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海浮沉,
往日歷歷在目,
未來的似已惘然,
過去的已如塵煙。
生死乃一線之隔。
——威廉·巴勒特·葉芝
01
橋西有片居民樓,一樓都被私改成了商鋪。
曾景元的賭場開在地下,洗腳店開在地上。一樓店面,二樓包間,三樓四樓住著原來的業主,五樓六樓的每一道門后都藏著尖叫和呻吟。
洗腳店旁邊開了一家面館。每個星期二都有乞丐聚在這里,等店家施舍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條。許菡在他們鬧哄哄的背景里,偷偷溜進了面館的后門,爬上洗腳店潮濕生銹的樓梯。
一樓和二樓之間的拐角被鑿開一個洞。上個月的某天,有人半夜從這兒摔出去,摔斷了脖子。第二天她正好過來,就瞧見了那人的模樣。打著赤膊,只穿一條底褲。據說腦袋磕到樓梯的一角,碰碎了顱骨。沒有血。
許菡從那個洞跳進樓道。開出洞的那面墻底下是面館的廚房,墻壁黑黝黝的,像是經歷過火災。馬老頭曾經告訴她,曾景元在那兒燒過人。活生生的人,燒成一攤油,一堆骨頭。最后剩下一把骨灰。
樓道里灑著水,六月的天氣,又濕又熱。許菡拾級而上,經過三樓,路過四樓。瞎子在五樓的拐角等她。他四十出頭,是個駝背,不瞎。去年初,他揪著她的頭發,聽曾景元的吩咐,差一步就把她送到這里。
領她走到五樓盡頭的那間屋子,瞎子掏鑰匙開了門。
客廳烏煙瘴氣,飄著的卻不是香煙的氣味。攤開的沙發床上趴著一個小姑娘,頭發散亂地蓋住臉,光不溜秋的身上搭著被子的一角,只露出滿是青紫的屁股和竹竿似的腿。
曾景元就坐在陽臺的落地窗前,背著光,手里捏了一根煙卷。煙頭的火星忽明忽暗。
他歪著腦袋,沖許菡招了招手。瞎子推搡著她的肩,讓她站到他跟前。
走近了,許菡才發現曾景元腳邊擺著一個大蛋糕。雪白的奶油,五顏六色的蠟燭。十一根。她僵在了原地。
“今天你生日。”曾景元抬了抬翹起的腳,示意她,“給你買的蛋糕。”
許菡垂著腦袋,沒有動彈,也沒有吭聲。
扯了嘴角笑起來,曾景元瞇起眼,把手里的煙卷送到嘴邊:“先吃吧?不吃怎么談正事兒啊?”
站在許菡身后的瞎子一頂她的膝窩,她撲通一聲跪下來。他抓住她的頭發,按著她的腦袋,將她的臉摁進了蛋糕里。蛋糕塌了一半,奶油埋住她的臉,沾上她的頭發。她閉著眼,張開嘴,被瞎子推著腦袋,大口大口地咬。
甜膩的奶油被咽進喉嚨,她趴在曾景元腳邊,忍著作嘔的感覺,狼吞虎咽。
活像一條狗。
“好不好吃?”她聽到曾景元問她。
瞎子拎起她的臉。她睫毛上沾滿了奶油,睜不開眼,只在黑暗中點了點頭。
“又啞巴了。”曾景元說。
瞎子便一巴掌抽上她的臉。
“好吃……”許菡哆嗦著嘴唇發出聲音,半個腦袋都發麻發燙,“好吃……”
“不好吃。”曾景元笑了,“你以前肯定吃過比這更好的。”
渾身上下發起了抖,她不應聲。
揮揮手讓瞎子出去,等他關緊了門,曾景元才彎下腰,拿空著的手揩掉了許菡眼睛上的奶油。“聽說最近你們這幫娃娃,好多被抓到所里去了。”他湊到她臉前,嘴里一股香甜的氣味,“怎么搞的?頭三個月不是好好的嗎?”
許菡緊緊合著嘴巴,抖得找不到自己的聲音。
“別光顧著抖啊,說說唄?”他又替她揩去臉頰上的奶油,甩了甩手。
終于克制住了打戰的牙關,她張張嘴,嗓音發啞:“條子知道我們在送貨。”
“這年頭條子都變聰明了。”重新靠回椅背前,曾景元吸了口煙,“咱用小叫花子送貨,他們也知道?”
“下線,”許菡說,“下線太多。”
沉默了一會兒,他好像沒有聽到她的話,許久才又問:“被抓的娃娃都跟他們說什么了?”
“沒說。”
“沒說?”
許菡跪在他腳邊,身子隱隱發顫,埋著腦袋,不再出聲。
“傻的傻,殘的殘。是沒什么好說的。”曾景元喃喃自語,替她答了。
放下翹起的腿,他坐直身體:“下線留著不安全。你比馬老頭聰明。”掐滅手里的煙頭,他彎下腰問她,“還想跪大街不?要不你來這里,干這個。”
指了指沙發床上死人一般趴著的姑娘,曾景元咧嘴一笑:“這活兒你熟,是吧?”
許菡跪直的腿開始打抖,卻依然低著臉,一聲不吭。
“我就說許菡這個名字怎么聽著那么耳熟。”他還在笑,“原來你真是許云飛的閨女呀!”
聽到那個名字,許菡趴下來,兩只臟兮兮的手撐在冰涼的地板上,胳膊直哆嗦。
“你們有錢,平時都是怎么玩的?跟這里的玩法不一樣吧?”曾景元的聲音在她腦袋頂上響,慢條斯理,字字針扎似的刺著她的耳膜,“馬老頭撿到你那會兒,你也沒過八歲吧?那你開苞的時候幾歲?那么小的女娃,我都沒玩過。”
身子不受控制地發著抖,許菡眼前發黑,聽他繼續問她:“陪過幾個?有沒有洋鬼子?”
恐懼淹沒了她。那感覺就像把臉埋進了蛋糕里。甜膩,惡心,窒息,羞恥。
她不能呼吸。
“識得字,還說不記得自己打哪兒來的。你爸爸在到處找你,知道不?他們沒通知條子。這事兒條子不能知道。”彎著腰低下腦袋,曾景元咧開他那張歪嘴,“要是條子知道你為什么跑出來,那還得了啊?”
說完他又笑,拈掉她頭發上一團白花花的奶油,抹在她慘白的臉上:“許菡,你說我要不要做個人情,干脆把你送回你爸爸那里得了?”
許菡伏下身,狗似的抱住他的腳,顫聲流淚:“求求你……求求你……”
在抖得厲害的視野里,她看到了那個趴在沙發床上的姑娘。她趴在那里,一動不動,凌亂的頭發底下只露出一雙眼睛。黑色的眼仁,紅色的血絲,直勾勾的眼神,濕漉漉的眼角。一片死氣。
她死了。許菡想。
“放心,這事兒就我一個人知道。”她感覺到曾景元摸了摸她的頭發,用他也摸過那具死尸的手,“我覺得你爸爸就是一畜生。咱那邊窮得餓死,也沒見過把閨女洗干凈做童子雞的。你說有錢人是不是腦子都長得跟兩條腿中間那玩意兒似的?”
許菡望著那個姑娘,忘記了開腔。她身子還在抖。本能地抖。
“這樣。明天開始,馬老頭做馬老頭的,你做你的。”曾景元說,“咱區那所美術學院對面的附小,聽過吧?我給你弄套校服過來。你每個星期從我這里拿貨,就管那塊兒,把貨都出手了,我給你分成。干不干?”
半個鐘頭后,許菡從樓道的洞眼爬出來,爬到咯吱作響的樓梯上。
正午陽光刺眼,她頭暈目眩,腳下一滑,摔下了樓梯。面館的廚房撲出油煙,和著她滿臉奶油的氣味,讓她一陣作嘔。
她抖著身子爬起來,蹲在那個男人摔死的地方,張開嘴嘔吐。
這天夜里,她沒有回馬老頭睡的火車站。
市區的騎樓開了夜市,七拐八拐的巷子里有間小教堂。許菡蜷在教堂的鐵柵欄外,合上了眼。
翌日清晨,她睜開眼,看到手邊擺著一只干凈的碗。碗里盛了兩個包子。
她伸手去拿。捧在手里,還有溫度。動手掰開。是叉燒。
怔愣一陣,許菡低下頭,咬了口包子。餡是甜的,甜得發澀。她終于大口咬起來,就好像昨天跪在曾景元腳邊,大口大口咬那個蛋糕。
流著淚,發著抖。
太陽出來的時候,美術學院的教職工宿舍里,陸續有大人牽著孩子出來。
孩子們穿著附小的校服,脖子上系了鮮紅的紅領巾。他們穿過大半個美術學院,走向馬路對面的那所小學。
一個穿著校服的小姑娘悄悄走到一幢學生宿舍樓前,踮起腳,敲了敲一樓的一扇窗。
“誰啊?”里頭傳來女人的聲音。
“送早報。”小姑娘說。
窗簾被拉開,露出一張年輕的臉。是美術學院的女學生,瓜子臉,大眼睛,柳葉似的眉毛。她打量小姑娘一番,告訴她:“你從門口進來,116。”
小姑娘便溜進了宿舍。
116的房門敞開一條縫,她推門進去,又關緊了門。窗簾拉得嚴實,只透進一點微弱的光。女學生穿著一件內衣,走到一張椅子邊,拿起椅背上的旗袍。
“東西呢?”
脫下鼓鼓囊囊的書包,小姑娘打開它,翻出一袋白色的粉末。
女學生瞄了一眼,穿上旗袍,款款來到門邊的鏡子跟前,綰好漆黑的頭發。
“你叫什么名字?”她看著鏡子里那個瘦瘦小小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