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戒指賣了,拿了錢。
他跟在她身后,好奇地看著這個女人一系列匪夷所思的動作。
依他平時跟著大人所見,這個人的戒指要值不少錢,肯定不是現在被珠寶店壓下的這樣的低價。
他問她為什么?
阿衡笑了,眼珠如漆墨一樣。她伸手,牢牢地握住他,溫和開口:“走吧。”
天晴了,夜在水色中,明媚。
她說自己不認得路,孩子好奇:“你不是b市人嗎?”
阿衡含笑地點頭:“不過,我先生是。”
他帶著她在夜色中穿梭,走到有許多孩子和父母的快餐店,爺爺不喜歡他來這些地方,也不允許李媽帶他來。倒是思莞、達夷常常同他講,里面有多好,讓他有些好奇。
于是,順手誆騙了眼前這個有些瘋有些傻亂認兒子的外鄉女人。
孩子推玻璃門,身子小,推不開。
阿衡莞爾,幫他推開。
里側有小小的兒童樂園,有許多和他一般大的孩子,玩得滿頭大汗。
大眼睛好奇地轉來轉去,他握著她的手,卻越來越緊。
阿衡凝視著他,輕輕地嘆氣。
他在害怕。
安全感這種東西,果然,是從小時候就沒有的嗎?
阿衡用戒指換來的錢買了許多吃食,每樣都有一份,帶他坐到樂園的對側。
他吃東西時很有教養,即使眼睛里是說不出的歡喜。
阿衡拿勺子把圣代抹到了他鼻子上,看著他笑。
他有樣學樣,卻更上一層樓,除了圣代,還有土豆泥,小手沾了許多,抹到了阿衡臉上。
看著她,得意地咬著勺子歪頭笑。
他的話突然變得很多。孩子說:“我跟你說,我們幼兒園的張老師可討厭了,她總是敲我的頭。今天,妞妞搶走了我的哨子在課上吹,被老師發現了,她不罵妞妞,卻敲我的頭。今天放學我故意躲在廁所里,她忘了我到時候回大院兒我爺爺看不到我會殺了她的哈哈。”
阿衡黑線,捏他的鼻子,怎么這么壞?
孩子鼓腮:“我喜歡的小阿姨被張老師趕走了,沒人喜歡我抱我回家給我念故事聽了。”
阿衡說:“思莞和達夷呢,他們呢?”
孩子撇嘴:“他們早就被爸媽接走了,卑鄙的家伙,都不等著我,還兄弟呢,以后蓋房子不讓他們住。”
阿衡呵呵地笑了,不說話。
孩子眨巴眼睛:“你是不是喜歡別人喊你媽媽,要不要我喊一聲?”
阿衡窘迫,卻依舊溫和:“你不要亂喊,我斷然成不了你的媽媽。”
孩子低頭,咬著漢堡,神色淡了起來。
阿衡撫了撫他的發,憐惜地開口:“你不要放到心上。我不是不喜歡你才不讓你喊,事實上,怎么說呢……”
孩子抬頭,笑:“沒關系,你是好人,和小阿姨一樣的好。”
固定的電視新聞播報,陌生而年輕的播音員,說三十分鐘后首都會發生小地震,不會有震感,請市民安心。
阿衡想起自己在研究所的那陣暈眩,似有所悟,看著眼前孩子的面孔,表情越發復雜起來。
三十分鐘。
孩子沒有察覺,看著小樂園里玩著各種玩具的孩子,眼睛一直亮著。
阿衡把他抱到小樂園里,看著他和其他小朋友玩得熱鬧。
他時常不安地回頭,卻總是一瞬間,便看到這個女人溫柔含笑的目光。
她一直這樣看著他,讓他大概隱約覺得這便是媽媽的感覺了,可是,卻又有些不同。
他微小的詞匯量中形容不出的不同。
他走出小小的樂園,這樣小小的孩子,柔和清澈了眼睛,問她:“你要不要看我跳拍手舞?我剛學的。”
他拍拍手:“你好不好?”
彎腰,放到小小的背后,舉起,拍一拍:我是好寶寶,看沒看到?
雙手叉在腰間,向日葵的微笑,再拍拍:我們做好朋友,好不好?
拍拍手:你好不好?
合攏,歪頭,放在耳下,拍一拍:我是好寶寶,看沒看到?
雙手叉在腰間,向日葵的微笑,再拍拍:我們永遠在一起,好不好?
阿衡看著他,忽然,眼中就有了淚。
她笑了,抱起他,親昵地抵著他的額,說:“好,我們永遠在一起。”
她帶著他走出玻璃門,小小的孩子對她表示著親密,不停地唱著拍手歌,紅燈亮了,他還在蹦蹦跳跳。
阿衡伸手,把他拉回懷中,喃喃:“小心,希。”
孩子愣了,他說:“你的心……跳得很快。可是,可是,你怎么知道我叫希……”
阿衡縮緊懷抱,恍若未聞,嘆氣:“我很擔心你,希,你知不知道?”
他點頭,說:“對不起,我知道。”
阿衡看著手表,分針逐漸地靠攏,卻苦笑起來:“不,你不知道。”
時空扭曲,她才有這樣的機會。
眼前的人,不是他的兒子。
而是她的丈夫。
她從看到自己的手機消失的時間和信號就已經醒悟過來。
白襯衫,帶橫梁的自行車,未興盛的商業街,還是平房的幼兒園。
還有,才五歲的她的丈夫。
她不曾參與的一切的開始。
悲傷,痛苦,年輪齒序,紅塵的車印還未從他身上碾過。
他未做了土,做了塵,做了匹諾曹,做了阿衡的希。
她不知道自己和丈夫的初見,原來早已發生。
不是十五歲的少女和十七歲的少年。
希呵希,年少輕狂的男子,尚未拉開粉色的窗簾。
錯亂的時空,這么荒唐。
現在是1986年。
故事尚未開始的遙遠時空。
遠處提醒時間的鐘聲,驀地響起。
腳下有些微的震動,鐘聲悠長綿延,振聾發聵。
阿衡卻抱緊了小希,溫聲開口:“我說的話,你記清楚。”
“如果,三年后,你遇見一個叫陸流的人,不管他多好,離他遠一些。”
“如果,十二年后,你遇見一個叫溫衡的人,不管你看著她有多不忍心,如果著實不喜歡,便當鄰家姑娘看待。”
“她有些極纏人的小心思,如果逼著你選擇,不要理會,只選你一見鐘情的女子。女子如果叫楚云,這很好。”
“如果不是楚云,也無妨,她要夠獨一無二,才配得上你的深情無雙。”
希,我給了你這許多如果。
如果,因此,我們的姻緣就此打斷……可是,你有避開宿命、平安幸福的權利。
這是你的妻子給你的權利。
是以大愛,是以見放。
小小的孩子,感受到了強烈的震動,身上溫暖的重負卻一瞬間減輕。
他抬眼,本來一直抱著他的女子已經消失。
天上的星子,依舊眨著眼。
身旁的空氣,如若不是還流淌著松香……
大抵,是夢。
阿衡再次走到大院兒里,她的丈夫和孩子站在夜色的榕樹下等待。
他牽著兒子的手,向她走來。
微笑,肩頭落了夏日紅花。他的眼睛明亮沉穩:“你回來了,寶寶。”
三十一歲的丈夫。
一切未有絲毫偏差。
阿衡抬手,手上的梅鉆徐徐暈染芬芳。
很久以后,她問:“希,紫梅印源自哪里?”
希說:“哦,一家珠寶店送到慈善晚會的,聽說開了二三十年。”
她吞吞吐吐:“希,你小時候遇到過一個請你吃麥當勞的女人嗎?”
希不以為意,笑了:“興許呢。騙我的人,我一向記不大清。”
誰還記得,有個人在他耳畔溫柔低喃,好,我們永遠在一起。
而后,消失無蹤。
阿衡窩進他的懷里,微微閉上眼睛,唇角含笑。
?
m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