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要起航,因為我日日夜夜
都聽到那水聲輕拍著湖濱;
不管我站在車行道還是灰暗的人行道,我都能在心靈深處聽見這回響。
——威廉·巴勒特·葉芝
01
派出所的詢問室里只亮著一盞燈。
許菡坐在那張詢問桌前的椅子上,沉默地低著腦袋,兩眼盯住自己的衣擺。
藍色的短袖,白色的衣擺。她穿的是校服,卻從沒去過學校。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對面的女警問她。
這個問題他們已經重復了無數次,仍然沒有結果。
許菡摳弄起自己的手指,好像沒聽到似的,一不發。
“今年多大了?”另一個女警又問。
摸了摸衣擺上那道補好的破口,許菡還能記起周楠替她補衣服的模樣。
“你記不記得自己家在哪兒呢?爸爸媽媽呢?”
全無回應。她面無表情地垂首坐著,像個啞巴。
詢問桌對面的兩個女警相互交換了眼神,嘆一口氣。
詢問結束以后,女警安排許菡睡在休息室。
她脫掉鞋,爬進她們替她卷好的被窩里,聽到女警離開前關了燈,合上門。
黑暗中只剩下壁鐘秒針跳動的聲響。
床是用幾張椅子拼的。天氣轉涼,民警又從家里抱來了一床棉被,以免許菡感冒。她把鼻子埋在被子里,聞得到干燥、溫暖的氣息。但她已經習慣了潮濕黏膩的感覺。她在黑暗里睜著眼,沒有入睡。
“這都三天了,還是一句話也不說。”門外傳來低低的交談聲,“不會是個啞巴吧?”
“不可能。”回答她的是吳麗霞,“我跟她說過話。”
談話聲漸漸遠去。一片闃黑之中,許菡閉上了眼。
第二天一早,她又被帶到了詢問室。
吳麗霞坐在詢問桌前等她。領著許菡進門的女警向她點頭示意,然后便離開了詢問室。許菡站在門邊,看到吳麗霞沖她招了招手。她于是走到那張椅子前坐下。
交握的兩手擱在桌面,吳麗霞打量她一番,臉上不見半點笑意。
“小姑娘,我知道你聽得懂我說的話。”她說,“你現在還沒滿十四周歲,做這種事,是不需要負刑事責任的。按規矩,我們不能把你抓進看守所,只能把你放了。但是我得告訴你,在你之前,我們也抓到過好幾個像你這樣的小孩子。”
說到這兒,她刻意停頓幾秒,才接著道,“放了他們以后,我碰巧又遇見過其中幾個——他們不是變得傻乎乎的,就是被打斷了腿,趴在馬路旁邊乞討。”
垂著腦袋一動不動地坐在她對面,許菡不吭聲。
詢問室的窗戶外頭種了棵杧果樹。結果的季節已經過去,樹上只剩下繁密的枝葉從窗口探出腦袋。幾只麻雀落上枝丫,在晃動的枝葉中嘰嘰喳喳地吵鬧。
吳麗霞的目光自始至終沒有離開許菡的臉。
“你自己應該也清楚,如果回去,會變成什么樣子。是吧?”她問她。
麻雀撲騰著翅膀飛開。
轉頭往窗外看去,許菡只瞧見一角青白的天。她沒有開腔。
等待許久,吳麗霞終于起身。被劃傷的腳踝還裹著紗布,她一瘸一拐地走出詢問室,帶上了門板。又有一對麻雀飛過窗口,落在搖晃的枝頭。許菡維持著扭頭的姿勢,木木地望著它們。其中一只歪過腦袋,拿尖嘴輕啄羽毛。
“吳所,不然還是放了吧。”有人在門外輕聲嘆息,“還小,但也是有記性的年紀了,說不定自己記得家在哪兒。”
另一只麻雀撲扇起翅膀,不住轉動腦袋,靈活地四處張望。
“要真是被拐來的,就算記得,也多半遠得回不去。”吳麗霞的聲音隔著門板悶悶響起,“不能放。放出去就是前有狼后有虎。”
從椅子上跳下來,許菡慢慢走到窗邊,兩手扒住窗沿,仔細盯著兩只麻雀瞧。
“那也不能一直這么拖著……”
值班的民警騎著單車趕到了派出所的院子里。麻雀被這動靜驚起,倉皇逃離了樹枝。她仰起腦袋往它們離開的方向望去,眼里只有無垠的天際。陰云低垂,天光黯淡,風卷著潮濕的氣味,大雨遲遲沒有落下。
她記起幾年前的夜晚,屋外電閃雷鳴,大雨瓢潑。她和妹妹擠在臥室角落小小的帳篷里,腿纏著腿,緊緊挨在一起。
“姐姐,外面是什么樣子的?”妹妹咬著指甲,額頭輕輕抵著她的前額,細軟的頭發蹭過她的眼角。
“外面很好。”許菡說,“比這里好。”
妹妹于是點點頭,又小心翼翼地問她:“那我們什么時候去外面?”
“噓——”豎起食指示意她要小聲些,許菡在黑暗中摸了摸她的小腦袋,“很快了。”
閃電劈過,亮光乍現。響雷轟鳴的時候,妹妹打了個激靈,一把抱住她的脖子,縮進她的懷里。
許菡輕拍她的背,貼到她耳邊,輕聲告訴她:“小漣不怕。”
一滴冰涼的雨點打上了臉頰。
愣愣地立在詢問室的窗前,許菡的手還摳著窗框,視野里再沒有那兩只麻雀的身影。細細密密的雨絲劃過她的臉,她的手背。她望著瞧不見盡頭的天,動了動干裂的嘴唇:“小漣。”
空蕩的詢問室中,無人回應。
傍晚時分,吳麗霞推開詢問室的門,手握門把站在了門邊。
許菡聞聲抬頭,見她手里拎著自己的書包,一如最初出現在圖書館門前的模樣,沖她笑了笑,說:“走吧,我帶你回家。”
緊挨著墻站在角落里,許菡遙遙看著她,沒有任何動作。
無奈嘆了一口長氣,吳麗霞踱到她跟前,將手中的書包塞進她懷里。
遲疑幾秒,她抱穩它,伸手打開。里邊是她的課本,筆,還有那本藍皮的字典。
跟著吳麗霞回家的路上,總算下起了大雨。
她只帶了一把傘,一路緊緊摟著許菡的肩膀,帶她避開水洼,穿過幾條彎彎繞繞的街巷。狂風夾著雨刮向后背,耳邊濕漉漉的頭發緊貼臉頰。許菡悄悄抬起眼睛,從沒有被雨傘遮擋的一邊看到巷子上空灰色的陰云。雜亂的電線將它割裂,豆大的雨刺出縫隙,重重摔在她的眼旁。
重新低下頭,她看向吳麗霞的腳。雨水濺濕她的褲管,浸透那層裹在她腳脖子上的紗布。猩紅的血一點一點滲出來。
她們最終停在一幢居民樓腳下,經過小賣鋪,打開鐵門,鉆進了樓內。
三樓的屋子不潮,門窗緊合,靜悄悄的,沒有人聲。滿身的濕氣走進屋,便會覺得暖和。許菡戳在玄關的鞋柜邊,環顧一眼客廳,不再朝里走。跟在她身后進屋的吳麗霞關上門,脫下鞋擱進鞋柜,又拿出一雙小拖鞋,擺到她腳邊。
“這是我家,以后也是你家。”放下還在滴水的傘,她轉個身蹲到許菡面前,替她脫掉打濕的鞋襪,“我還有個兒子,萬宇良,跟你差不多大,你叫他阿良就行。屋子小是小了點,不過也夠我們三個住了。”
赤著的腳踩進小拖鞋里,許菡安靜地聽著,不作聲。
吳麗霞給她脫下濕了衣袖的外套,胳膊攬過她的腿將她抱起來,這才發現她的褲腿也濕了大半截。“哎喲,褲子也打濕了。”擰起眉頭歪過腦袋瞅了一眼,吳麗霞趕忙抱著她往主臥走,“先脫下來,我給你找條褲子穿。”
主臥算不上寬敞,只擺了衣柜、床和一張書桌,窗子向陽,也同屋里的其他角落一樣,暖和干燥。打開衣柜底下的抽屜,吳麗霞蹲下身翻箱倒柜地找褲子。
許菡光著兩條腿站在她身后等待,一雙漆黑的眼睛慢騰騰地轉了一周,把臥室的每處地方都打量一遍。她的視線最后落在床頭柜上擺著的相框里。
黑白照,里面是個穿著警服的男警。
蹲在衣柜前的吳麗霞站起身,抖開一條短褲。
“我兒子的褲子。他也跟你一樣,瘦得跟猴子似的。”她轉過身對許菡笑了,拿上褲子走到她跟前,抓著褲腰帶放低,示意她把腳踩進褲筒里,“你先穿著,回頭我再給你買新的。”
抬起腳穿上褲子,許菡低下頭看了看。褲腿又長又寬,遮掉了她半截小腿。
吳麗霞動手幫她把褲帶子系緊,又理了理衣擺:“今天開始你就跟我睡。明天我把你的情況報上去,盡量讓你下學期就開始正常上學。小孩子啊,學業最不能耽誤。我看你之前也在自己看書,沒錯吧?”
許菡點頭,見她起身把書包放上書桌,打開臺燈,從抽屜里找出幾張干凈的紙和鉛筆。
“先坐這里玩會兒吧,看會兒書畫會兒畫,東西隨便用——或者你想在屋子里轉轉也行。我去廚房做飯,等下阿良回來了差不多就可以吃飯了。”她說著又回頭瞧了眼許菡,“知道廁所在哪兒吧?想去就自己去,啊。”
等她一聲不吭地點了頭,吳麗霞才笑笑,揉一把她的腦袋,脫掉身上的警服外套,轉身去廚房做飯。趿著拖鞋來到主臥門邊,許菡看著她走進廚房,打開了燈。
外頭依然暴雨如注。
回到主臥,許菡看了會兒躺在書桌上的紙筆,便悄悄走回了客廳。站在主臥門口能看見玄關緊合的大門,以及客廳茶幾后頭的藤條沙發。窗外天色已經暗下來,吳麗霞沒有開客廳的燈,整間屋子只有廚房和主臥隱隱透出亮光。
她干站了一陣,又繞進主臥隔壁的小房間。
一張小床,一個書柜,一張書桌。這里的東西不比主臥多。許菡走到書桌跟前,看了眼胡亂攤在桌面上的練習本。封面的姓名那一欄里,歪歪扭扭地寫著“萬宇良”三個字。
反身要走,許菡卻踢到了什么東西。她垂下腦袋看過去,是一本掉在地上的字帖。
彎下腰去撿它的時候,她聽到了鑰匙開門的聲響。
“媽媽我回來了!”客廳響起男孩兒的喊聲。
許菡直起身子,手里拿著那本字帖,僵在了原地。
吳麗霞的聲音從廚房的方向傳出來:“打傘了沒有啊?”
“打了!”接著便是噔噔噔的腳步聲。
不等許菡反應過來,一個瘦瘦高高的男孩兒就出現在了副臥門前。
他跑得急,原是要沖進房間,猛然看清屋里多了個人,才匆匆剎住了腳步,睜大眼睛瞧著她。和許菡的扮相一樣,他穿的短袖短褲,留著扎手的平頭,胸前一片汗漬,一條胳膊下邊還抱著一個滴著水的足球。
她在看他,他也在看她。兩人大眼瞪小眼,誰都沒吭聲。
幾秒鐘過后,他回過身跑向廚房。
“媽媽我房里那是哪個!”
沒過一會兒,吳麗霞便推著他來到次臥,順道打開了墻上的開關。
頂燈閃爍兩下,終于照亮了房間。許菡依舊竹竿似的立在書桌邊,直勾勾地望向他。
“這就是阿良。”把男孩兒推到她面前,吳麗霞在胸前滿是油漬的圍裙上擦了擦手,又低頭給他介紹,“阿良啊,這個小朋友以后跟我們住一起,就是我們家的人了。”說完還捏了捏他的肩膀,“你當哥哥,要保護好妹妹,知不知道?”
“哦。”不痛不癢地應了一聲,萬宇良上下打量許菡一番,最后看向她那雙黑漆漆的眼睛,“你叫什么名字?”
身形一頓,吳麗霞抬頭去看許菡。
小姑娘無動于衷地站著,仿佛沒聽見他的問題,神情麻木而沉默。
吳麗霞只好張張嘴,正要同萬宇良解釋,便忽然聽到一個沙啞的聲音:“丫頭。”
到了嘴邊的話被咽回肚子里,她愣了愣,將目光轉向許菡。
“我叫丫頭。”她微微張開干燥開裂的嘴唇,又重復了一次。
表情仍舊木木的,卻開口說了幾天以來的第一句話。
忍不住笑起來,吳麗霞抬手覆上萬宇良的腦袋,一本正經交代他:“丫頭晚上跟我睡,你平常要是出去玩,也帶上她一起。”
他抓了抓大腿,一臉不情愿:“我不喜歡跟女孩子玩。”
吳麗霞聽了便板起臉,用力一推他的腦門兒,豎起眉毛準備訓斥。
瞧出來她要發作,萬宇良馬上轉移了話題:“媽媽我要寫作業了,你還沒做晚飯。”語罷還摸摸腦門兒,小心地拿眼角瞅她。
深吸一口氣瞪他一眼,吳麗霞只好作罷,對許菡抬了抬下巴:“那丫頭你也看會兒書,等下就吃飯。”轉過頭來再沖著萬宇良呵斥,“快寫作業!”
把足球丟到一邊,他跑到書桌跟前拉開椅子坐下,從抽屜里拿出習題本。
吳麗霞輕輕踢一腳足球,見它滾到墻角,才又擦了擦手,回身離開。
房間里只剩下許菡和萬宇良。
她看著他摁亮臺燈,開始埋頭寫作業。紙筆相接,窸窸窣窣地響。
盯著他的背影瞧了幾分鐘,許菡的視線緩緩挪向書柜。好幾層書架上頭,一本本書緊挨在一塊兒,碼放得整齊。靠墻擺放,正對著萬宇良的床。
“你要是想看,就自己拿。”他突然出聲。
回過頭看看他,許菡猶豫片刻,走上前打開書柜的柜門,踮起腳,取出一本書。
藍色的封面。是海明威的《老人與海》。
這一晚,許菡做了噩夢。
夢里她乘著一條小船漂洋過海。海上刮起了風,下著暴雨。她在海浪顛簸中尖叫,迎著雨,張不開眼。她聽到哭聲。小姑娘撕心裂肺的哭聲。
然后所有的聲音平息下來。許菡睜開眼,從洗腳店旁樓道里的洞邊栽下去,摔在一個打著赤膊的男人旁邊。他只穿一條底褲,四仰八叉地躺在水泥地上,張著嘴,沒有動彈,也沒有流血。
她扭過頭看他,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一層藍色。男人變了個模樣,成了橋西臭水溝里的尸體。藍色的肉蟲從他的眼睛里爬出來,一點一點拱動著身子。她看向自己攤開的手。藍色的手,手心里有一只藍色的紙青蛙。
許菡從抽噎中醒過來。
窗外已經沒有雨聲。屋子里很靜,只有掛鐘嘀嘀嗒嗒的輕響。吳麗霞躺在她身旁,輕輕拍著她的背。
抽著氣合上眼,許菡裝作沒有醒來,收攏蜷在胸前的手,悄悄攥緊了衣領。
她想,她的命不如那條大黑狗。但她殺了它。
早在那個時候,她就是應該要死的。
02
二○○八年一月底,罕見的大雪侵襲南方,冰霜封凍了京珠高速的大半路段。車禍頻發,電網癱瘓,無數春節前趕往家鄉的人被困在寒冷擁堵的高速公路上,等待救援。
兩省的交界口已經封閉,趙亦晨的車被堵在了鄰省邊界。他帶上自己的證件找到當地武警,協助轉移滯留在高速上的車輛和旅客,不眠不夜工作了整整五天。二月初打通韶關路段的前一天,他在鵝毛大雪中步行到最近的服務區,打算小憩一會兒。
冰凌壓塌了輸電鐵塔,附近的供電尚未恢復,人們擠在光線昏暗的快餐店里,搓著手哈氣。趙亦晨推開快餐店的門,聽見嬰兒和孩子有氣無力的哭聲。冷風灌進室內,攪亂了污濁的空氣。不少縮緊脖子的人轉過頭來看向他,也有蜷在角落的身影動了動腦袋,卻沒有起身。他環顧一眼店內,意識到這里已經沒有落腳的地方。
退出快餐店合緊大門,趙亦晨拉緊領口,兩手攏進外套的衣兜,轉身走向洗手間。
自來水管沒有結冰,擰動水龍頭還能接出一捧水。他用冰冷的涼水洗了把臉,而后倚到避風的角落里,掏出煙盒和打火機,給自己點燃了一根香煙。
茫茫白雪鋪滿視野,映出令人眩暈的熒亮天光。輕盈如棉絮的顏色壓斷光禿禿的樹丫,也壓塌了一整座城市的光與熱。他吐出一口煙圈,看著風雪一點點埋沒他來時的腳印。
二○○六年年初他曾到韶關出差,也是在那回第一次見到了雪。臨行前胡珈瑛替他收拾行李,一邊將他最厚的毛衣卷成緊緊的筒塞進包里,一邊事無巨細地囑咐:“其實最冷是雪融的時候,把熱氣都吸走了。你到時不要見雪融了就急吼吼地減衣服,不然有你受的……”
“嗯。”趙亦晨在汗衫外頭套上了毛衣,把胳膊伸進衣袖里,“你看過雪?”
她最后將兩雙厚毛襪擱進他行李箱側面的袋子內,頓了頓,才說:“小時候跟爸媽去過北方。”
“我倒是沒機會看。”他又披上大衣,隨意理了理衣領,便略微低頭整理袖口,“要是這邊也下雪,就叫天有異象了。”
“沒什么好看的,也不像你想的那么冷。”背后傳來她拉好行李箱拉鏈的聲音,“我覺得這邊的冬天反而比較冷。”
側過身瞧她一眼,趙亦晨不以為意地一笑:“怎么可能。”
余光卻瞥見她站起身來,慢慢走到他跟前。“真的。濕冷,刺骨。”她抬手替他翻好后領,語氣輕描淡寫,微垂的眼睫毛擋去了投進眼底的燈光,“感覺是那種會要人命的冷。”
趙亦晨用力抽了口煙。
濃烈的煙熏味充斥口鼻,麻痹他的大腦。胡珈瑛單薄的身影立在他眼前給他翻衣領的畫面漸漸模糊,他還記得當時臥室床頭擺的照片,記得衣柜未經磨損的紋路,甚至記得天花板上頂燈燈罩里污漬的形狀。但他記不起她的臉。
他偶爾會想起來,她已經失蹤近兩年。
就像他來時踩在雪地里的鞋印,不過幾分鐘就被風雪覆蓋,再也找不到蹤跡。
“先生?”陌生的女聲闖進耳中。
兩耳被失去溫度的寒風凍得麻木,趙亦晨轉眸,身旁不知什么時候站了個女人。黑色長皮靴,緊身牛仔褲裹住修長筆直的腿,上身一件猩紅的短羽絨,貉子毛領后邊露出被長領毛衣護住的纖細脖頸。他指間夾著煙,視線緩緩上移,目光落在她的臉上。
巴掌大的瓜子臉,彎刀似的柳葉眉,還有一雙眼尾勾人的丹鳳眼。她烏黑的長發披散在肩頭,面上的皮膚因干燥而緊繃,手里捏著一根香煙,毫無血色的嘴唇一翕一張,呵出的熱氣極快消散在風中。
她說:“借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