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那一切都是種子。
只有經過埋葬,才有生機。
——顧城
01
魏翔帶著徐貞一起出現在必勝客的時候,神情有些尷尬。
趙亦晨遠遠便瞧見了他們,舉起胳膊示意。趕忙快步走過來,魏翔在桌邊剎住腳步,還沒來得及說點什么,就聽見身后徐貞的腳步已經跟了過來。他只好清清嗓子,使勁沖趙亦晨使眼色,語氣自然道:“徐貞說沒準能幫上忙,所以一起過來了。”
駐足在魏翔身旁,徐貞偷偷掐了把他的后腰,不顧他疼得一縮的反應,只對趙亦晨笑笑:“趙隊。”
他頷首,面色平靜:“坐。”
等到兩人都在對面坐下,他才轉頭看看身邊的趙希善。小姑娘兩條胳膊擺在桌面,正無意識地擰著手指。她兩眼直勾勾望著魏翔,像是被他因忍痛而扭曲的臉吸引了注意,但表情依舊木木的,瞧不出情緒。
“這是魏叔叔,你上次見過的。”抬手摸摸她的小腦袋,趙亦晨給她介紹,“那邊那個徐阿姨,也是爸爸的同事。”
聽到他的聲音,小姑娘才慢慢轉眼,又望向一旁的徐貞。
“這就是善善是吧?”一對上小姑娘的視線,徐貞便笑著稍稍俯下身子,好與她視線齊平,不給她造成壓力,“善善你好,我是徐貞,徐阿姨。”
小姑娘瞧著她,一下一下摳著手指,還是那副呆呆的模樣,既不說話,也不笑。
所幸徐貞沒有尷尬,細細打量她一會兒,抬起頭對趙亦晨笑道:“跟您真像。”
“眉毛眼睛像我。”低下眼錯開兩人的視線,趙亦晨替小姑娘理了理頭發,答得輕描淡寫,“鼻子嘴巴像珈瑛。”
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下來,徐貞支了支嘴角,點頭附和:“是,也像珈瑛姐。”
察覺到氣氛不大對,魏翔揉揉被掐得隱隱發疼的后腰,沖著小姑娘咧嘴笑:“善善氣色比前兩天好多了。”
忽略他這句不痛不癢的話,趙亦晨拿起菜單遞給徐貞,一舉一動從容不迫:“你們還沒吃飯,想吃什么先點。”說完又將目光轉向魏翔,“信呢?”
“哦,在這里。”這才想起正事,他在口袋里掏了掏,急急忙忙把那封信給他。
趙亦晨接過信,聽見正翻看菜單的徐貞隨口問他:“善善點了什么?”
“一份意大利肉醬面。”他動手拆開信封。封口被碾碎了的米飯糊住,不緊。
頗為驚訝地抬起頭,徐貞瞧瞧趙希善,又看看他:“這么少?吃得飽嗎?”
小姑娘低著腦袋,仍在出神地摳弄手指。而趙亦晨抽出信封里頭薄薄的米黃色信紙,沒有抬頭,只垂眼閱覽信中的內容:“她現在吃不了太多。”
“也好,面食好消化。”點點頭咕噥,她合上菜單推到魏翔面前,“那我也要一份意大利肉醬面吧。”
隨手翻幾頁菜單,魏翔胡亂挑了個飯:“我……我要個海鮮焗飯。”而后對站在茶水臺前的服務生招招手,點好菜,轉過臉來面向趙亦晨,稍微探出搭在桌面的胳膊,以此引起他的注意,“這頓我請吧,趙隊。還沒跟你們說,我老婆懷孕了。”
趙亦晨果然抬眼看向了他。
乍一聽這個消息,徐貞愣了愣,首先反應過來:“你小子手腳倒是挺快啊?”
她好笑地捶一拳他的肩膀,滿臉驚喜,“恭喜啦。幾個月了?”
裝模作樣倒抽一口冷氣,魏翔瞄她:“三個月了,挺健康的。”
“跟小陳說了?”趙亦晨出聲。他不像徐貞,面上不見一絲笑意,好像平時訓他們話似的,表情平靜而嚴肅。魏翔立馬收斂,正襟危坐,認真點頭:“陳副隊知道了。”
或許是聽到他們突然正兒八經說起了話,坐在趙亦晨旁邊的趙希善也仰起小臉,看了看趙亦晨的下巴。余光瞥見她的動作,他抬手覆上她帶著點兒溫度的發頂:“請客等孩子滿月,這頓還是算我的。”再撞上魏翔的視線時,他的神色已經緩和下來,不再像剛才那樣冷硬,“既然老婆懷上了,工資就留著買點進補的給她。以后有了孩子,用錢的地方多著呢。”
雖說趙亦晨只年長魏翔八歲,但論資歷,他無論如何都是前輩。魏翔不好拒絕,便只能撓撓腦袋,一時笑得靦腆:“那就等孩子滿月再請你們。”接著又探了探腦袋,瞅瞅趙亦晨手里的信,“對了趙隊,信里都寫什么了?”
重新把信紙疊好,趙亦晨將它遞到他面前:“沈秋萍十年前的身份證號碼,還有她家里的地址、父母的名字。”
魏翔接過來展開。信上字跡潦草,像是匆匆忙忙寫出來的。除了趙亦晨說的內容,最底下還寫著一行字,歪歪扭扭,帶著反復描寫加粗的痕跡,尤其扎眼:“趙隊長,我是被拐賣來的,請求你聯系我的家人,幫助我離開九龍村!我會告訴你胡律師的事情!”
徐貞也湊上前掃了遍那幾行字,大約第一眼就瞧見了這加粗的內容,擰緊秀氣的眉毛。
“您要幫她嗎?”她問趙亦晨。
搖搖頭,他從魏翔手里抽回信紙,折好放回信封中,才又遞給他:“把信給小陳,先聯系沈秋萍的家人。這件事解決起來困難,要交給公安來辦。我個人辦不了。”
這樣平淡的反應超乎兩人的意料。魏翔遲疑了會兒便接下信,悄悄同徐貞交換了一個眼神。
服務生端來一份意大利肉醬面,徐貞將盤子推到了小姑娘面前。
慢騰騰地把注意力轉向面前這盤意大利面,趙希善兩只小手還纏在一塊兒,相互摳弄。見她光盯著食物瞧卻半天不動手,趙亦晨便拿起餐叉送到她手邊,輕輕碰了碰她的胳膊:“自己會用叉子嗎?”
小姑娘終于回過神,點了點頭。她張開小手抓住爸爸遞來的餐叉,慢慢伸進盤子里,挑起幾根面條。然后又伸出另一只小手,幫著轉動叉子,一點一點卷起面條。等卷成一大團,才將小腦袋湊近,張開嘴,緩慢地送進嘴里。
難得吃了一大口。
看著她鼓起腮幫嚼咽,趙亦晨摸摸她的腦袋,算作鼓勵。
他記得,從前侄子劉磊生病,胡珈瑛幫著照看他的時候,也是這樣喂他吃面條。
鑒于徐貞在場,魏翔沒再多說什么,吃過飯便和她一同離開。
趙亦晨帶著趙希善回家之前,給趙亦清打了個電話。手機打不通,家里的座機也沒人接聽。他略微收攏眉心,一邊系安全帶,一邊抬起手腕看了眼腕表上的時間。
下午一點半。往常這個時間,趙亦清應該是在家的。她沒有午睡的習慣。
擰動車鑰匙,他把車倒出停車位,開出了地下車庫。
四十分鐘過后,他們回到了小區的露天停車場。趙希善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兒,等到車停下來,便又睜開了眼。趙亦晨先下車,繞到副駕這邊抱她出來,她摟住他的脖子伏在他肩頭,耷拉著小腦袋,仍在犯困。
上樓時他問她:“要不要去看看姑姑?”
小姑娘動了動腦袋,是在點頭。他便直接帶她上了五樓。
按下門鈴,沒有人開門,也沒有聲音回應。
出去了?趙亦晨鎖緊眉頭,一只手抱穩趙希善,騰出另一只手來掏出鑰匙串,用備用鑰匙開了門。屋里頭安安靜靜,玄關的鞋架上還擺著趙亦清常穿的那雙坡跟鞋。
“姐?”他脫了鞋進屋,朝臥室的方向喊了一句,仍舊無人應答。
走到客廳把小姑娘放上沙發,趙亦晨又踱向里屋。
書房和衛生間都不見半個人影,僅僅主臥的門半敞,似乎拉上了窗簾,光線昏暗。
下意識停下腳步,他出于習慣,即刻提高了警惕。無聲無息走到主臥門邊,他猛地推開門,確認門后沒有躲人,才將視線投向床頭靠墻的那張雙人床。
血腥味撲鼻。
房間里的飄窗被拉緊的窗簾遮擋,只投進一層灰蒙蒙的光。所有家具、物品都擺放整齊,沒有被翻動的跡象。趙亦清側躺在床上,只有一條沒來得及鋪開的毛毯被扯開一角蓋在她腰間,卻擋不住她身下刺目的猩紅。
鮮血浸透她的睡褲,染紅了大片床單。
而她蜷緊了身子,長發披散,臉色慘白,雙眼緊合,微張的嘴唇毫無血色。
02
一九八九年的隆冬,居住在南方的人們也換上了厚實的棉襖。
小年剛過,母親便要回派出所值班。清早天光未亮,趙亦晨跟著她爬起來,洗漱著衣,爬上她單車的后座。
天幕上還掛著一輪彎月,他抱緊懷里的電風扇,呵著白氣,望過沿街大樹光禿禿的枝丫,瞧那被月光映成深藍色的天。電風扇是頭一天過小年時,母親買回來的。說是舊風扇,冬天買,比夏天要便宜。只不過出了點故障,得拿去警隊,給看門的師傅修。
一陣冷風刮過來,灌進趙亦晨領口。他低下頭縮了縮脖子,躲到母親身后避風。經過老街區,騎樓底下的早餐鋪已經打起了燈。趕早班的人們來往匆匆,踩著還沒褪盡的夜色,聚在鋪子前買早點。老板娘吆喝著讓顧客排隊,蒸籠每掀開一次,都有騰騰白氣躥上來,撲進冷空氣里,消失不見。
母親把單車停在路邊,小跑著上前,排隊買包子。趙亦晨也跳下后座,抱著電風扇站在車邊等她。人聲嘈雜中,他看到一個尖嘴猴腮的男人站在最外圍,偷偷摸摸將手伸進了一個姑娘的包里。再拿出來時,指間已經捏出了她的錢包,動作極快地塞到兜里,四下里瞧瞧,轉身就要走。
趙亦晨條件反射地大喊:“媽媽,有人偷東西!”
就在穿著警服的母親同其他人一起回頭的時候,那個男人也反應過來,拔腿便跑。
母親隨即認準了他,飛快跑到單車邊,丟給趙亦晨一句“站在這里不要走開”,騎上車追過去。
早餐鋪頓時亂成一團。有人催促,有人回頭張望。趙亦晨想要跟上前,卻又怕跟丟了母親,只好抱著電風扇追了幾步便停下來,喘著氣,望著母親的背影逐漸遠去。她奮力蹬著腳踏板,騎得那么快。快到經過十字路口的那個瞬間,來不及留意周圍。
一輛黑色的小轎車橫過來,撞上了她的單車。
單車被撞翻,她單薄的身子飛出去,從路口摔到了路中間。
有人尖叫,有人驚呼。小轎車剎住了車,司機慌慌張張跑下來,跌跌撞撞撲上前。
趙亦晨呆呆立在街頭,遠遠盯著那個倒在路中間的身影。她一動不動,黑色的一片,像一根加粗的線。
人們跑過他身邊,漸漸圍聚在那里。有人推搡他的肩膀,他挪動了腳步。起初是慢慢地走,然后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他發了瘋地跑起來,抱著那臺咯吱響的舊電扇,一頭扎進人堆里。他推著,擠著,使出全身的勁兒,穿過重重人墻。
風扇被擠掉,他沒再去撿。
終于,他停下來。他看到母親倒在血泊中。
猩紅的顏色浸透了她的警服,她的頭發。而后慢慢爬開,爬向更遠的地方。
這是那一年新年,趙亦晨最后看到的顏色。
急診室的門被推開,懷里的小姑娘因而動了動。趙亦晨回過神,把坐在自己腿上的趙希善放下來,牽著她的小手站起了身。
“失血性休克。”醫生走出急診室,有條不紊地摘下口罩,看向他的雙眼,“目前看來是經期出血過多引起的。還要再做檢查,看看有沒有病變。”
頷首應下來,趙亦晨合眼,按了按跳痛的太陽穴。他從前聽劉志遠說過這種情況,但趙亦清也只是偶爾一兩回失血過多,從來到不了休克的地步。而趙亦晨是警察,少有時間在家。今天頭一次碰上,要不是理智尚存,恐怕會以為家里發生了命案。
他垂眼去瞧身邊的小姑娘,她似乎有所感應,也仰起小臉看他。發現趙亦清休克的第一時間,趙亦晨就拿毛毯裹住了她,給她保暖。接著便撥打急救電話,按醫生的指示處理。這期間小姑娘一直在客廳打盹兒,等聽到動靜跑到主臥,已經看不到那嚇人的血跡。
此刻她拉著趙亦晨的手,一會兒看看他,一會兒又往急診室的門望望,好像在等姑姑出來。他揉了揉她額前柔軟的頭發,慶幸這回沒有嚇到她。
趙亦清總算被推了出來。
護士給她換了衣服,兩只手都在輸液。她躺在病床上,臉上仍舊沒什么血色。病床輪子滾過急診室的大門,輕微顛簸了一下。她虛了虛眼,似乎恢復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