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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16 多少門曾無風自開

      有多少嚴閉的門,

      無風而自開,

      搏動的心,

      都是帶血的。

      ——木心

      01

      身旁躺著的人悄悄起了身。

      許菡虛了虛眼,看到吳麗霞輕手輕腳換好衣服,離開臥室,合上門板。

      輕微的腳步聲往廚房的方向遠去,隔著門板,許菡聽不到別的動靜。她安靜地蜷縮在床上,半天沒有動彈。拉緊的窗簾邊緣漏出一圈外頭路燈的燈光,打進昏暗的室內,斜斜地投在衣柜的側面。

      天還沒有亮。

      等到廚房隱隱傳來聲響,許菡才從床上爬起來,趿上拖鞋跑去廁所。

      洗臉臺邊擱著三個漱口杯,藍色的小杯子放在中間。那是吳麗霞昨天給她買的。拿起杯子和牙刷,許菡抬起眼睛,在鏡子里看見了自己。亂糟糟的頭發,面黃肌瘦的臉。她穿的萬宇良的舊汗衫,袖口垂下來,瞧得到一半的腰。

      她看著自己漆黑的眼睛,好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把蒸架擱進盛了水的鍋里時,吳麗霞聽見了身后的腳步聲。

      她回過頭,見許菡站在廚房門口,還穿著那身不合身的衣褲,垮著瘦小的肩膀,兩手緊緊捏著衣角。“哎,丫頭起來了。”吳麗霞便沖她笑笑,從冰箱里拿出饅頭放上蒸架,再扭頭去看她,“刷牙洗臉了嗎?”

      許菡點頭。

      轉過身擰開水龍頭,吳麗霞沖洗了一下煎鍋滿是油污的鍋蓋:“行,等我擦個手,給你梳頭發。”

      一聲不吭地立在門邊,許菡望著她的身影出神。

      萬宇良的房間里忽然炸開鬧鐘的吵聲。她偏頭望過去,瞧見他邊拎褲子邊沖出房間,在客廳里轉了一大圈,而后噔噔噔地跑進了廁所。吳麗霞走到許菡身邊,往廁所的方向探了探腦袋,抬高嗓門喊:“快點啊阿良!要吃飯了!”接著便不等他回應,輕輕推了推小姑娘的胳膊,“走,回房間梳頭發去。”

      不像吳麗霞滿頭粗黑的長發,許菡的頭發又細又軟,發根隱隱發黃。頭一天晚上已經替她剪掉了開叉的發尾,吳麗霞不緊不慢地幫她扎好兩根羊角辮,又從抽屜里找出五顏六色的小皮筋,給她編起了麻花。

      “懷阿良那會兒,我一直不知道自己肚子里是兒子還是閨女。”透過桌上擺著的小鏡子瞧她一眼,吳麗霞彎著眼睛笑,眼尾堆著細細的皺紋,“當時老想著是閨女就好了,以后天天給她梳好看的辮子。”

      從鏡子里凝視著她的臉,許菡神情麻木,自始至終沒有出聲。

      沒過一會兒,吳麗霞就替她編好了辮子。動手擺正那面鏡子,她笑著問她:“好看嗎?”

      許菡盯著鏡中的小姑娘,摸了摸緊繃繃的羊角辮。吳麗霞扎得緊,每一根頭發都在用力拉扯她的頭皮,有點疼。

      但許菡摸了摸左邊,又摸了摸右邊,最后對著鏡子,點了點頭。

      早餐是饅頭,榨菜,雞蛋湯,還有炒萵筍。

      萬宇良一手抓著饅頭,一手端著盛湯的碗,咬一口饅頭便要喝一大口蛋湯。

      吳麗霞忙著給許菡碗里添萵筍,瞄了眼他從頭到尾沒有動過的筷子,忍不住瞪他:“吃點青菜!”

      胡亂點點頭,男孩兒咽下最后一口饅頭,抓起筷子夾了一大把萵筍塞進嘴里,咀嚼兩下便吞進肚子:“媽媽今天要不要去上班?”

      “當然要去啊。”

      “那丫頭去哪里?”

      埋著臉咬饅頭的許菡抬起頭。

      “跟我一起去所里。”吳麗霞再次往她碗里夾了一把萵筍。

      “哦。”男孩兒咕噥一聲,低下頭把嘴湊到碗邊,一口氣喝完剩下的湯。他沒去瞧許菡,只放下碗筷跳下椅子,一溜煙跑回了自己的臥室。

      許菡默不作聲地拿起筷子,挑起一點萵筍送進嘴里。

      噔噔噔的腳步聲忽而靠近,她還沒來得及咽下嘴中的菜,就見他砰的一聲將一本書擱到了她手邊。“這個你帶著看吧。”匆匆這么說了一句,男孩兒沒有停下腳步,頭也不回地飛奔到玄關,踢掉拖鞋跑出了門,“我去學校了!”

      吳麗霞坐在餐桌邊扯著嗓子提醒他:“過馬路看著點車!”

      回應她的是男孩兒猛地摔上門的聲音。

      許菡愣愣地望了會兒緊合的門板,低眼看向肘邊的書。是她昨天沒有看完的那本《老人與海》。

      “其實以前挺愛吵的。去年他爸爸走了,他就不怎么講話了。”一旁的吳麗霞循著她的視線看過去,搖搖腦袋嘆氣,“盡學他爸爸的樣子。”

      記起臥室床頭柜上的那張黑白照,小姑娘轉過臉,漆黑眸子里的視線移向了她。

      換來的卻是對方淡淡的笑:“我老公也是警察,緝毒警。”默了默,又說,“去年殉職的。”

      上午八點,吳麗霞把許菡留在派出所的辦公室,獨自騎著單車外出辦案。

      偌大的辦公室里只剩下一個人。環視周圍,許菡一一看過臺柜上的獎章和照片,才坐到辦公桌前面的小椅子上,打開自己的書包,拿出那本藍色封皮的《老人與海》。

      屋子里安安靜靜,整個上午都沒有人進出。

      隔壁辦公室時不時傳來電話的響鈴,門外腳步聲來來往往,偶爾有人談話,聲線也壓得極低。

      “哎,吳所辦公室里那小姑娘是誰呀?”

      “就上次吳所收留的那個,叫丫頭。”

      許菡低著頭,默念書頁上一排排緊挨在一起的文字。

      第一批星星露面了,他不知道獵戶座左腳那顆星的名字,但是看到了它,就知道其他星星不久都要露面,他又有這些遙遠的朋友來做伴了……

      “哦……想起來了,老不說話的那個。那吳所人呢?又出去啦?”

      “連環搶劫那個案子還沒破,吳所能不出去嗎?你又不是不知道吳所的脾氣,犯人沒逮著,她一天都不會休息……”

      目光落在其中一個段落上,許菡默念一遍,再默念一遍。

      于是他替這條沒東西吃的大魚感到傷心,但是要殺死它的決心絕對沒有因為替它傷心而減弱。它能供多少人吃啊,他想。可是他們配吃它嗎?不配,當然不配。憑它的舉止風度和它的高度的尊嚴來看,誰也不配吃它……

      “好了不說了,我得給丫頭送飯進去,別讓她餓著了。”

      門外的交談聲停下來,有人推門走進了辦公室。

      許菡抬頭轉身,對上來人的視線。是個女警,穿著警服,拿著飯盒,笑盈盈地走到她跟前,將飯盒擺上辦公桌:“來,小姑娘,你的午飯。”

      轉眼看向飯盒,許菡一時不作聲。

      米飯,白菜,豆腐,臘肉。滿滿一盒,冒著熱氣,香味撲鼻。

      “在看什么書啊?”女警彎下腰,好奇地捏了捏她手里的書。

      瘦小的手覆上書頁,許菡擋去剛才反復默念的段落,低聲開了口:“謝謝。”

      女警沒有聽清她的話:“嗯?”

      遮在書頁上的手微微收攏五指,許菡垂下眼瞼:“謝謝你。”

      片刻的沉默過后,女警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她的小腦袋。

      暮色四合,吳麗霞依然沒有回派出所。

      許菡趴在辦公桌邊,握著鉛筆,一點一點演算課本上的課后習題。寫下數字3時,她聽到了門外女警說話的聲音。

      “阿良來啦?”稀松平常的語氣,像是在笑。

      “媽媽沒回家,我來吃晚飯。”這是萬宇良的嗓音。

      不再一筆一畫地寫公式,許菡一只手扒住演草紙,抬起腦袋朝門的方向看去。

      “吳所可能還要一會兒,你先進去她辦公室寫作業吧,丫頭也在里面。”女警在門板后頭小聲交代,“等會兒我就給你倆把飯端來啊。”

      “嗯,謝謝阿姨。”

      門被推開,萬宇良立在門口,直勾勾地撞上許菡的目光。他還像昨天那樣,一身短袖短褲,胳肢窩里夾著臟兮兮的足球,汗水將胸口的衣服浸濕了大片。

      兩人對視一陣,他什么也沒說,只把足球丟到角落,踱到辦公桌前,脫下書包坐到她對面,然后埋下腦袋翻出作業和文具盒。許菡看著他。從她的角度,只能看見他的發頂和腦門兒。

      男孩兒卻沒有搭理她。他攤開作業本,趴到桌邊,抓起筆寫作業。

      良久,她重新低頭,計算剩下的應用題。

      一缸水,用去二分之一和五桶,還剩百分之三十……“你今天看那本書了嗎?”萬宇良突然開了腔。

      許菡抬起眼皮,見他稍稍仰起了臉,灰黑的眼睛里映出她小小的剪影。她想了想,點點頭。

      “寫的是什么?”他又問她。

      “一個故事。”許菡說。

      扁了扁嘴,萬宇良憋出一個干巴巴的回答:“哦。”說完就低下臉,繼續寫他的作業。

      她也半垂腦袋,再看一遍剛才的題。

      一缸水,用去二分之一和五桶,還剩百分之三十……余光瞥到男孩兒再次抬起刺猬似的小腦袋,毫無征兆地問道:“你為什么要住我家?”

      視線停在題目的最后一個標點那里,許菡不抬頭,也不說話。

      “不說算了。”他嘀咕一聲,又去瞧作業本,繃著臉,滿臉不高興。

      兩條胳膊還搭在冰涼的桌面,她胸口抵著桌沿,只字不語地盯住了自己握著鉛筆的手。

      “我做壞事,”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是壞人。”

      偷偷拿眼角瞄她,萬宇良垮下嘴角,學著大人的模樣,一面寫字一面開口:“你還小。”他說,“我爸爸說過,小孩子是要被保護的。”

      “但我是壞人。”許菡的語氣木木的,就像她的表情。

      男孩兒皺起眉頭瞪她一眼:“那你也是小孩子。”

      兇巴巴的口吻,有意要嚇唬她。

      許菡慢慢眨了眨眼,垂首看向演草紙,不再吭聲。

      夜里回到家,吳麗霞給她洗了頭發。

      浴室的燈燒壞了一盞,只剩下一個灰蒙蒙的燈泡,打亮昏暗的一角。許菡穿上新買的背心和褲衩,坐在一張小板凳上,張著光溜溜的腿,彎腰埋著頭,頭發垂在盛滿熱水的臉盆里。

      吳麗霞用浸過水的毛巾打濕她的頭發:“丫頭,你今天跟阿良說話了?”

      細瘦的胳膊縮在胸前,許菡微微捏著拳頭,感覺到有水從頭發里滑下來,鉆進她的耳朵。

      “以前我就告訴阿良,不要去跟虐待小動物的人玩。那種人不管是大人還是小孩子,都壞。”吳麗霞的手抓著她的頭皮,不輕不重,緩緩揉出泡沫,“可能天生就壞,也可能是摔壞了腦殼才變壞的。”

      緘默地動了動腳趾,許菡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開裂的指甲瞧。

      “至于你們啊……你們還小。可能會做錯事,也可能會做壞事。這沒什么奇怪的。大人也有做錯事、做壞事的時候。有的是自愿的,有的是被逼的。一句話說不清。”頭頂的聲音還在繼續。悶悶的,隔了一層帶著泡沫的水。

      另一只腳浮現在許菡眼前。穿著黑色的皮鞋,鞋底很硬。鞋尖踩在她手上,用力地蹍。

      她記得那只腳。曾景元的腳。

      “但是你們這么小,很多時候沒法選,也不知道該怎么選。”粗糙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摳弄她微癢的頭皮,吳麗霞放緩了語速,騰出一只手來拎起水里的毛巾,將溫熱的水淋上小姑娘堆滿了泡沫的腦袋,“所以你們做錯事或者做壞事了……其實都不怪你們。是爸爸媽媽沒有教對你們,也是我們這些做警察的沒有保護好你們。”

      泡沫水從眼角滑進了許菡漆黑的眼睛,刺痛眼球。

      閉上眼的前一刻,她的視線掃過自己的褲襠。干凈的褲衩裹住恥骨,只露出兩條竹竿似的腿。

      她緊緊合住眼皮,捏緊了蜷在胸口的拳:“我怕。”

      吳麗霞替她沖洗泡沫的動作一頓:“什么?”

      一片黑暗之中,許菡想起曾景元房里的那個小姑娘。她一動不動地趴在床上。

      許菡縮緊身子,聽到了自己的聲音。

      “我怕疼。”她說。

      第二天一早,吳麗霞帶著許菡來到了市立醫院。

      替她檢查的是個女醫生。瘦瘦高高的個子,戴著眼鏡和口罩。

      從診室出來以后,許菡便坐在挨近門邊的椅子上,等吳麗霞領她回家。走廊里擠滿了病患和家屬,有男人,有孕婦,也有尚在襁褓中的嬰兒。克制的嘈雜聲里,間或響起護士的叫號。

      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女人經過許菡身旁。她跳下椅子,走到診室的門前。

      “會陰二度撕裂。”門板敞開一條不寬的縫隙,她站在門邊,隱隱聽見女醫生壓低的嗓音,“縫過針,看樣子已經有四五年了。應該是當時處理得及時,才沒有引發感染和別的問題。”

      大肚子的女人坐上了許菡空出的位子,吁出一口氣,揩了揩額角的汗珠。

      “那還有沒有別的什么……”診室里的吳麗霞欲又止。

      “宮頸組織有損傷,如果不注意,很可能會出現宮頸糜爛……”

      靠在門框旁,許菡側過臉,從門縫中望向她的背影。

      面朝大門的女醫生注意到她,悄悄示意吳麗霞。她回頭,恰好同許菡視線相撞。

      逆著光線,許菡只能看清她緊繃的下頜,以及微紅的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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