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沉沉,悠悠晃晃。
秋姜在夢境里,碾轉反側,拼命掙扎。
暗幕像巨網一樣罩下來,壓著她,壓住她,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空中白雪翻飛,一點點、一片片,迅速延綿,最后變成一片蒼茫。
白色中,有一點黑影,分明是漸行漸遠,卻越來越清晰。
秋姜的手抖了一下。
那是……
風小雅。
風小雅穿一身黑色狐裘,走在前方,他的腳印落在雪地上,每一步之間的距離都是一樣的。
她知道一樣,因為她偷偷量過。她知道他會武功,更知道他從不信任別人。所以,她跟在他身后,刻意保持了三尺的距離。這樣的距離,會讓他覺得安全。
她是那么小心翼翼,步步為營。
結果,他卻突然停步,回頭,朝她看過來。
她心頭一驚:難道自己犯了他的忌諱?
下一瞬,就見他伸長手臂,抓住她的手。她輕輕掙扎了一下,沒掙脫,反而被他拽得更緊。然后,身子就不由自主地前行了兩步,與他并肩站在了一起。
風小雅的眼睛宛如寒星,卻閃爍著春風旭陽般的暖意,對她微微一笑,什么都沒再說,就那么牽著她的手,繼續前行。
于是雪地里的腳印就變成了平行的兩道。
雪紛飛,天地寒。而他的手,那么那么溫暖。
秋姜想這不是真的,這絕對不是真的。
風小雅是那么懶的人,從來不肯自己走路的,他怎么會獨自一人走在這樣冰天雪地的地方呢,又怎么可能會對她笑,笑得這么溫柔?
有關于她和風小雅相處的那些朝朝夕夕,她一點都想不起來。
一切都是來于聽說。
她聽說她是他的妾,她聽說他對她極其寵愛,可她絲毫不記得他們是否像其他夫妻一樣親密,他是否有幫她畫眉而她是否有幫他理衣。
一句話像穿破黑幕的霹靂,驟然砸了下來——
“沒有細節的記憶,就是假的!”
秋姜一下子醒了,猛地坐起來,睜開眼睛,就聽前方哐啷一聲,有陶瓷碎裂的聲音。
她的視線有好一陣子的模糊,才慢慢恢復了清明——
置身處是一個極其華麗的房間,她躺在一張十分寬敞的軟榻上,頂上是淺金色的帳子,上面縫著一排金色的流蘇,那流蘇無風自搖,一蕩一蕩。
扭頭四顧,雖然這屋子看起來跟普通的屋子沒什么兩樣,但卻沒有窗,整個屋子都在輕輕搖擺。
秋姜瞬間得到了答案——船上!
一個小丫頭正蹲在地上撿碎片。想必之前那記碎裂聲,就是由此而來。
小丫頭撿完了地上的碎片,起身沖她微微一笑:“夫人醒啦!”
秋姜轉了轉眼睛:“這是哪里?”
“船上。”
“什么船?”
“我家少主的船。”
秋姜挑了下眉:“云閃閃?”
“是。”小丫頭不過十三四歲年紀,長得極為乖巧,收拾完碎片后就倒了杯水過來,遞給秋姜,“你睡了好幾天啦,渴不渴?”
秋姜接過水,嗅了嗅,覺得應該沒什么問題,便慢慢飲下。冰涼滑潤的清水流入身體的同時,神智也跟著清明了許多。
首先浮入腦海的問題便是——“我的同……唔,那個丁三三呢?死了嗎?”
小丫頭掩唇偷笑。
“怎么了?”
“他沒死。不過……跟死也差不多了……”小丫頭說到這里,又是噗嗤一笑。
***
頤非確實很想死。
他可以弄出綠色的眼瞳蠟黃的臉頰花白的頭發和佝僂的身姿來偽裝丁三三,卻獨獨偽裝不了一點——吃辣。
頤非嗜甜,一點都吃不了辣和苦。可眼前的三道菜又辣又苦,辛辣的味道一個勁地往他鼻子里鉆,他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
偏偏,云閃閃還興高采烈地說道:“來來來!上次我弄了自認為已經很辣的菜請你,結果你二話不說吃完耀武揚威地走了。我回去后痛定思痛,聽說燕國南山居的蜀葵末號稱唯方第一辣,是用蜀葵根研磨而成,直沖鼻喉,眼淚一下子就流下來了,因此當地山人稱之為‘潑婦煞’。我好不容易弄到手,這三盤,分別是微辣、中辣和重辣,你嘗嘗!”
頤非一滴冷汗從額頭流了下來:“潑婦……煞……”
“小爺我可是吃下去了哦!總之,老規矩,你吃不了,比不過我,就得死。”
這是什么規矩啊!!頤非心中吶喊。
云閃閃將盤子往他面前推了推,眼睛里的用意相當明顯——要么吃、要么死。
頤非嘆了口氣道:“我死了誰去替你辦事?”
云閃閃冷哼一聲:“你拖了我十個月,本就沒什么戲了。有沒有你都一樣!”
頤非不禁好奇——云閃閃委托丁三三辦的會是什么事呢?
他臨時冒充,自是不知道丁三三過去的事情的,但以他跟丁三三合作過一次的經驗來看,丁三三并不是一個不遵守承諾的人。那么,是什么樣的任務,讓他拖了十個月都沒能辦成?
而且如意門做事神秘,連頤非也只知道丁三三叫做三兒,云閃閃卻知道他的全名,他們之間的交情看來并不一般。
但如果真是那么好的交情,云閃閃會認不出自己這個丁三三是假冒的嗎?還是,他已經知道了,故作不知,想著法子來對付自己?
一連串的問題在頤非腦中回旋,偏偏云閃閃還一個勁地說:“快吃啊!等什么吶?”
頤非只好拿起一旁的勺子,勺了一勺微辣的蜀葵末送入口中。一股激流直沖口鼻,頤非整個人一震,下意識就想吐出來。視線前方,卻是云閃閃圓溜溜的葡萄一般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他,問:“怎樣怎樣?好吃吧?!”
頤非用了內力,以一種壯士斷腕的悲壯心情才能把那口蜀葵末咽下去,眼睛里冒起了一層淚光。淚光模糊了繽片,讓他再也看不清晰。
“我就知道微辣對你來說還是太輕了,來來來,嘗下一個中辣吧!”
頤非手一抖,勺子哐當掉到桌上。
云閃閃皺起了兩道彎彎的柳眉。
眼看這位二公子又要發火,頤非連忙道:“我……直接……嘗……重、辣吧!”
天知道他是何其艱難才能吐出最后兩個字來。正所謂伸頭一刀縮頭也一刀,既然今天這一檻擺明了非過不可,何必多受罪?
頤非決定直接吃最辣的!死也死得徹底些!
云閃閃再看他時,眼神里就充滿了崇拜:“好樣的!不愧是三哥!來——”
伴隨著這一聲來,另一把雕工精細金光閃閃的勺子,遞到了頤非面前,像一道催命的魔符,幽幽泛著地獄之光。
頤非用顫抖的手接過勺子,看著第三盤蜀葵末。
這盤蜀葵末是黑色的。
黑得就像云閃閃的眼睛,黑得就像云閃閃的心。
頤非在心中詛咒了他千萬遍,然后一咬牙,一狠心,閉上眼睛,開吃!
刀客和仆婢們圍觀著這千載難逢的畫面,并對此品頭論足、指指點點——
“哇,你看他臉上全是汗!”
“他眼睛也在流汗!”
“笨啦,眼睛流的當然就是眼淚了,怎么可能也是汗啊……”
“他是覺得太好吃了,所以感動的吧?”
“他的臉變成紫色的了耶!好神奇,第一次知道有人吃辣會吃得臉都紫了的!”
“還差一半,努力吃啊!”
……
一開始大家還在嘻嘻哈哈地笑著,到了后來,看到頤非都這個樣子了還在努力吃,都被莫名地感動了,不由自主地開始為他鼓掌喝彩。
“吃啊——吃啊——吃啊——”
——當秋姜跟著小丫頭來到上一層船艙的花廳時,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幕。
頤非的頭發衣服全被汗浸透了,一張臉漲得紅中發紫,一邊吃一邊嘩啦啦地流眼淚。他一只手拿勺,另一只手抵在肚子上,像是因為太痛苦而在強迫自己忍受,又像是在鼓勵自己繼續努力。
盤子里的蜀葵末還剩一小半,頤非勺了一勺幾度送到嘴邊,卻怎么也張不開口。
秋姜的目光閃了閃,突然走過去,壓住拿勺的那只手。
頤非詫異抬頭。
秋姜沒看他,而是徑自拿走他手中的勺子,吃了一口,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然后將盤子里剩下的蜀葵末全吃了。
頤非和云閃閃目瞪口呆地看著她。
秋姜吃完蜀葵末,把盤子都刮得干干凈凈的,最后將勺子往空盤子上一扔,冷笑道:“這種淡到鳥的東西也好意思拿出來?”
四下一片嘩然。
***
頤非跟著秋姜回到甲板下的船艙時,還在吃吃笑,一邊笑一邊睨著秋姜道:“你太厲害了!你真的是太厲害了!云閃閃看著你的眼神就跟看見了鬼一樣!”
秋姜一不發,徑自推門,回到了之前的房間。
頤非一看桌上有壺茶,連忙拿過來咕嚕咕嚕一口氣喝干,然后吐著舌頭道:“辣死我了辣死我了……忍得好辛苦。若非你來救場,我估計在上面一命嗚呼了。”
秋姜還是不說話,走到床后的馬桶前,打開蓋子哇地吐了出來。
頤非怔住了。
秋姜一連吐了半柱香時分,才蓋回蓋子,抹著紅腫的嘴唇轉身。
頤非有些呆滯地看著她:“原來……你也不能吃辣?”
秋姜淡淡道:“草木居的仆婢道我有三技,一是禪機,一是釀酒,還有一個,就是會做素齋。”
頤非的目光在閃動:“而一個精于素齋的人,口味必須清淡,否則會品嘗不出滋味的差別。”
秋姜點點頭。
“那你剛才還幫我吃那盤……”頤非說不下去了。
秋姜微微一笑,道:“你是我的同伴,我怎能見死不救?”
頤非沉默。
秋姜又補充道:“更何況,我知道你為什么這么做。”
“什么?”
“之前我還奇怪,為什么你要假扮三兒。但看到云閃閃后,就知道了。”秋姜很認真地望著頤非,“你是不是想見如意夫人?”
頤非低下頭,不知在想什么,既沒承認,也沒否認。
“你故意帶我出現在三兒的客棧里,因為你知道他們看見我后肯定會有所行動。當你探清三兒想要抓我、是敵非友后,就除了他,然后頂替他的身份,順理成章地帶我回如意門。但你又怕我身份曝光,一路上會有很多阻礙,所以想借把大傘擋風遮雨。而這時云閃閃恰好來找三兒的麻煩,你就利用他帶我們一起回程國。”秋姜說到這,伸手摸了摸房間的木板墻,“這艘船,如果我沒猜錯,就是去程國的。”
頤非拍了拍手:“果然冰雪聰明。”
秋姜盯著他:“但我有三點不明白。”
“你可以問,但我未必答。”
“即使我剛才救了你?”
頤非咧嘴一笑:“所以下次救人前要看清楚對象,是不是那種會飲水思源、投桃報李的好人。”說完這句話后,他還坐在矮幾上,翹起了二郎腿,一幅“我就是無賴你奈我何”的模樣。
本以為秋姜會生氣,但她的表情卻依舊平靜,平靜得就像剛才吃掉那半盤蜀葵末一樣。
頤非的心,忽然顫了一下。
他說不出這種滋味是什么,就像……很小的時候,滴水成冰的冬天,母親偷偷從廚房偷了個脆餅,捂在胸口上,等看見他了,把餅從懷里取出來,熱乎乎地遞到他嘴邊。
那時候母親只是個無權無勢不受寵愛的妃子,他也只是皇子里最荏弱矮小的一個。但他覺得自己比其他所有人都要幸福。
頤非的眼瞳幽深幽深,然后,就又笑了。自嘲、自輕、自省地笑了。
就在這時,秋姜提問了:“第一點——”
頤非試圖阻止她:“我沒答應回答。”
“第一點,”秋姜不管他,“你為什么要見如意夫人?如你所說,你是仗著如意門的幫忙才逃到璧國,你等于是他們的老主顧了,想要再次接觸并不困難。為什么還要繞彎子,偽裝三兒帶著我過去,搞得這么神秘復雜?”
頤非沒有回答。
于是秋姜問第二個:“第二,你明明知道風小雅和薛采不懷好意,另有圖謀。而此事本來與你無關,你羽翼未滿,實力尚薄,一切都沒有成熟,為什么選擇在這么敏感的時期回程國?你當然不是為了幫風小雅成為王夫。你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頤非還是不回答。
秋姜吸了口氣,緩緩道:“第三,你是如何說服云閃閃帶我們上船的?”
這個問題頤非終于回答了,但秋姜卻覺得他還不如不回答。
因為,他的答案是:“我告訴他你知道風小雅得的是什么病。”
秋姜定定地看了頤非許久,才長長一嘆。
頤非卻沖她眨了眨眼睛。
秋姜也坐下了,盡量讓自己顯得很冷靜:“那么你覺得我該如何編造一個病情來搪塞云閃閃?”
頤非揚眉:“你不知道?”
“不知道。”
“也許你是知道。只是……”頤非的笑容很微妙,“忘記了?”
秋姜騰地站了起來,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將他拖到跟前,近在咫尺地盯著他那張看起來又賤又壞讓人好想扇幾巴掌過去的臉,一字一字道:“如果,你再這樣試探我,甚至不惜讓你和我都陷入危機的這樣來試探我,不用等云閃閃動手,我就先殺了你!”
“你不會。”頤非笑瞇瞇的,一點都不害怕。
秋姜瞇起了眼睛。
頤非慢慢地、一根根地掰開她的手指,悠悠道:“如果你是真失憶,為了尋回曾經的一切,你必須忍受跟我這樣的人合作,即使是被懷疑被猜忌被時不時地陷害,也要忍受。因為你知道,在程國,我所能做的事情,比大部分人都要多得多。”
頤非抬起頭,眼睛晶晶亮,仿佛能直透人心的望著她:“而如果你是假失憶,必定是為了圖謀什么,圖謀的事情沒有達成,你怎舍得殺了我這么好的一顆棋?”
秋姜小退了一步。
頤非拉正自己的衣領,站了起來:“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你我都不是省油的燈。我不信任你,你也不信任我。我本不想帶著你,是你非要找上我。所以,如果忍受不了我,大可一拍兩散。正如你所問的第一個問題,想見如意夫人,我還有其他方法,不是非你不可的。在你想清楚自己到底要做什么,要做到怎樣的地步后,再來找我。”
頤非轉身走到門邊,打開房門,停了一下,回頭一笑:“對了,忘了說,不管怎樣,還是很謝謝你剛才幫我吃了那半盤潑婦煞的。”
說完這句話后他就走了,并把門輕輕帶上。
秋姜望著緊閉的房門,縮在袖子里的手在輕輕顫抖,她用左手壓住右手,才能控制住那種因憤怒、屈辱以及其他一些別的情緒所帶來的顫抖。
如果……如果是一個好人的話,就不用受到這種對待了吧?就不會在面對這樣的質疑和羞辱時都無力反駁了吧?
到底是怎樣的過去,才能讓一個人的內心如此軟弱,不能光明正大地活,不能義正辭地說,甚至不能……為自己辯解。
秋姜不停地顫抖,最后,她捂住自己的臉,頹然坐到了地上。
***
燈光寂寥。雨打車壁噼啪噼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