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某日,某地出現震云。專家辟謠,這是天氣異常造成的,絕對跟地震沒有關系,咳。
然后,兩個小時后,b市小小地晃了一下。
溫衡拿著紙杯,覺得是自己夙興夜寐研究太勤奮導致血壓高腦袋暈眩的緣故。
然后,虎口上還有兩滴褐色的咖啡,不知道什么時候從杯中晃出來的。
她是研究所最后一個走的,下午剛從法國匯報工作回來,整理完文件,很想湊湊運氣,去幼兒園接兒子。
小寶今年五歲,上大班,機關幼兒園的第n批學員。鑒于第一批教出的是希、達夷、思莞之流,阿衡對兒子的教育狀況很是憂心。
她平常這點兒,基本上摸不到兒子,有兩個姥姥、兩個舅舅、兩個老爺爺(老被重孫的周歲胭脂照秒殺回國)、一個姨媽兼職姑姑輪流接送,這娃命太好。
于是,小寶閃亮體,這當親媽的連同先生那個親爸基本上是碰不到,但是回家會經過幼兒園,阿衡還是決定往里拐拐。
阿衡走出研究所的大樓時,覺得天暗了些,梧桐樹被吹得七零八落,似乎快要下雨。
轉身,看著四周,總覺得不太對勁。
這條有名的商業街好像隱約大概變破了。
只除了,參天的大樹依舊蓊蓊郁郁,翠色欲滴。
而樹后的研究所,若隱,若不現。
阿衡揉了揉眼,看看街道,行人很少,但是,最近流行白襯衫了嗎?為什么初中生模樣的孩子一律白襯衫外加藍短褲,啊,還有黑色橫梁的自行車……
阿衡走了一路,看了一路,越來越狐疑。
大家看著她的眼神,跟看怪物一樣。
阿衡低頭,短袖風衣牛仔褲,沒什么吧?
走到幼兒園的時候,卻又冷汗了,什么時候這里都變成了平房?
年初,思莞才從腰包掏出贊助費幫外甥的幼兒園蓋樓。原因,主要是,他覺得他們兄弟一幫小時候沒少干欺男霸女、組團搶劫的事兒,靠贊助費擺平幼兒園小老師的不在少數,覺得小寶是希兒子他外甥,基因的力量不可小覷,他體貼外甥,掏錢掏得很是大方。
阿衡從鐵門走進去的時候,黑云慢慢壓下,一片片好像蛟鱗,大雨迫在眉睫。
四處八方,空無一人,寂寂寞寞。
目光所及,滑梯、轉椅、蹺蹺板、平衡木,還有……秋千。
她松了一口氣,走到秋千旁,彎腰,輕輕地開口:“小乖,怎么還沒回家,姥姥沒接你嗎?”
他坐在秋千上晃晃蕩蕩,小小的身子忽然停了。
抬了小腦袋,是西瓜皮,看著她,很奇怪的表情。
阿衡蹲下身子,摸了摸孩子的小腦袋,笑了:“寶,什么時候剃的頭,是不是姥姥拿推子給推的?”
阿衡去法國兩天,一直隔著電話跟先生小寶纏綿。小寶說爸爸給我洗頭又洗到眼里了姑姑做的奶茶真是這個世界上最難喝的東西舅舅相親又失敗了,于是眼淚汪汪媽媽媽媽你什么時候回來呀,嘰嘰咕咕拉拉扯扯一大堆,并沒有提頭發被剃了。
秋千上的孩子看著她,大眼睛很平靜,撇了撇小嘴:“你是人販子嗎,要拐我嗎?我家很窮,我媽早不要我了……”
阿衡以為兒子鬧脾氣,笑了,抱起他,輕咳:“是是,小朋友,我要拐你,把你賣了。”
孩子好奇,皺眉:“你知道我姓什么?”
阿衡親親他的額頭,親昵道:“怎么辦呢?不姓,跟媽媽姓溫好不好?”
孩子使勁兒推她:“你胡說什么?我媽媽不姓溫,思莞那個跟屁蟲才姓溫。”
阿衡捏孩子鼻子:“沒禮貌,舅舅的名字也敢亂喊,下次再調皮,媽媽打。”
孩子睜大眼睛,使出吃奶的勁兒掙脫:“放開我,神經病。”
阿衡抱緊了孩子,把額探到他額上,喃喃自語:“沒發燒啊,怎么了,這孩子?”
小家伙忽然僵硬了,大眼睛在很近很近的距離和阿衡對視,他說:“喂,快放我下來,一會兒我爺爺來了,看到你拐賣我,會打死你的。他很兇的,真的!”
阿衡恍然:“啊,是你們幼兒園話劇的臺詞是不是……呃,哦,我好怕,不要打我,啊……這么接行嗎寶?”
幼兒園這兩天排話劇。
溫衡一直在關注著,主要是,她覺得兒子隱約犯了跟他爹一樣的毛病,除了好看,沒別的用。所以也許大概在話劇上有些天賦呢。
小家伙同情地看著她:“我知道,你是個瘋子。”
阿衡“嗯”,點頭:“我瘋了,魔王。”
她兒子據說演魔王。
阿衡歡天喜地,幻想自己當上星媽的場景。
她抱著他,朝幼兒園外走。
她問:“小乖,你以后長大了想做什么?”
孩子費老大勁兒卻掙不開,翻翻白眼,扮了個鬼臉:“我為什么要告訴你?”
阿衡笑了,說:“媽媽小時候想要以后吃上紅燒肉,你在在舅舅想和普通人一樣跑跑跳跳,現在都實現了呢。說吧說吧,說了就能實現了。”
孩子愣了,他沉思了一會兒,低頭,點著小手,說:“我想做大房子。我做的房子,比所有人的都好看。”
阿衡說:“我能問為什么嗎?”
孩子兩只小手開得大大的,說:“我做得很大很大,這樣,我喜歡的所有人都可以住在里面。”
阿衡若有所思。
小家伙眼睛定定地看著她:“你也跟他們一樣,覺得我很奇怪是不是?”
阿衡笑了:“不,如果你蓋好了,能請我去做客嗎?”
孩子摸摸她的笑顏,看了很久,他說:“媽媽都像你這樣嗎?”
阿衡老臉掛不住,紅了,溫和開口:“怎么,媽媽這樣不好嗎?那小乖想要什么樣的媽媽?”
孩子忽然抱住了她的頸,低聲,有些落寞地開口:“不,你這樣,就好。你的小乖丟了嗎?我跟你說,我媽媽也丟了。”
阿衡輕輕地撫著孩子軟軟的背,溫柔地開口:“我一直都在,不要擔心。”
小家伙許久,沒有說話。
阿衡抱著他向前走,忽然想起在法國買的巧克力,掏出,遞給孩子。
孩子卻推開她的手:“我討厭吃甜的,我爺爺說,吃甜食的孩子都是壞孩子。”
阿衡笑瞇瞇,把巧克力塞到他嘴里:“笨蛋,多好吃的東西啊,媽媽小時候想吃都沒錢買。”
孩子舔了舔,然后,板著臉說:“太甜,真難吃。”
他作勢要吐,阿衡卻皺眉,從小家伙嘴里哺過巧克力,嚼了嚼,納悶,還行吧沒多甜。
小孩兒卻呆滯了,看著她,戳戳:“瘋子,臟不臟?”
阿衡“啊”,半天,才反應過來對方說的是自己從他嘴里劫走巧克力的事兒,撲哧笑了:“早干嗎去了?你一歲那會兒,媽媽天天喂你飯,吃你口水的事兒還少啊?小時候口水比現在還多來著。”
小家伙撓撓瓜皮頭,臉紅了,鼓鼓腮幫,說:“瘋子。”
阿衡捏他臉,說:“你喊我什么?”
他忽然感到耳朵上有冰涼觸動,抬頭,說:“瘋子,下雨了。”
阿衡“啊”,夏日的雨,已經鋪天蓋地地襲來。
雨滴,砸落,重大,暈開。
阿衡把他往懷里帶了帶,手臂擋著小小的腦袋,在雨中疾奔。
雨水起了霧,家的方向一路泥濘。
他被圈在一方溫暖的懷抱,第一次,感到自己弱小。
很久了,雨水順著這個女人的下巴滴落,很久很久了,雨水也滴到了臉上,零落的聲響,碎玉一般。
小孩子很寂寞,往懷抱中努力地抵了抵,輕輕喊了一聲:“媽媽。”
他在雨里哭泣:“媽媽,媽媽,我很想你。”
“媽媽媽媽,你在哪里?”
“媽媽媽媽媽媽,你很討厭我嗎?”
“媽媽。”
從未有如此的絕望,在得到如此溫柔的別人的母親的懷抱后。
孩子睜大黑白分明的雙眼,狠狠地咬了阿衡一口。
他咬她的手臂,像是對著仇人。
年方五歲的孩子。
而立之年的女人。
他幾乎感到口中的腥咸。
阿衡吃痛,放下他,披起外套罩在兩人頭上,她的臉頰上,有雨水滴過。
“寶,你怎么了?”
孩子很古怪,臉上掛著淚,卻笑了,臉色微紅,雙頰堆起兩個小粉團兒,他說:“我想吃麥當勞、肯德基,你是大人,所以,有錢的吧?”
阿衡:“啊,你不是你說吃膩了嗎?爸爸老帶你吃那個。”
他說:“我從來沒有跟……媽媽一起吃過。”
“媽媽”兩個字,他說得極不自在。
阿衡點點頭,又抱起他,說:“不過,要給你爸爸打個電話,他在家里會等急的。”
阿衡掏出手機,看了看屏幕,愣了。
半晌,才低頭,望著懷中的孩子,驚愕、喜悅、激動、苦澀,眼中滑過許多不明晰的東西。
她步子依舊很快,沉思許久,卻笑了。她瞇著眼,輕問:“你現在,已經喜歡吃排骨了嗎?”
孩子納悶:“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
阿衡笑了,看著他,俯拾間,過分柔和。
她把他抱到了屋檐上搭有燕子窩的雜貨店下避雨,看了看錢夾中的紙幣,苦笑。
低頭,手上只有光華灼灼的婚戒。
紫梅印。
她想了想,又抱著孩子到了三十年的老珠寶店,二十多年前,這里已經小有名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