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姜自認為不是個衛道士,如果薛采和頤非他們說的是真的,她自己過去更不是什么好人,但在已經丟失了部分記憶后的現在,再聽這種行為,就變得有些膈應,有些無法忍受。
“我這是怎么了?”秋姜忍不住問自己,卻沒有答案。
為了排除那種不適感,她換了話題:“那么紅玉呢?她又是什么時候來的?”
“她是我把你弄到密室里后到的。如果我沒猜錯,應該是聽說你在這家客棧出現,所以眼巴巴地趕過來尋仇。見我阻止,只好走了。”
“你沒有問二五六是怎么被殺的嗎?我為什么要殺他們?”
頤非看她的眼神就跟看白癡一樣:“如果你當時處在我的情況下,頂著所謂三兒的身份,你會問她這些話嗎?”
秋姜啞然。
確實,那樣的情況下,遮掩自己都來不及,哪還能去套對方的話。尤其是,對方還是個憤怒和怨恨的女人。女人相對來說,要比男人敏感得多。
秋姜心有余悸地看著前方的道路,忍不住問道:“她還會出現的吧?”
“嗯,所以你要做好心理準備。雖然我不讓她殺你,但如果她挑撥別的什么人來殺你……”
“別的什么人?”
頤非的視線忽然就定在了前方,用一種哭笑不得的口吻道:“來了。”
伴隨著這句話,兩個人出現在了道路前方。
頤非喃喃道:“來的還真快啊。我本以為怎么也要三天后,各路追殺才會陸續到來。可見你果是人才,他們得多恨你,才能一聽說你重出江湖了就馬上趕來啊……”
秋姜沒有理會他的揶揄,仔細打量那兩人。
兩人都身披黑色斗篷,帽檐壓得很低,腰別短刀,腳上的皮靴都磨破了邊,一看就是久走江湖的老手。
頤非突然高聲道:“我只是過路的,跟這個人不認識。你們尋仇只管找她。請便,請便。”
秋姜呆了一下,一扭頭,只見頤非已拉著馬離開了一丈遠。
秋姜心中暗罵了一句混蛋,硬起頭皮,朝那兩名刀客前進了一步。
不走還好,她一走,那兩人反而退了一步。
秋姜一怔,試探性地策馬再前進了一步,結果,那兩人又退了。這——是怎么回事?
不是來尋仇的嗎?
就在她疑惑的一分神間,兩名刀客已紛紛拔刀跳起,撲了過來。秋姜立刻一個縱身跳到半空,正準備與之交手,結果,兩道黑影刷刷從她身側劃過,宛如流星般飛向了她身后。
——她的身后,是頤非。
頤非驚道:“不會吧?找我的?!”眼看要逃已來不及,索性一勒馬韁,整個人像魚一樣滑到了馬肚下。
馬兒吃疼向前狂奔。
兩名刀客反應也十分迅速,立即轉身,追上馬匹。
頤非一邊手忙腳亂地應付追殺,一邊吼道:“喂,別站著看啊!救命啊——”
秋姜卻慢悠悠地抱胸旁觀。
兩名刀客一刀接一刀,毫不留情地朝頤非劈去,頤非雖然躲開了,卻劈中了他的馬,馬兒連中兩刀,原本雪白的肚子上立刻出現了兩道血痕,格外觸目驚心。
秋姜面色微變,立刻出手。
她策馬上前,一把揪住其中一人的衣領將他扔開,再從馬肚下將頤非撈起,帶回自己的馬背上,接著一個旋身飛踢,踢掉了另一個人的刀。
那人大驚,剛要彎腰拾刀,秋姜腳尖一點,短刀先他一步跳入她的手中,而她頭也沒回反手一刀,堪堪架住了之前被丟開又爬起沖過來的另一人的脖子。
秋姜就那樣一手反抵著一名刀客的脖子,一腳踩在另一名刀客的背上,冷冷道:“別動。否則,死。”
頤非騎在秋姜的馬背上,拼命鼓掌:“好,帥氣!打得不錯。”
秋姜白了他一眼,繼續盯著那兩名刀客:“你們是誰?為什么殺他?”
刀客不回答。
“嚴刑拷問他們!這個你拿手的!拷問他們,別客氣!”頤非喊道。
秋姜卻突然收腳,并把刀也隨手往地上一丟,淡淡道:“我沒什么可問的了。你們自己解決。”
不得不說,這一變故大為出乎意料。不止頤非呆了,兩名刀客也呆了。
秋姜走到受傷的馬匹前,開始為馬止血和包扎傷口:“只要不殃及無辜,隨便你們怎么打。”
“喂喂喂,難道你是為了馬才出手救我的么?”頤非強烈不滿。
秋姜回眸一笑:“不。我救的是馬。不是你。”
兩名刀客突然提刀朝頤非砍去。
頤非眼珠一轉,抬腿就往馬身邊躲。刀客的刀眼看就要落到馬身上,想起秋姜的警告,連忙又停下。
頤非一看,果然有效,當即更加不要臉,拼命拿馬當擋箭牌,一邊躲一邊挑釁:“砍我啊,砍我啊,別客氣,來啊。”
秋姜心中頓時升起了跟刀客們一樣的感受——太賤了!
眼看一場追殺演變成了一場鬧劇時,一聲長嘯遠遠傳了過來,兩名刀客立刻收刀轉身跑出了五丈遠。
頤非松開了抱著馬脖子的手,秋姜也好奇地轉頭。
就見道路前方,出現了一條線。
一條黑色的線。
那黑線跳動著,扭曲著,逐漸變大、變高……越來越近……赫然是人!
一排排跟這兩名刀客一樣穿著打扮的人!
秋姜只掃了一眼,就已看出來的不下百人。
完了……她想,這把玩大了。
再看頤非,他呆呆地看著前方烏泱泱的人群,喃喃道:“真要被你們如意門害死了……”
“什么?”
頤非苦笑:“你當他們追的是我?別忘了我現在可是三兒。”
秋姜啊了一聲。
“明白了?”頤非問。
秋姜點點頭,回答了兩個字:“活該。”
在兩人如此簡短的對話中,刀客們已齊刷刷地一字列陣到了跟前。
每個人都是黑斗篷,牛皮靴子,腰別短刀,連高矮胖瘦看上去也差不多。
頤非揉了揉眼睛,開口道:“阿七啊,拿點醒酒湯來吧。”
秋姜皺眉:“什么?”
頤非:“我肯定是喝醉了啊,眼前都有一百個重影了。”
“你沒有喝醉。”一名看起來像是頭領的刀客冷冷開口,然后一揮手,人群立刻涌過來,將兩人圍在中央。
頤非低聲問秋姜:“逃嗎?”
秋姜問領頭的刀客:“此事跟我有關?”
領頭刀客打量著她,還沒開口,之前跟秋姜交手的兩名刀客已沖到他面前匯報道:“老大,他們是一伙的!”
秋姜差點沒吐血。而頤非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然后仰著腦袋,學她之前的口吻說了兩個字:“活該。”
領頭刀客揮手:“兩個都拿下!”
頤非連忙舉起雙手:“別打!別打!我投降。”
眾人懷疑地盯著他。
頤非笑了笑,“但送人上路也要給句說法啊。小弟我如何得罪了各位兄臺,為何要如此……嗯,這么大陣勢,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打仗了呢。”
“丁三三,廢話少說,速度受死吧!”伴隨著一個清亮高亢的女音,前方刀客紛紛后退,讓出了一條小路。
一個金光閃閃的人影由遠而近,在陽光下極是刺眼。
秋姜忍不住閉了下眼睛,再睜開時,那人已經走近了,竟是一位姑娘,還是一位看起來長得相當不錯、穿了一身金色盔甲、背著一根比人還要高的金色長槍、打扮得跟個男人似的的姑娘。
秋姜這邊還在震驚,頤非那邊已更吃驚地喊了出來:“云閃閃!是你!”
金甲少女一聽,勃然大怒:“我的名字豈是你叫得的!”說著,一槍,毒蛇般刺向頤非眼睛。
頤非立刻閃到秋姜身后。
少女槍頭不停,跟長了眼睛似地半空轉彎,跟著刺到秋姜面前。
秋姜一看這架勢,不打是不行了,只好雙手一夾,夾住了槍頭。沒料到對方力大無窮,秋姜這么一夾就暗道一句不好,連忙松手,雙腳直直在地面上劃出三丈,才緩過勁來,再看自己的手,被擦出了一道很深的口子,幾乎連肉都翻了出來。
頤非卻依舊緊貼著她,半步不離。
云閃閃冷哼道:“就知道躲在女人背后的懦夫!受死吧!”說著振臂又是一槍,比之前更快更猛。
秋姜吃了一回虧,這次絕不肯硬接,見身后不遠就是大樹,立刻假意避閃后退,眼看槍頭就要刺中她的心臟時,她整個人朝后飛起,在空中轉了個圈,踏在了樹干上。
幾乎同時的,云閃閃的槍頭也噗地一下刺中了樹干,她剛要抽回,秋姜已輕輕一落,跳到了槍身上,腳步不停,順著槍身直竄到云閃閃面前,一把揪住她的衣領,將她用力擲在地上。
云閃閃一連滾了好幾圈,直到那些刀客們挺身上前用自己的身體當肉墊接住了她,這才停下。
秋姜反手,將插在樹上的金槍拔下,槍柄上刻著四個字:“金槍云家”。她唔了一聲:“你是程國五大氏族云家的丫頭?”
云閃閃睜大眼睛看著她,突然甩開扶她的人的手,跳起大罵道:“丫你個頭啊!你看不出小爺是個男人啊!男人!”
一旁的頤非已經笑得連腰都直不起來了。
秋姜無語。
此人容貌極為娟麗,皮膚更是又白又嫩吹彈可破,聲音又亮,因此雖然穿著男人的盔甲,但只當是女扮男裝的姑娘,沒想到竟是個男人。聯想到五大氏族可是頤殊選中的王夫候選,難不成這位云閃閃,也是候選者之一么?
而他跟丁三三,也就是三兒之間,又有什么深仇大恨?為何如此興師動眾,還追到了璧國來?
一連串的問題在腦中飛閃,秋姜只覺自己像是踩進了一條滿是沼澤的道路,前行的每一步,都充滿了危機和意外。
云閃閃怒瞪著她:“臭娘們,快把槍還給我!”
頤非立刻道:“給他給他!”
秋姜本無意不給,結果頤非這么一說,她反而不想還了,提著金槍小退了一步。
云閃閃大怒,“來,來人,拿暗器,射死她!!”
“你們敢動手,我就折斷它。”秋姜說著一掌拍在樹干上,臂般粗的樹啪的折斷,倒了下去。
一片塵土飛揚。
所有刀客都被嚇得目瞪口呆。
秋姜笑笑,舉起那桿槍,作勢要折,云閃閃忙道:“停停停停停!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這就對了。你們只是要找他——”秋姜指了指頤非,“何苦揪著我不放?”
頤非一臉嚴肅道:“咱們是一伙的。”
“我跟他不是一伙的。”
“怎么不是?咱倆從小兩小無猜長大郎情妾意約好了要一起私奔現在不正私奔著么?”頤非露出傷心欲絕的表情,捂住了心口,“難道你要拋棄我?”
秋姜總算知道了什么叫做睜眼說瞎話。
據說她在失憶前是個偽裝高手。但她覺得,就算是失憶前的自己,也不及此刻的頤非之萬一。
而云閃閃看看她又看看頤非,一臉茫然,顯然不知道該相信誰好了。最后他大喝一聲:“好啦好啦!把槍還給我!我放你們走!”
一名刀客急聲道:“少主,這……”
云閃閃抬起一只手,制止他往下說,盯著秋姜手中的金槍道:“那是我們云家的傳家寶,我不能冒這個險。你們把槍還給我,然后走吧!我云二少爺說話算話,絕不來追你!”
秋姜手持金槍朝前走了幾步,刀客們果然紛紛避讓。
就這樣一直走到馬旁,云閃閃果然十分忌憚,半點都沒攔阻。
頤非步步緊隨,跟影子一樣飄在秋姜身后,秋姜只好帶著他,剛要翻身上馬,手中金槍槍頭突然冒出一股白煙。秋姜暗叫一句不好,連忙用最大力氣把槍擲出去,卻已來不及了。
那白煙雖然一點味道都沒有,但效果極強,雖只吸了一小口,整個人立刻變得沉甸甸的,站立不住。
秋姜試圖掙扎了一下,結果卻是雙腿一軟,倒了下去。
倒下去前,好像聽見頤非嘆了口氣道:“都說過叫你把槍給他的……”
秋姜暈了過去。
云閃閃叉腰,仰天大笑:“哈哈哈哈,臭娘們,真以為小爺會因為一桿槍就放了你們么?也太小看小爺了……”
“少主。”一名刀客試圖插話。
云閃閃絲毫沒有理會:“告訴你,小爺生平有三好,槍狠錢多智謀高,就你區區一個娘們……”
“少主。”這下,連刀客首領都試圖插話了。
但云閃閃還是沒有理會:“也想跟小爺斗,也不顛顛自己的分量……干嘛?元叔你干嘛扯我?”
被稱為元叔的首領一臉悲壯地將一樣東西雙手呈上,云閃閃先是一愣,繼而跳了起來,大叫道:“我的槍!我的槍——”
只見那根插進樹沒有斷、被秋姜恐嚇著要折斷也沒有斷的金槍,赫然斷成了兩截——
就在秋姜昏迷前的最后一擲下,斷了。
云閃閃嘶聲哀嚎,聲音凄厲,直沖云霄。
一旁的頤非掏了掏耳朵,嘆道:“唔……不愧是槍爛錢多人很傻的云二公子。云笛怎么當年沒弄死你,留你繼續跟他爭家產不算,還禍害人間呢?”
云閃閃,程國五大氏族云家的二公子。
長兄云笛,乃素旗營統領,在幫頤殊奪位時立下大功,故頤殊登基后便封他做了大將軍,金印紫綬,位同三公,加上舉國重武輕文,因此,可算是現在的程國女王之下第一人。
但他有個很大的缺陷,就是出生卑微,其母是青樓歌妓。相反,比他小了足有十歲的云閃閃卻是正妻所出,是云家的嫡子長孫。因此云笛從小奮發圖強,終憑一身本領出人頭地。但在外無論怎樣風光,到了家中,尤其是云家這種重禮教勝于一切的世家,將來繼承產業的仍是云閃閃。
以云笛那陰險冷酷睚眥必報的性子,大家都在猜測云閃閃什么時候會遭其毒手,可令人意外的是,這么多年,云閃閃一直好好地活著,不但如此,還越來越囂張跋扈,尤其這兩年,仗著他哥的權勢在外盡惹是生非。提起這位金槍云家的云閃閃,誰都知道是個槍爛錢多人巨傻的混世小魔王。
云閃閃哀嚎完后,把仇恨的目光轉向了地上的秋姜,陰陰道:“把這娘們帶走!至于他——”
頤非連忙討好地笑。
云閃閃卻露出厭惡之色,冷冷道:“殺了!這家伙敢放小爺鴿子,讓我白白在盧灣等了那么久,活得不耐煩了!”
眼看刀客們齊刷刷舉刀,頤非連忙喊道:“等一下!小人有話說!”
“不聽!”云閃閃手一揮,刀客們的刀就紛紛落了下來。
頤非一邊閃避,一邊喊道:“我已查出風小雅的病是什么了!”
云閃閃立刻做了個停的手勢,刀客們齊齊收刀。云閃閃飛快走到頤非面前,擰著兩道比女孩兒還要秀麗的眉毛,道:“說!”
“你現在想聽么?可惜……我卻不想說了呢。”
“你敢耍小爺?”
眼看云閃閃就要暴怒,頤非道:“你可知道那個被你弄暈的女人是誰么?”
云閃閃順著他的目光回頭,看見了昏迷不醒的秋姜:“不是你的相好嗎?”
頤非笑了起來:“我倒是想要,可惜,消受不起。她是風小雅的第十一個老婆。而風小雅現在正在到處派人追殺她。你可知是為什么?”
云閃閃很努力地想啊想,想了半天:“因為她發現了風小雅生的是什么病,所以風小雅要殺人滅口?”
“聰明啊二公子!沒錯!這就是小人為什么沒有赴您的約,讓您在蘆灣白白等了……”他含蓄地放慢語速,云閃閃果然主動接了話:“十個月啊!混蛋!”
頤非連忙道歉:“是是是,十個月,小人罪該萬死……不過,我為您準備了更好的禮物,正要把她送去給您,您就先來了。”
刀客首領元叔在一旁輕聲道:“少主,不要相信此人,他根本沒打算帶這個女人來找您……”
云閃閃大喇喇地一揮手,滿不在乎道:“算了,看在他還有點用的份上,就先饒他一命吧。”
“二公子英明!真是仁慈善良正直公道杰出睿智大度豪爽豁達的新一代世家楷模啊!”
“但是——”云閃閃明明受用得不行了,還是故意沉著臉道,“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我之前委托你辦的那件事你還是得給我繼續辦了!”
頤非眼中閃過一絲疑惑,卻不敢表露出來,忙道:“是是是,那是自然的。”
“把兩個都給我帶上!”云閃閃轉身,豪氣干云地吩咐,“咱們回程了!”
就這樣,頤非和秋姜在剛走出璧國的帝都兩天,剛逃出狼窩,就又進了虎口。
只不過,這一次的老虎,在頤非看來,跟小貓,沒什么兩樣。
m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