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亦晨牽著趙希善跟在一旁,握了握她冰涼的手,低聲叫她:“姐。”
兩眼吃力地張開了一些,趙亦清勉強回握一下他的手指,翕張著發青的嘴唇,嗓音干啞地安撫:“我睡會兒……沒事……”
他點頭,握緊那只手,見她疲憊地微張著嘴,合上了眼。
醫護人員把她送到病房,劉志遠也匆匆趕到了醫院。
父女倆老遠便瞧見他神色緊張地跑來,一路上不小心連著撞到了好幾個人,好不容易沖到他們跟前,劉志遠才氣喘吁吁停下來:“怎么樣了?”
“經期出血過多引起休克,具體原因還要檢查。”
聽到問題不嚴重,劉志遠稍稍松了口氣,揩一把額角的汗珠,喘著粗氣望了眼病房半敞的門,又問:“人呢?醒來了嗎?”
“還在里面輸液。”趙亦晨往病房的方向偏了偏臉示意他,“剛剛醒了一陣,又睡了。”
劉志遠點點頭:“好,那我進去看看……”說著便提步朝病房里走,卻又忽然剎住腳步,想什么似的回過身,“對了——阿磊今天沒有晚自習,五點半就會下課……”
往常都是趙亦清開車去接劉磊。
趙亦晨沒多想,主動攬下這個任務:“我去接。”然后抖了抖胳膊,問臂彎里的小姑娘,“要跟爸爸去接哥哥,還是留在這里陪姑姑?”
趙希善慢慢轉過頭來,表情還是那樣木木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還是跟你走吧,別嚇著了。”劉志遠便替她拿了主意,“你先帶兩個孩子回去吃飯。別跟阿磊說得太嚴重……我怕他太擔心會影響學習,畢竟都高三了。”
思忖片刻,趙亦晨最終沒有異議,只神情平靜地頷首:“我知道。”
下午五點四十分,高三畢業班準時下了課。
不少學生收拾起作業,一股腦跟著老師鉆進小教室,開始額外的補課。劉磊一早便撿好了書包,一溜煙躥出教室,想在回家之前把買復習資料的錢交給班主任。
畢業班的教室都集中在頂樓的一側,隔著天井的另一側則是少有人去的實驗室。教學樓四個角都有樓道,實驗室這一側的樓道幾乎無人出沒,下樓便也最快捷。他沖進樓道里,一手扶著扶手,一手拎著書包帶往肩上扣,腳步飛快地往下跑。
剛跳到拐角,就被靠著墻候在那兒的三個人影堵住了腳步。
劉磊認出了其中一個人——瘦瘦高高的男生,穿的校服,留著長長的劉海兒,手里掐了一根香煙。是同年級平行班的李瀚。
聽到他的腳步聲,李瀚抬起頭來,沖他咧嘴一笑:“喲,學霸。今天又沒有回宿舍午休,泡了一中午圖書館啊?”
劉磊反身就要往樓上跑。
樓梯口卻又冒出另外兩個男生來,猛地一推他的肩膀,硬生生斷了他的退路。
及時扶住扶手,劉磊穩住腳步,以防摔下樓梯。他退到扶手這邊,后背緊緊抵著它,咬緊牙根,一聲不吭地低下了頭。
外頭下起了雨。陰沉沉的天氣,淅淅瀝瀝的雨聲。
“怎么不說話啦?”李瀚兩手插在褲兜里,一步步踩上臺階,走到他身邊,“作業寫完沒有?借我們參考參考唄?”
五指收攏,死死摳住扶手。劉磊盯著自己的腳尖,不肯出聲。
對方便別有深意地笑起來,隨手拿煙頭摁上他抓著扶手的那只手:“哦,差點忘了。你們實驗班的作業跟我們平行班的作業不一樣,是吧?”
劉磊吃痛地抽出手,猛然轉過身硬著頭皮往上沖。堵住他去路的那兩人卻早有預料一般,下來一步逼上前,狠狠將他推了回去。腳下一個趔趄,他翻身摔下了樓梯。背脊擦過一級級臺階硬邦邦的邊角,腦門撞上拐角的墻壁。他眼前一黑。
“干嗎呀?想跑啊?”李瀚的聲音由遠及近,帶著笑意,最終停在他頭頂上方,“帶錢了嗎?”
視野漸漸恢復清明,劉磊半癱在墻角,瞇眼看著他痞笑的臉,攥緊了拳頭。
李瀚笑笑,把煙灰彈到他臉上:“沒帶?”
另外兩個人圍上來,一人一邊按住劉磊的胳膊,抬起一只膝蓋用力頂上他的胸口。還有一個人一屁股坐到他腿上,伸手扯開他校服褲的褲帶,一把扒下他的褲子。
“干什么!”劉磊即刻紅了眼,發了狂地掙扎起來,梗著脖子嘶吼,“放手!
放手!”
褲腿卡在他的運動鞋上邊,那人用力拽了拽,最后把鞋子也給拽了下來。
樓道窄長的玻璃窗外,只透進一點灰暗的光。劉磊光著兩條腿,歇斯底里地踢蹬。他看得到頭頂亮著的白熾燈。燈光讓他暈眩,惡心。他瘋狂地吼叫,扯著脖子,紅著眼。按著他胳膊的人卻伸出手來,把他抬起的腦袋推向冰冷的地板。
他視野震蕩,后腦發麻。
回響在樓道里的喊叫聲戛然而止。
李瀚拎起他的褲子,慢條斯理地掏起了褲口袋。
“這不是錢?還說沒帶,騙誰啊?”掏出那五十塊錢,他蹲到臺階上,自上而下俯視劉磊,“哎呀,眼睛還紅了?怎么?要哭啊?想哭就哭唄,不過我們不是你媽,可不會幫你擦眼淚啊。”
其余四人都笑了。那兩人松開劉磊的胳膊,任他躺在那里,自顧自地站起了身。李瀚把褲子扔到他臉上,遮住了那令他惡心作嘔的光。剎那間,屈辱,疼痛,仇恨——一切感官都在黑暗中清晰起來。
劉磊發起了抖。狼狽地爬起身,他低著頭,用哆嗦的手穿上褲子。
“錄了沒?”他聽到李瀚的聲音。
抓著褲腰的手一顫。
“錄了。”有人回答。
另一個人嗤笑:“看他下次還敢牛?”
胡亂穿好褲子,劉磊拔腿沖下了樓。
沒有人阻攔他,也沒有人追上來。他卻不要命地跑著,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好像后頭有野獸追趕。
腳下的道路在中段變暗。到了拐角,又重新被燈光照亮。循環往復,仿佛再也沒有盡頭。
他想,剛才對他動手的,有三個人。在場的五個人里,還有一個,自始至終沒上來。因為他不動手。他錄像。
沖出教學樓的時候,劉磊沒有打傘。他一頭扎進雨里,踩著滿地積水,往校門的方向跑。家長們撐著傘等在校門前,伸長了脖子張望。他覺得每一雙眼睛都在看他。看他跑,看他不敢吭聲。看他被摁倒在樓道里,扒掉褲子。
一只手捉住了他的手腕,他聽見一個男聲響起:“急急忙忙跑什么?”
下意識地一抖,劉磊轉過身來,恰好對上來人的眼睛。
“舅、舅舅……”他止不住結巴,“你怎么來了?”
趙亦晨左手打著一把黑色的大傘,右手抓著他的手腕,微微蹙起了眉頭。
“你爸媽有事,我來接你回去。”他審視他一眼,視線落在他腰間,“褲帶子散了。”
神色一慌,劉磊低下頭,急急忙忙要系上。
伸手把他背在右肩上的書包拉下來,趙亦晨不輕不重道:“書包背前面,上車再系。”
這才想起周圍全是家長和學生,劉磊紅了臉,點點頭,把書包背到了身前,遮去那兩根垂在襠前的褲帶。
他一路心神不寧,等到上了車,才注意到趙希善坐在副駕駛座上。
愣了一愣,他說:“妹妹也來啦……”
小姑娘透過后視鏡瞧著他,還是呆呆的模樣,眼神發直,只字不語。
收了傘跨進車里,趙亦晨重重地關上車門,拿起車上的一盒抽紙遞給劉磊:“你怎么回事?”
“啊?”他接過抽紙盒。
一不發地從后視鏡里看他,趙亦晨目光平靜,卻叫劉磊喉嚨一緊。他天生就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氣勢,這一點劉磊最清楚。他怕他,也是因為這個。
有那么一瞬間,他想把實情說出來。可那讓他頭暈目眩的白熾燈燈光又閃過他的腦海。他記起他們的笑聲,記起李瀚拎著他褲子的動作,也記起那臺錄了像的手機。他抓緊自己的褲腿,喉嚨愈發的緊。
良久,他才垂下眼瞼,聽到自己吞吞吐吐地解釋:“我……我把買復習資料的錢弄丟了……怕我媽又罵我……”
坐在駕駛座上的趙亦晨沉默了一會兒:“丟了還是花了?”
“丟了……”他每說一個字,都感覺到喉嚨眼里好像有團火在燒,“真是丟了……”
又是沉默。
雨刷反復刮著擋風玻璃,發出有節奏的輕響。嗒嗒,嗒嗒。
劉磊悄悄揪緊褲腿,手心里全是汗。
“多少錢?”半晌,趙亦晨才再度開腔。
“五十……”他說。
然后便是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劉磊偷偷抬眼,看到趙亦晨從錢包里拿出一張紅色的鈔票,反手給他。猶豫幾秒,劉磊接過來,攥在了手里。
“這么大人了,不要再丟三落四。”趙亦晨收回手,打開車里的暖氣,眉眼間神色平淡如常,“這事我不告訴你媽,但是不要有下次。”
劉磊吞了口唾沫,埋首點頭:“謝謝舅舅。”說完又問,“爸媽是有什么事啊?”
“都在醫院。”對方答得隨意,“你媽經期出血過多,要輸液。”
“這個也會……出血過多?”他詫異,“嚴不嚴重啊?”
“可能要進一步檢查。應該沒什么大事。”推動換擋桿,趙亦晨把車倒出車位,“等下回去我做飯,你照常復習,等你爸回來就知道了。”
“哦……”含糊地應下來,劉磊沒有多疑,轉頭看向窗外。
車子經過學校后門那條小路,校門外的便利店亮著燈,正好有人推門走出來,三五結伴,嘻嘻哈哈。是李瀚。
趙希善安靜地坐在車窗邊,歪著腦袋看玻璃窗上的雨點匯聚成水珠,沉甸甸地滑落。
從她的角度,可以通過倒車鏡看到后座的劉磊。他直勾勾地望著窗外的某一處,被倒車鏡表面的雨水模糊了表情。
她循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只看到灰色的天,還有黑色的人。再無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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