頤非帶秋姜故意投宿這家客棧,不得不說,是存了私心的。
雖然按照薛采的說法,秋姜應該是失去了記憶,并且她也確實表現的對過去一無所知,但生性多疑謹慎的頤非,怎會如此輕易信服?
因此,這一路上,他都在觀察,在試探。
但秋姜的反應很微妙。
她一進客棧,就挑釁大廚,可以說是不知底細的成心鬧事,也可以說是在跟同伙三兒傳達信息。
頤非繼續等。
等到秋姜上樓、熄燈、睡著。
他潛伏在暗處,看見陸續有伙計模樣的人悄悄摸到秋姜房前,其中一人還試圖開了下門,手法十分老道,一眨眼就把鎖給打開了,剛把門推開一線,就被另一個人攔住。
后來者警告道:“三哥未來,不得輕舉妄動。”
于是推門的人又將門合上,退了下去。
如此一直等到天色微白,埋伏在秋姜房外的伙計們忽然同時撤退,頤非知道,這意味著——三兒到了。
他悄無聲息地打暈一個伙計,換了衣服,混入其中一起撤離。
廚房中,兩年前曾有一面之緣的三兒果然已坐在了灶邊。
他在吃一盆茱萸干。
茱萸去了黑子,蔭得干干的,一看就知道很辣。
三兒勺了一勺送入口中,大口大口地咀嚼,再倒一杯白酒,仰脖一口喝干,閉眼滿足地吁了口氣。
卻把頤非看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他自己完全不能吃辣,因此看見如此嗜辣的人時總有一種驚悚感。
三兒吃完,就開始咳嗽,廚三刀立刻遞上一杯茶,他聞了聞茶香,點點頭道:“出門在外這些天,每每吃飯,就少了三刀你的這壺小峴春。”
廚三刀連忙賠笑道:“是是是。下回三哥出門請一定要把小的一起帶上。”
“那怎么行?”三兒橫他一眼,“這客棧哪少得了你。”
“是是是,那我教一個徒弟出來跟著三哥,保管跟我泡得一模一樣。”
三兒一笑,沒再接話,而是將目光轉向頤非所在的眾伙計們,淡淡道:“七主呢?”
“就在樓上。地字三號房。”
“沒驚動她吧?”
“小慢試圖開門進去,被我們攔了。”
三兒瞥了一眼剛才開門的那個伙計,伙計嚇得撲地跪倒。三兒淡淡道:“我給你改名小慢,就是要你做事情別那么急躁,先停下來好好想清楚了。這愛出風頭、事事搶先、不顧后果的毛病,看來你是改不了了。”
小慢連忙磕頭:“三哥恕罪!三哥恕罪!小人一定改,下次再不犯了!”
三兒又勺了一勺子茱萸,就著白酒吃下,然后劇烈地咳嗽——頤非總算知道這家伙為什么年紀輕輕的,聲音卻那么蒼老,還咳嗽連連,一幅癆病鬼的樣子了。敢情都是辣出來的。
所有人都不敢抬頭,屏息以待。
三兒慢條斯理地喝完茶后,才開口道:“哪只手推得門啊?”
小慢顫顫巍巍地抬起右手。
三兒唔了一聲:“自己斷了吧。”
此一出,眾人大驚,廚三刀忙道:“三哥!”
三兒笑了笑:“怎么?你有意見?”
廚三刀又是焦慮又是膽怯,表情十分復雜:“哪里哪里,怎敢對三哥有意見。只是……小慢的絕技就靠他的手,如果斷了……”
“一個絕世的盜賊,如果不聽話,就是一個禍害。而我不需要這樣的禍害。”三兒笑吟吟地望著小慢,“你說呢?”
小慢早已嚇得整個人都彎腰縮在了地上,聞聲抬起頭,臉上全是眼淚。
三兒揚了揚眉:“還不動手?”
小慢顫抖地將手按在地上,一咬牙,左手如拳,砰的一拳砸下去。
眾人的心跟著那一聲重響抽了一下。
小慢的五官因痛苦而扭曲。
但三兒冷冷道:“不夠。”
小慢只好再次抬起左手,握緊,向下捶落——
頤非眼神忽動。
與此同時,那一拳本該再次落到右手的左拳突然拐了個彎朝坐在板凳上的三兒打過去。“我跟你拼了——”小慢嘶聲撲上去。
三兒的板凳突然后滑三尺,小慢的那一拳就落了個空。
其他人反應極快,連忙上前將他擒住,小慢拼命掙扎,甩開那些人,再次向三兒沖去,然而他只沖了一步,就停住了。
從頤非的方向看不到他的正面,因此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但卻可以看到三兒在笑,笑得很自信。
“你知不知道為什么同屬琉璃門,我是頭、你是跟班?”三兒從板凳上站起來,悠悠走到全身僵直了的小慢面前。
小慢啪地向后直挺挺倒下,腦袋正好沖著頤非,于是頤非看見,他的眉心正中央插了一根勺子——正是三兒用來勺茱萸的那根勺子。
“這就是原因。”三兒輕輕將勺子的把手拔出,噴薄的血液這才流出來。他就著小慢的衣服擦了擦勺子。廚三刀雖也震驚,但更有眼力見地立刻把板凳搬回桌邊。
三兒滿意地點點頭,重新坐下開始吃飯。
頤非眼睜睜看著那根沾過腦汁和鮮血的勺子再去勺茱萸,然后還送入口中,一股酸水就從肚子里涌到了喉間,差點吐出來。
他自己就是個很變態的人,當年為了逼供也沒少拿活人的身體澆糖畫,但不得不承認,三兒之變態遠在他之上。
屋內鴉雀無聲,死一般地沉寂。
三兒又開始咳嗽,一邊咳一邊道:“七主是自己一個嗎?”
廚三刀忙道:“還有個男人跟她一起來的,但兩人并不同住。那男人住在地字二號房。”
“什么樣的男人?”
“這個,暫時不知……”
頤非心中一笑。他當年來此跟如意門的人接頭時,是蒙著面的,只有三兒一個見到了他的真容,當年是為了逃避頤殊的追捕,現在看來小心駛得萬年船果是至理名。
三兒沉吟道:“先把男人給我抓過來。”
一個伙計迷惑地問道:“欸?不先抓七主么?”
“抓她?”三兒似笑非笑,“你以為她憑什么排在老七的位置上?武功會比我差?”
“我們可以用迷煙。”
“那迷煙還是她煉制的。”
伙計們頓時不說話了。
三兒抖抖衣袍站起道:“七主喜歡燉湯,我去燜上一鍋。你們把男人抓到這來,我要親自問問他,七主到底想干嘛。”
頤非連忙跟著伙計們一起退了出去。大伙走樓梯,他則直接爬墻翻窗回房,然后換了衣服靜靜等著。
于是,伙計們躡手躡腳地將房門推開一線企圖進來抓人時,看見的就是翹個二郎腿坐在門口椅子上的頤非。
伙計們嚇一跳,下意識就拔刀。
頤非笑了起來:“我等你們很久了。請帶我去見三哥。”
伙計們怔住。
頤非被押回廚房時,三兒正在熬湯,他用青漆竹筒在一口巨大的鍋內攪拌著,廚房里到處都是水汽,又熱又濕,一走進去,衣服就被沁透了。
三兒見人抓來了,手中也沒停,繼續一邊攪拌一邊道:“姓名,出身,來歷。”
“唔……姓三名兒,出身名門,排行老三。”
三兒的手停了下來:“我是在問你。”
“我說的就是我呀。”頤非穿過裊繞的水汽,走到他面前。
三兒本是一臉怒意,但在回頭看見他的臉時,變成了錯愕:“是你!”
頤非比手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三兒會意,當即命令道:“你們都退下去。”
眾伙計雖然奇怪,但立刻轉身出去,將門合上。
三兒繼續攪拌著鍋內的湯汁,表情恢復了鎮定:“原來是三殿下。”
“你三我也三,真有緣分啊,又見面了。”
“原來七主是跟三殿下在一起。”
“她接了我的委托,幫我做點事情。”頤非一邊打量灶臺上的瓶瓶罐罐,拿起其中幾只嗅了嗅,一邊漫不經心道,“但現在看來,好像出了點問題啊。”
“三殿下何出此?”
“沒問題的話,為什么你要派人半夜三更地來抓我呢?”
三兒定定地看著他。
頤非也直直地回望著三兒。
兩人不知對視了多久,直到頤非提醒道:“水開了。”
三兒這才回身,把蒸架放進鍋內,開始往架上擺放瓶瓶罐罐,一手四個,眨眼間就擺好了四十九個,密密麻麻放了一鍋。
他將鍋蓋蓋上。
頤非注視著他的這一連番舉動,一笑道:“這湯是給誰喝的?”
“不知道。”
“你煮的湯,卻不知道給誰喝?”
“那要看對方需不需要、該不該喝。”
頤非揚眉:“那你覺得我需要嗎?”
三兒睨了他一會兒,忽然笑了:“三殿下是聰明人,咱們明人不說暗話。七主出了點問題,需要回如意門給夫人個交代。三殿下的事情如果不介意的話,交給別人來做。這樣井水不犯河水,省得您麻煩,我們也不用為難。”
頤非卻露出為難的樣子:“但我的委托十分困難,只有七兒可以完成,怎么辦?”
三兒眼底閃過一絲嘲諷:“請相信,我們如意門的每個人都很優秀。”
“這點我完全相信。咱們上次的合作就很愉快。”
這句恭維顯然很有用,三兒點了點頭:“所以,有什么事大可再交給我。”
“真的?”
“真的。”
“什么委托都可以?”
“七主既然接,就說明肯定做得到。可以。”
頤非拍手道:“那就太好了!其實我正覺得你們那個七姑娘不是很可心,脾氣差難相處還神神秘秘讓人無法信任。但如果是三哥就不同了,咱們可是老交情了,你做事最慎密牢靠。”
“那么,三殿下究竟跟七主做的是什么交易呢?”
“她啊……她答應幫我……”頤非忽然靠近三兒,將聲音壓得極低,“生兒子。”
三兒的笑容頓時就僵住了。
頤非滿意地看著石化了的三兒,眼中笑意越發深濃,最后哈哈大笑出聲。
三兒沉下臉道:“三殿下,這玩笑一點都不好笑。”
“確實不怎么好笑,但卻很有效。”頤非退后兩步,上下打量著他,嘖嘖道,“這身高、這體態……真是越看越滿意,越看越合我心意啊!”
三兒眼中閃過怒意:“三殿下難道要我幫你生兒子不成?”
頤非噗嗤一笑,忽然伸手摸上他的臉。三兒大怒,想要掙扎,卻發現自己完全動不了,雙腳像被什么東西釘死在了地上一般,再不能挪動半分。不僅如此,他的手也動不了了,但視覺還是有的,能夠清清楚楚地看見頤非在他臉上摸了又摸。
“你……你!你對我做了些什么?”三兒突然想到了鍋里的湯,更想起了頤非之前拿起其中幾個罐子看了看,難道就是在那時,他動了什么手腳,在里面下了藥?
頤非揚起唇角,笑得極盡猥瑣:“我對你做什么,你不是正在感覺么?”
“三殿下!請自重!”
“啊呀呀,我還以為邪門歪道的你,在遭遇這種事情時反應會跟普通人不一樣,怎么也這么庸俗呢?”
“什、什、什么?”
“你們如意門在執行任務的時候,不是為了達到目的什么都可以做么?區區猥褻,就受不了了?”
“你……”
“就這樣怎么當上組織老三的?名不副實啊。你們七主就乖多了,就算把她衣服脫光了扔大街上也跟沒事人似的。”
三兒額頭冒出了一頭汗,不知是被水汽蒸的,還是嚇的。
頤非摸完了臉,開始脫他的衣服,手法極盡邪惡,哪里敏感就往哪掐。三兒明明怒到了極點,卻只能咬牙忍著,表情又是屈辱又是憤怒。
“你怎么不叫外面的那些人進來救你?”頤非湊到他耳邊,吃吃笑了起來,“哦,我知道了,你怕他們進來,看見你赤身裸體的樣子。對不對?雖然我這是第三次見你……”
“不是第二次嗎?”三兒一怔。
頤非沒有理會他的質疑,把他的衣服脫了下來,然后開始脫褲子,一邊脫一邊道:“雖然這是我第三次見你,但我發現了,你可是個非常要面子的人呢。你總是展現給別人看特別殘忍殘暴邪惡的一面,想讓大家都怕你。當然大家確實也被你嚇住了,怕得要死。但我不是別人,我太了解你了。因為表現得越變態的人,內心越是個膽小鬼,害怕的東西最多。”
頤非說到這里,解開他的褲帶,抬起頭,靜靜地看著三兒。
三兒整個人都在發抖,但又動不了,因此顯得十分可憐。他眼神慌亂,如果說之前是憤怒和屈辱,那么到了此刻,則變成了徹徹底底的恐懼和戰栗。
“你到底想怎樣?”
“是你自己答應的,說接替七兒幫我的。”
“我、我是男人!”
“我知道啊。那更好。”頤非說完手往下一拉,三兒的褲子就被脫了下來,落到了腳背上。
三兒雙眼一翻,整個人直直朝后倒了下去。
頤非連忙一把攬住他,輕手輕腳地將他放到旁邊的柴堆上,然后對著三兒的裸體搖了搖頭,用一種很失望的表情低聲道:“原來此人是個天閹。難怪……”
頤非眼珠一轉,不知想到了什么,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把三兒的衣服穿到了自己身上,然后把三兒的頭發也全部剃了下來,粘到自己頭上,如此一來,他的頭發就變成了花白色,再用灶臺上的調料往自己臉上東抹點西涂點,最后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盒子,小心翼翼地打開,從里面取出兩片薄如蟬翼的綠色晶體,戴到了自己的眼睛里……做完這一切后,他就著水缸里的水照了照自己的臉,再回過身來時,赫然成了另一個“三兒”。
一個雖不十分相像,但只要低下頭就不會輕易穿幫的三兒,再加上廚房光線黯淡,水汽蒸騰,實在是很適合隱蔽和偽裝。
頤非滿意地點了點頭。
他將自己的衣服給三兒穿上,然后對被剃成光頭昏迷不醒的三兒嘆了口氣:“別怪我兄弟,像你這樣的早死早投胎,來生做個真正的男人吧。你要不服氣,盡管變鬼來找我。等你喲。”
說完這句話,頤非一掌拍在他臉上,三兒的整張臉頓時塌了下去,變成了一張餅,與此同時,整個人飛起來,不偏不倚地落進墻角的大水缸中。
廚房的門立刻開了,伙計們沖進來道:“怎么了怎么了?”
“此人……咳咳……竟敢對我下手……咳咳咳……”頤非指了指上半身浸在水缸里的三兒,話沒說完,伙計們已持刀沖了上去。
頤非轉過身去,沒有看。
但刀鋒砍進骨頭的聲音卻是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在心中暗暗嘆息:三兒用勺子殺小慢時,肯定不會想到自己竟然也會死,而且是死在自己手下的刀下。
一伙計停手,回身稟報道:“三哥,他好像死了。”
“按老法子,跟小慢一起處理了。”
“是。”
兩名伙計抬著三兒的尸體走了出去。至于怎么處理的,頤非毫不關心,他相信如意門必定有一套十分慎密的處理尸體的辦法,才能讓這家客棧這么多年了都沒有引起官府的懷疑。
鍋里的湯再次沸騰了起來。
頤非掀開鍋蓋,看著那些沸騰的湯,喃喃道:“唔……湯好了,該讓七主下來品嘗了。”
***
“接下去的事情你知道了。”馬背上的頤非復述到這里,轉頭對秋姜微微一笑。
秋姜卻還沉浸在震撼之中,好半天才回過神來:“也就是說,你殺了真正的三兒,然后假扮成他,等我出現。”
“是他的手下把他殺死的呀。”頤非攤了攤手,“我最多是毀容而已。”
秋姜皺眉。
頤非的行為看來既解氣又過癮,而且對方并非善類,手上不知沾了多少條人命,頤非間接殺了他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但她就是覺得有點怪怪的,從內心深處涌起一種厭惡感。像是吃了一口生肥肉,咽不下去,又吐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