既然這樣,她又是想的什么辦法讓李萬輝給她送信的?”
程歐對上她的視線,不答反問:“你覺得呢?”
她迎著他的目光,陷入沉默。
“肯定是給了李萬輝什么好處。”半晌,她才掀動嘴唇,“沈秋萍被方家管得這么緊,私房錢是絕對沒有的。要是許諾將來逃出去了再給錢,李萬輝也不會輕易相信。”然后停頓一下,再度垂下眼瞼,“那大概就只剩一種可能了。”
“我看也像。”錯開視線,程歐捏了捏自己的手指,“剛剛李萬輝提起方德華的時候,口氣很微妙。他八成是對沈秋萍有意思。”
徐貞沒吭聲。屋子里靜悄悄的,窗戶外邊又傳來不遠處的狗吠。
好一陣過去,程歐突然出聲:“其實還有說不通的地方。”
縮在床角的徐貞抬了抬眼皮:“什么?”
“沈秋萍說她比李萬輝早來兩年,也就是零三年左右被拐來的。那個時候她二十二歲。”他踢開自己的鞋,盤腿坐上床,抹了把臉,“嫂子比她大三歲。如果真跟我們推測的一樣,嫂子是十二歲的時候被人販子賣給胡氏夫婦的——那沈秋萍是她妹妹的話,就應該是九歲左右被拐的。難道她是先被賣給了沈家,然后念完了大學出來打工……又被騙子賣到九龍村這兒了?”
思量幾秒,她開了口:“沈秋萍在沈家上了戶口,也有出生證明。其實不像是沈家人買來的。”
“如果不是沈家人買的,而是沈家親生的——那嫂子跟她應該就沒關系。”早料到她會這么說,程歐擰緊眉頭看看她,“所以嫂子是為什么要大老遠來,找這么個跟自己沒關系的人?”
腦海中浮現出胡珈瑛瘦削的背影,緊接著又飛快地閃過沈秋萍牽著兒子頻頻回頭的畫面。徐貞合上眼,按了按漲痛的太陽穴。
“等到時候把沈秋萍救出去就知道了。”她說。
她知道,他們的到來對于沈秋萍來說,是一次機會。一次她不惜用身體換來的機會。
渺茫,卻近乎最后一根稻草。
所以不論如何,他們不能袖手旁觀。
m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