拎過他另一只手里的幾袋青菜,她搖搖腦袋,輕輕蹬了蹬左腳以示無礙:“鞋子有點打腳,沒事。”
分明能從鞋后幫的邊緣瞧見她腳跟磨出的血泡,趙亦晨沒有戳穿她,只轉過身蹲下來,稍稍偏過頭示意她:“上來,我背你。”
知道犟不過他,胡珈瑛只能嘆一口氣,從他手中接過剩下的菜,趴到他背上,圈住他的脖子。他兩手穿過她的膝窩攬緊她的腿,起身背起她往車站走。胸前的兩袋青菜輕微地晃動,菜葉上的水濡濕了他的衣襟。
連著工作好幾天,加上天氣悶熱,趙亦晨本來是又累又困,使不上什么勁。
可胡珈瑛細瘦的胳膊圈著他的脖子、溫熱的身子緊貼他的背脊,他竟不覺得熱,也不覺得乏。他想,可能背老婆都是不會累的。
胡珈瑛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貼在他耳邊問:“這幾天按時吃飯了嗎?”
又是那副溫聲細語,卻又帶點兒嚴肅意味的口吻。
趙亦晨笑笑,稍稍用力將她背上來一些:“聽了你的,至少吃一個雞蛋。”
“雞蛋飽肚子。”她順勢調整了胳膊的位置,不讓手里的魚和青菜挨在他胸口,“你們工作強度大,老往外跑。所以更要注意身體。”
“有你這么整天在我耳邊念,想不注意都難。”周遭來來往往的不少人都忍不住多瞧了他們幾眼,他卻神態自若,不忘調侃她這么一句。胡珈瑛不說話,僅僅是幾不可察地從嗓子眼里輕哼一聲算作回應。他清楚她平時就不愛嬌嗔,大庭廣眾之下更不會和他計較,頂多白他一眼,還叫他看不見。
想到這里,他又忍不住笑,接著便問:“新律所怎么樣?”
“很好。可能因為大家都比較年輕,干勁很足。”兩條胳膊微微收攏,她聲線不自覺清亮了幾分,似乎總算有了精神,“喬律師原先在京工作,把那邊的一套運行模式也帶過來了。案子到手都是大家一起討論交流,最后再決定由誰來接。
這樣新人也能很快融入進來。”
“嗯。環境重要。”頓了頓,趙亦晨動動腦袋,碰了碰她的側臉,“你最近還在做刑事的案子?”
下意識地沉默了片刻,胡珈瑛點點頭:“大部分是未成年人犯罪。”
畢業之后成為律師,她的工作一直以刑事案件為主。代理費很少,因而收入也不多。夫妻倆過得拮據,其中一部分原因便是這個。趙亦晨知道她心有愧疚,但他并不介意她的選擇。他只在意別的:“故意殺傷,強奸,搶劫,販毒,投毒,放火,爆炸。”將腦子里記得起來的內容悉數背出來,他背著她不緊不慢走向車站,嘴邊的笑容早已斂去,“主要也就這八種,不過都是重罪。尤其販毒,可能涉及團伙。你做這些案子要小心,記住安全第一。”
略微緊繃的胳膊放松下來,她短嘆一聲,湊到他臉邊貼了貼他滿是汗珠的額角,然后才說:“好。”
“嘆什么氣?”他問她。
“我還能記著安全第一,不像你。”喃喃自語似的咕噥,胡珈瑛攥緊了手里的塑料袋,“你們警察都是哪兒危險就往哪兒跑,還得沖在最前面。”
說的像是抱怨的話,語氣卻輕飄飄的,讓人聽了沒法來氣。趙亦晨便順著她的話一本正經道:“所以我才佩服你。”
“我?”她鬢間細軟的發絲蹭過他的臉頰,那觸感有些癢。
他翹了翹嘴角,口吻依舊是嚴肅的:“明知道我要當警察,還敢一畢業就跟我結婚。”
從他的角度看不見胡珈瑛的臉。但他聽得到她的呼吸,也知道她愣了一愣,而后笑了。
“你說過你想像你媽一樣,一輩子過得踏實,對得起良心。”她的聲音很近,又輕又穩,貼在他耳畔,清晰可聞,“我也喜歡你這樣。”
車窗被敲響,夢境毫無征兆地結束。
趙亦晨睜開眼便被滿目的夕陽余暉扎痛眼球,他抬手擋了擋,一時分不清自己是在夢里,還是已經醒了過來。
所幸車窗外傳來悶悶的人聲:“趙隊長吧?”
轉頭循著聲音望過去,落入眼中的是一張老人精神抖擻的臉。她站在他的車邊,灰白的頭發統統梳到腦后盤起來,略略彎著腰,身上穿的干凈汗衫,被汗水打濕了一圈衣襟。鵝蛋臉,大眼睛,豐滿的弓形唇,以及厚大的耳垂——從長相上來看,她極易辨認,以至于趙亦晨第一時間認出了她:吳麗霞。
拔下鑰匙打開車門,他剛下車便被她牽著的狗撲了個滿懷。是條毛茸茸的拉布拉多,吐著舌頭、搖著尾巴,從車門底下鉆出來,撲到他身上嗤嗤哈氣。
沒料到老人還牽了一條狗,趙亦晨稍稍一驚,兩手接住它的前爪,睡前握在手里的記事本便掉下了地。
“吳所……”他匆忙抬頭去找她,意識到自己的語氣竟像孩子似的手足無措時,不禁一愣。倒是吳麗霞自然而然地收緊了狗鏈,叫一聲“回來”,便讓拉布拉多聽話地收回了爪子,一邊搖尾巴一邊掉頭回到她腳邊。
她彎腰撿起那本記事本,拍了拍上頭沾上的細沙石,笑著遞給他:“肯定是小李教你的!早就不是吳所了,還這么叫。”說完便招招手,牽了狗轉身朝前邊那幢居民樓提步,“我接到小李打來的電話了,剛剛在外頭遛狗。走,進屋去坐吧。”
接過記事本,趙亦晨跟上她的腳步,正要說點什么,卻忽然注意到記事本攤開的那一頁上寫著幾行字。到了嘴邊的話頓時收住,他垂眼看向手里的記事本。
還是那本胡珈瑛留下的摘抄,剛才從手中掉下去,封底的硬紙脫了皮套,露出原先夾在內側的一面。
是首短詩。胡珈瑛的字跡,沒有題目,沒有作者,也沒有英文。
我從未說過愛你
愛你正直,勇敢,擔當
愛你的樸實
愛你偶爾的笑
愛你一生光明磊落
愛你給我勇氣
追逐太陽
我從未說過愛你
但你當知道
你是我的太陽
我追逐,擁抱
我竭盡一生
只為最終
死在陽光之下
夕陽橘色的光線鋪上硬紙光滑的紙面,在他的指縫里留下一圈淺黑的陰影。
他腳步一頓,夢里的聲音又閃過腦海。
“你說過你想像你媽一樣,一輩子過得踏實、對得起良心。”
溫和,含笑。
——“我也喜歡你這樣。”
“趙隊長!”吳麗霞遠遠響起的喊聲拉回了趙亦晨的思緒。
他抬頭,見她正站在一幢居民樓樓底的鐵門前沖他招手。將那張硬紙重新夾進皮套,他合上筆記本,抬腳小跑上前,隨她進了樓。
與趙亦晨從前同母親生活過的那間房子一樣,吳麗霞的住處也在老城區。居民樓大多有十年以上的房齡,物管松散,違規改建的商鋪隨處可見。她住三樓,屋子底下便是一間打通了里層的小賣鋪。
樓道的白墻早已污穢發黃,寫滿了辦證的號碼,還有孩子的鬼畫符。趙亦晨跟在吳麗霞身后上樓時,留意到她腿腳似乎有些不方便,每上一級臺階都要捂一捂膝蓋。想要扶她,卻被她搖搖手笑著拒絕。倒是那條拉布拉多活潑敏捷,一溜煙躥到了階梯頂端,回過頭蹲坐下來,搖著尾巴哈氣,等她慢慢上去。
好不容易進了屋,她行動才再次利索起來,抬著膝蓋左右敲敲,請他在客廳坐下,自己則從廚房里端出了一套舊茶具。拉布拉多一路跟在她后頭,片刻不離。她坐到茶幾邊舀出一勺茶葉,它也湊上來聞。拿手肘推開它,老人白它一眼,沒有責罵,卻讓它懂了她的意思,乖乖地趴到了她腳邊,抬著眼睛可憐巴巴地瞅她。
趙亦晨將他們的互動收進眼底,又抬眼瞧了眼前方的電視柜。正中央擺的是一臺舊彩電,只一旁的機頂盒是新的,上頭還擱著三張鑲在相框里的照片:正值壯年的夫妻倆,都穿著警服;吳麗霞和一群孩子一塊兒站在客廳里,孩子們有大有小,都系著紅領巾;她同兒子、兒媳坐在沙發上,背后的墻還貼著一張福字。
三張照片的背景都是這間屋子,前兩張似乎已經年代久遠,可見更久以前這里曾經十分熱鬧。
但如今屋子里收拾得干凈簡單,像是常年只有老人獨居。
“您現在一個人住?”趙亦晨的目光轉向了吳麗霞。
“還有這小家伙。”老人剛巧起身,拿腳碰了碰伏在她腳旁的拉布拉多,轉身拔掉窗臺邊電熱水壺的插頭,端起了水壺,“我老伴過身得早,兒子又是做警察的,跟你一樣。”重新坐回茶幾邊,她把開水澆進茶壺,唇邊自始至終掛著笑容,“三天兩頭不回家,結了婚之后就更少過來了。我們干這行的都這樣,習慣啦。”
一壺茶很快沏好,她給他斟上一杯,遞到他手邊。
“謝謝。”接過茶杯,他思忖片刻,最終開口,“家母也是警察。”
“我知道。你母親的葬禮我也去了。你那時候還小,可能沒印象。”替自己也倒了杯茶,吳麗霞短嘆一口氣,再抬起頭來卻又對他笑笑,眼尾堆滿了細紋,“她要是知道你這么有出息,一定高興。”語罷便喝掉杯中的茶水,習慣性地拍了拍膝蓋,斂下嘴邊的笑,望向他的眼睛,“今天來,是想了解跟曾景元有關的事?”
喝一口茶,趙亦晨放下手里的茶杯,微微彎下腰頷首,手肘搭上了膝蓋。
“他的團伙最開始是在這片地區活動。”他交疊起十指,“據說還是八十年代的事。”
抿唇點頭,吳麗霞繃緊了下巴,將茶杯擱回茶幾上。
“賭場,‘洗腳店’,毒品。什么來錢搞什么。”兩手覆上膝蓋骨,她皺起眉頭回憶,“我們察覺的時候,已經有一定的規模了。但是他們做得很隱蔽,一直抓不到證據。尤其是販毒這一塊兒,隔三差五地出新花樣。有段時間為了掩人耳目,專讓乞丐運毒,還都把東西藏在小乞丐身上。等我們發現這種套路了,又讓小孩子扮成學生的樣子運毒。”說到這里,她默了默,才繼續道,“全省最早開始‘人體運毒’的,估計也是他們。而且一開始用的還是小孩子。”
趙亦晨隱約記起九歲那年第一次同母親一起去市立圖書館,他在路上注意到的那個抱著斷脖女嬰的小姑娘。他還記得當時母親反復問她,她身邊的那個老人究竟是不是她的爺爺。或許從那時起,母親作為警察就已經發現這種現象。
只不過事實太殘忍,她那時從不與他詳說。
“不能進食,也不能喝太多水。”略微垂下眼瞼,趙亦晨聽到自己的聲音,“就算是成年人,也有忍不了的。”
“還很危險。”吳麗霞接下他的話,搖了搖腦袋嘆息,“要是包裝被胃液融化,那些玩意兒流出來,命就沒了。”
點了點頭,他抬起雙眼對上她的視線:“那些孩子都是他們從人販子那里買來的?”
“基本上是的。”從始至終緊蹙眉心,她神情凝重,“你也知道這些被拐的孩子最后都去了哪里。”
出于習慣,趙亦晨抽出右手伸向口袋,想要掏出煙盒抽根煙。摸到褲兜邊緣時突然意識到這是在老人的家里,他動作一滯。
“賣到窮鄉僻壤,或者賣給‘洗腳店’。”收回自己的手,他重新十指交疊,“還有您說的這種。”
老人頷首,重重地嘆了口氣。
“最開始那段時間我們抓到十四歲以下的孩子還會放回去,”她便垂手撓了撓它毛茸茸的下巴,目光仍舊停在趙亦晨的眼里,“后來發現那些被抓了又放回去的孩子都沒什么好結果……要么被打斷腿,要么壞了腦袋。所以后來都不敢再放,盡量把他們安排到安全的地方,再幫他們找家人。”手中的動作停下來,她掌心還覆在舒服地瞇起眼的拉布拉多嘴邊,偏首望向窗外,視線越過重重舊樓,淺灰色的眼仁里映出遠方的天際最后幾片橙色,“不過人手不夠啊。那個時候也沒有什么失蹤人口數據庫,有些孩子找不著家,就只能送去福利院,或者干脆我們自己帶著。光是我這里就收留過好幾個。”
順著她的視線望了眼窗外漸深的夜色,趙亦晨沉默良久,最終還是出聲打斷了她的回憶,“聽說您還留著那些孩子的照片。能看看嗎?”
靜坐幾秒,吳麗霞站起身,走向臥室。
拉布拉多連忙爬起來,緊緊跟著她的腳后跟。
一人一狗再出來時,她手里多了一本厚重的冊子。
“你是想找什么人對吧?”扶著膝蓋在茶幾邊坐下,她抬頭問他。
相互交疊的十指略略收緊,趙亦晨迎上她的目光,簡短而鄭重地頷首,面色平靜如初。
“她叫許菡,是我妻子,已經過世了一年。”他說,“有些事情我想查清楚。
我懷疑她小時候在曾景元的團伙里待過一段時間。”
得到答案的吳麗霞點點頭,不再追問:“許菡這個名字我沒有印象,如果她真的在這個團伙待過,可能用的也不是真名。”她將手中的冊子放上茶幾,推到他面前,“你找找看吧。”
他道謝,拿起冊子翻看。
是個活頁文件夾,用報紙包了封面,保存完好,塑料膜內頁里的紙張邊角早已泛黃。翻開第一面,頂部便是一張女孩兒的照片,底下則記錄著姓名、性別、年齡、收養時間、去向以及其他信息。他的目光落在照片里的女孩兒身上。
看上去不過十一二歲的年紀,瘦瘦小小的個子,穿著不大合身的襖子和棉褲,兩條羊角辮被梳成緊繃繃的麻花辮,身形僵硬如這兩條辮子,挺直著腰桿坐在客廳里一張孤零零的椅子上。她瘦削的臉上五官清秀,卻面無表情。彎彎的眉毛底下是一雙漆黑的眼睛,淡漠而平靜地望著鏡頭。
胡珈瑛。
看清女孩兒眉眼的瞬間,趙亦晨便認出了她。
預料之中的事,大腦卻依舊有一兩秒的空白。他視線下滑,掃向照片下方的資料——姓名是丫頭,骨齡測出不超過十四周歲,自稱十二歲,于一九八九年十一月被吳麗霞收留,對家庭情況毫無印象,一九九零年一月二十四日凌晨偷偷跑出家,失蹤。
盯著“失蹤”兩個字看了許久,趙亦晨沒有吭聲,也不再翻動冊子。吳麗霞起身打開了客廳的頂燈,燈光投向紙面,被塑料膜托起一層刺眼的反光。
她坐回茶幾旁,見他半天沒再動作,便忍不住瞅瞅他:“怎么了?”
把冊子調轉一個方向,他遞給她看:“這是您收留的第一個孩子?”
“對,我按時間順序排的。”僅僅瞄了一眼,吳麗霞就肯定地點了點頭,“抓這姑娘費了點勁,她當時把我腳脖子都給割壞了。”說著還彎下身子拉了拉褲腳,“喏,還留了道疤。”
“她胳膊上有沒有一塊狗咬傷的疤?”
“有。”她從他的問題里摸清了大概,稍稍抬高眉毛,拋給他一個疑問的眼神,“她就是?”
趙亦晨的手機恰巧在這時振動起來。掏出手機,來電顯示是陳智。
“抱歉,接個電話。”
趙亦晨站起身走到窗邊,劃動屏幕接通了電話:“小陳。”
“趙隊。”陳智那頭有點兒嘈雜,依稀聽得見車來車往的聲音,“這事兒我覺得得跟您說一下。兩個小時前有通接警電話,說是江灣大橋那邊有人跳橋自殺。
是個女的,我們把人打撈上來的時候,她已經斷了氣。我看著她長相眼熟,就確認了一下,結果是王紹豐的女兒王妍洋。”他頓了頓,語氣里透出幾分遲疑,“而且我們還沒來得及通知家屬,張檢那邊的人就下了通知,要把消息暫時封鎖。您看這……”
沒再接著說下去,陳智靜下來,像是要等趙亦晨回應。
王妍洋不僅是王紹豐的女兒,還是省內某位高官的兒媳。她身份敏感,跳橋自殺的消息要被封鎖,并不奇怪。怪就怪在,第一時間辦這件事的是省檢察院的檢察長張博文。
聯系上午從魏翔那兒得到的消息,趙亦晨已經心中有數。
“不用急,聽張檢的安排。”他告訴陳智,“小魏在不在你旁邊?”
“哎,他在。”
“你把電話給他,我交代他一件事。”
“好,您等等。”陳智似乎把手機拿遠了些,揚聲喊道,“魏翔——”
電話那頭一陣雜音,接著便響起魏翔的聲音:“趙隊?”
“你找個理由去趟檢察院,帶句話給張檢本人。”將另一只手攏進口袋,趙亦晨低下眼瞼,看向窗戶下方那盞路燈。飛蛾撲扇著輕薄的翅膀,一次次撞向明亮的燈罩。
半秒不到的停頓過后,他掀動雙唇,聲線微沉:“告訴他,如果要找周楠,我知道她在哪里。”
市區暮色方起的時候,九龍村唯一的學校剛剛下課。
沈秋萍牽著兒子方海陽的手,慢慢走出學校磚砌的圍墻。婆婆孫孟梅走在她身旁,另一邊跟著的則是沈秋萍的侄子方東偉。這所學校只有一棟教學樓,還是棟老舊的危樓。統共兩名教師,一個教小學,一個教初高中。孩子們不分年級,聚在一起上課。
已經快要立冬,夜晚來得早,村里前兩年通了電卻沒有修路燈,有的家長便會來接孩子放學,免得他們貪玩,夜里碰上山豬。
孫孟梅時不時左右看看,再偷瞄一眼沈秋萍。見她一直面無表情地平視前方,偶爾同方海陽說幾句話,才悄悄松了口氣。孫孟梅知道這兩天有城里的記者來采訪這兒的老師,因此來接孫子的時候總是一顆心高高吊起來,生怕沈秋萍撞見記者,說些不該說的話。
可怕什么來什么,她們剛走出學校幾步,候在外頭的女記者便帶著攝影師小跑了過來,氣喘吁吁停在他們跟前,視線在四個人臉上轉了一圈,最終落在沈秋萍身上:“您好,我是本地衛視的記者,來采訪鄉村教師的,請問能耽誤您一點時間,請您說說對李老師的印象嗎?”
沈秋萍一愣。孫孟梅慌慌張張地正要阻止,就聽見她點了頭答應:“好。”
趕忙掐她一把,孫孟梅沖她擠眉弄眼,壓低聲音用當地的土話提醒她:“你別搞些有的沒的!不然回家阿華又打你!”
轉眸看了看她,沈秋萍好像沒有聽到似的,只抬手指了指學校教學樓前的旗桿,勉強支起嘴角對女記者笑笑:“我們就到那邊談吧。”然后又捏了捏方海陽的手,彎下腰細聲細語交代他,“先跟奶奶一起等一下,媽媽很快就來。”
她說的是帶點兒南方口音的普通話,方海陽張口,答的也是脆生生的普通話:“好,媽媽快點。”
摸摸他的腦袋,沈秋萍領著女記者和攝影師往旗桿那兒走去。
他們逆著人群走,身邊經過不少嬉鬧的學生,吵吵嚷嚷,尖叫著打鬧。女記者趁著嘈吵不斷,不著痕跡地加快腳步走到沈秋萍身旁,小聲道:“沈秋萍,我是市刑警隊的警察徐貞。”
心下一驚,沈秋萍觸電一般扭頭,卻見對方依然面不改色地望著前方。她因此收起臉上驚訝的表情,朝著旗桿的方向望去,同樣將聲線壓低,小心翼翼地問她:“是趙隊長收到我的信了嗎?”
徐貞幅度極小地點了點頭:“我們在聯系你的家人,但他們搬了家,又去了外地打工,很難找到,還需要時間。”
迎面跑來一個正扭著腦袋與同伴打鬧的孩子,一不小心撞進了沈秋萍懷里。
她神色恍惚地扶穩他,等他們嘻嘻哈哈地跑開了,才意識到自己已經走到了旗桿底下。徐貞示意她一塊兒坐到升旗臺邊,指揮身后的“攝影師”程歐打開攝像機。
“請問您貴姓呢?”她拿出筆和本子,好似普通的記者,神色如常地開始提問。
兩手交握在膝前,沈秋萍不自覺地摳弄了一下拇指:“我姓沈。”
“沈小姐。請問您覺得李老師是個什么樣的人?”
“他……他人很好,教孩子很認真,也很用心。”搜腸刮肚地找出幾個形容詞,她咬了咬嘴唇,余光瞥見不遠處孫孟梅伸長脖子往這兒張望,便終于忍不住紅了眼眶,口吻近乎哀求地小聲開口:“求求你們,一定要幫我。”
徐貞低頭在硬皮本子上寫下采訪記錄,不露聲色地頷首,嘴上卻只繼續問:“聽說李老師已經來這里教書十年了,您還記得他剛來的時候是什么樣子嗎?和現在有什么不一樣的地方呢?”
“我來這里差不多兩年,李老師就來了。”借著捋頭發的動作悄悄揩去眼角快要溢出的眼淚,沈秋萍壓下不住涌上嗓子眼的更咽,“讀了大學出來的老師,一開始聽不懂這里人說話,也不習慣鄉下的生活。不過現在不一樣了,現在不僅能聽,還能講。一眼看上去和這里的人差不多。”
孫孟梅帶著兩個孩子向他們走過來。
留意到她的動作,徐貞飛快地低聲拋給沈秋萍一個問題:“你讓這個李萬輝給趙隊送信,他可靠嗎?”
對方正準備回答,便由余光注意到孫孟梅已小跑著過來,因此僅僅搖了搖頭,沒有出聲。
配合默契地點頭,徐貞在本子上寫了些什么,緊接著又若無其事地再問:“那您的孩子現在多大了?也是李老師在教吧?”
“他八歲了,也是李老師教的。”沈秋萍說。
“好了好了,說完了沒有?”孫孟梅跑到他們跟前,操著一口含糊不清的土話,推搡她的胳膊催促,“快走吧,還要回去做飯。”
沈秋萍只得磨磨蹭蹭地起身,垂在身前的左手緊緊掐著右手的手背。她深深瞧了眼徐貞,眼底藏著慌亂與不安:“不好意思,要回去了。”
跟著她站起來,徐貞擺擺手以示無礙,滿臉期待地看看她,仿佛兩人聊得極為投機:“沈小姐,我們會在村里住幾天,對李老師進行跟蹤采訪,還有各種拍攝。下次我們能再約時間和您了解一下李老師的情況嗎?”
神色黯淡的雙眼重新亮起來,沈秋萍點點頭,聲音里多了絲顫抖:“可以,當然可以。”
孫孟梅見勢不好,連忙拽著她的胳膊拖她離開。
徐貞并不阻攔,僅是抬高嗓門告訴她:“那我們下次再見!”
背著書包的方海陽跑上前,拉住了沈秋萍的手。她握著孩子溫軟的小手,在孫孟梅的推搡催促下朝前走。三步一回頭,始終不愿好好去瞧腳下的路。
就好像擔心這只是一場染了暮色的美夢,一旦夢醒,希望便會同那夕陽一樣沉入漫漫黑夜,永無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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