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云瑤渴望走出實驗室，去親眼看看，她們日夜演算的數據、構建的模型，最終將作用于怎樣的現實土壤。

乘坐單位安排的解放牌卡車，顛簸在前往工業城市的土路上，她望著窗外飛速掠過的景象。

廣袤的田野上，玉米苗已躥得老高，綠浪翻滾，偶爾能看到頭戴草帽的農人辛勤勞作的身影，以及冒著黑煙、緩慢移動的履帶式拖拉機。

更引人注目的，是沿途開始出現的一些新建的廠房，紅磚墻在陽光下格外醒目，高聳的煙囪如同時代的觸角，預示著這片古老土地正在萌動的、充滿力量的變革。

他們調研的工廠是一家有著二十多年歷史、生產精密儀器的老廠，此刻正面臨著技術改造的陣痛。

車間高大而略顯陳舊，空氣中彌漫著機油和金屬切削液的味道。老師傅們守著那些漆色斑駁、有些年頭的機床，眼神里既有對舊設備如臂使指般的熟稔，也有一絲面對攤開的新圖紙、新工藝要求時的茫然與緊迫。

廠里的技術科長，一位頭發花白、戴著厚厚玻璃底眼鏡的老工程師，陪著他們參觀，辭懇切，甚至帶點不易察覺的焦慮：

“不瞞各位所里的同志，我們廠有技術底子，老師傅們經驗豐富，手穩心細，做出來的活兒，過去那是頂呱呱的。

可現在……上面要求的精度、效率，光靠老經驗、老設備，實在是跟不上趟嘍！

引進的新機床，消化吸收也要過程。所里的同志能來，給我們帶來新知識、新思路，我們真是盼著呢，就像盼及時雨啊！”

陸云瑤仔細聽著老工程師的介紹，看著車間里那些光潔的新部件與銹跡斑斑的老設備并存的景象，看著老師傅們專注又帶著探究的眼神，心中感觸良多。

這完全不同于實驗室里純粹的理論推演和理想環境下的數據模擬，這里是知識與實踐碰撞、摩擦的第一線，是國家肌體上正在真實發生的、充滿希望卻也伴隨著蛻皮般艱辛的現場。

她忽然想起了顧辰翊信中提及的“調整、改革、整頓、提高”，想起了孩子們偶爾在信里提到的，某個同學家里因“精簡”而籠罩的愁云。

眼前這轟鳴的車間、這老師傅的眼神、這老工程師焦灼而又充滿期盼的話語，讓那些原本停留在文件和口頭上的抽象詞匯，瞬間變得具體而微，充滿了沉重的質感。

她與同行的同事們一起，花了整整兩天時間，深入各個車間，仔細查看每一道生產流程，認真記錄關鍵環節的技術參數和遇到的瓶頸問題，與廠里的技術人員、老師傅們進行了多次、深入的交流。

她運用自己的專業所長，結合新優化的模型思想，對幾個關鍵測量環節的數據處理方法提出了一些具體的、可操作的優化建議。

雖然只是微小的調整，卻讓負責該環節的年輕技術員眼前一亮，握著她的手連連道謝，直說“解決了我們琢磨好久都沒想明白的問題”。

這次短暫的調研，像一扇驟然打開的窗口，讓她看到了更廣闊、更復雜、也更真實的時代圖景。

她清晰地意識到，自己和同事們埋頭在寂靜研究所里計算的每一個數據，演算的每一條公式，最終都可能匯入這時代變革的洪流，作用于這些轟鳴的車間、這些期盼的眼神，轉化為實實在在的生產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