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西韞看著她因憤怒和傷心而顯出扭曲猙獰的臉,眼中難掩重重失望之色:“皇后,承兒是朕的嫡長子,是再續天朝基業之人,朕對他向來寄予厚望。承兒猝然薨逝,朕怎能不痛心?朕雖厚待淑妃,卻深記長幼之序,嫡庶之別,何曾讓她僭越于你?皇后,你為子情傷,朕不苛責于你。但你如此是非不分,降罪于幼子之身,朕實在失望至極!”說罷,要轉身離去。
皇后一急,想要拉住他,卻不禁體弱不支,從床上跌滾了下來。公西韞回頭看去,見她面白無血,形似枯木,伏在地上顫巍巍地喘著氣,當即心下不忍,上前將她抱起輕輕放到床上,只覺她的身形如鴻毛一樣輕薄,亦生戚然之態。遂嘆了一聲:“罷了,你是病糊涂了,朕不與你置氣。朕會下旨將宥兒接回,往后前朝后宮,都不會再有人提及此事。”
皇后緩過了氣,聽得此語,強撐著直起身,拉著他垂下的衣袖,淚眼汪汪:“皇上要接二皇子回來,便是誠心與臣妾和承兒過不去。”她凄然側過臉去,“臣妾此身已然敗落,不過拖著一副殘軀茍活于世。等臣妾和承兒、樂康母子團聚之時,皇上要怎么做,臣妾也不會再知曉了。”
公西韞聽她語除自怨自艾之外,亦頗負憤恨怨懟之意,且所說之太不成體統,難免心生不快。但念及她病中受苦,不愿與她一個久病之人計較,因只是神色陰郁,不作聲。
皇后略帶嘲弄地提了提唇角,眼尾流下兩行清淚:“皇上定然是在怨臣妾,怨臣妾不可理喻,冥頑不化。是臣妾錯了。”她閉上雙目。
公西韞平和道:“皇后,你累了,好好休息罷。”
皇后面色復于平靜,她輕聲細語:“皇上,事到如今,您是不是后悔娶了臣妾?”
公西韞皺眉:“皇后,你在胡說什么?”
皇后兀自笑了笑,那笑容就如春寒料峭時水面的薄冰,即刻就要化了去。眼下承載著一個行將就木的生命,大概也是力不從心了。她自顧自地說道:“皇上,臣妾與您青梅竹馬十余載,嫁到皇家又是十余載,臣妾這一生,都是與您牢牢牽絆在了一起。臣妾有時想,這究竟是緣分天定,還是人力使然?您與臣妾成就的,到底是良緣佳話,還是夙孽冤業?臣妾一生懷了三個孩子,可是最后一個都沒保住,可見臣妾是福薄之人,不堪為您的良配了。不知姑母在天有靈,會不會后悔定下了這樁姻緣?”
公西韞靜靜地聽她敘說,她的聲音不再厲色急聲,已恢復了如常的柔緩寧和,同他娓娓道來。他們似乎已經很久沒有這般交談過了,一瞬間像回到了還在東宮的時候,繾綣情深,兩心相映。時而共賞窗下曇華,又或臥聽廊前春雨。看她云鬢斜簪,為伊傅粉畫眉。眼底的冷然漸漸化為動容:“緣深緣淺,自有定數。你我二人相知相伴數年,想來若母后在世,也會欣慰。只是人心貴在知足,若心生妄念,良緣也會成了孽緣。”
皇后遽然睜開雙眼,透過朦朧的水光凝視著那繡著鸞鳳和鳴的寶蓋:“皇上,您說妄念,其實什么才是妄念呢?人心私欲,故危殆。道心天理,故精微。滅私欲則天理明矣。怵惕惻隱之心為善,孝悌辭讓之心為道,而追名逐利之心便為妄,是么?饑漢求衣食,陋室求高堂,白丁求紗帽,青衣求紫蟒,將相求千古,問鼎求長生。皇上,許多事,不是世人想爭,而是他們到了這個位置上,不得不爭。您是天子,權掌天下之事,自然不必苦心孤詣經營謀求,可您作為上位者,又豈知下位者的不易痛處?今日皇恩浩蕩,明日圣眷盡失。古往今來,這樣的例子還少嗎?臣妾實不知何為妄念,只知若世人皆是存天理,滅人欲,不思進取,不問宗嗣,縱有天理昭彰,也是枉為人世。臣妾也恨啊,恨命途不公,恨苦苦掙扎,可是恨過之后,臣妾還是要重振旗鼓,繼續綢繆。”
公西韞的神色益漸冷峻,仿佛方才的溫情只是一場錯覺:“皇后,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此為亙古不變之義。存天理,不惟奉道法自然之理,亦要遵世道綱常之奉。滅人欲,并非為克物欲本心之求,而是去禍心妄念,致格物良知。求不得苦,業力反噬。你是如此,虞家也是如此。昔日虞氏先祖結黨營私,私鑄銅銖,太宗皇帝仁慈,念虞家建國之功,不予誅夷滅族之禍,只行發配流放之舉。可是你們不感念先皇仁德,反而更生不軌之心。一朝設計重回京城,爭權奪利,覬覦皇位。父皇慵弱,不予苛責,但是朕不會任憑擾亂朝政之人逍遙于此。”他看著皇后的面色由慘白化為碧青,如秋日殘荷般可憐,眼中隱隱有淚意,遂握住她冷汗涔涔的手,和緩道:“瀾沅,你牽念的太多,操心的太多,才致憂思驚悸,身子總不見好。”
公西韞有一瞬的緘默,伸手撫過她憔悴的面龐,雖不似初見那般妍好姝麗,卻更牽動人的心神,生出絲絲縷縷的顧憐之意。他輕聲安撫道:“瀾沅,別再傷神了,放下吧。”
皇后的淚已流至干涸,宛如鐘鳴漏盡,油盡燈枯。她眼神悲愴,破碎的聲音里夾雜著幾分絕望:“皇上,原來皇上早看不過虞家,看不過臣妾。皇上說對承兒寄予厚望,也不過是在他身去后略行悲悼罷了。臣妾不敢乞求皇上對臣妾真心相對,可承兒是皇上的親骨肉,原來皇上也這般絕情么?”
公西韞的容色柔和而疏離:“皇后,你心知虞家已是朝不保夕,強弩之末。既是強弩之末,朕還有何憂慮?”
有驚雷滾滾轟鳴在皇后耳畔,如蛛網般的血絲蔓延在她的眸中,她顫顫著抬起手:“你,你……”
公西韞淡淡按下她的手,眸色微冷:“皇后想說什么?”
“皇上,臣妾的父親是您的親舅舅,臣妾的兄弟也是您的表兄弟,便是您的身上也流著虞家的血,皇上,皇上!”那聲音陡然變得凄厲,恍惚為琴瑟斷弦之勢,“宸安皇后是您的母后,也是臣妾的姑母,皇上如此恩斷義絕,哪怕姑母在九泉之下,也會不得安寧!”
皇后此刻的大慟卻與皇帝的冷靜形成巨大的落差,他冷漠道:“天家無父子,皇后如今連這個也不明白了。朕雖寡斷失毅,卻不是昧于治道之君。虞家雖為朕之外戚,但朕更是公西氏的帝王。皇命勝過一切,朕不能不舍私奉公,大義滅親。皇后,奉國公這些年倚國丈之勢做了多少違法亂紀的勾當,你不會不知。身為皇后,你不能約-->>束親族,反屢屢縱容,不是朕滅情絕義,是你們辜恩負義。子弱則母盛,諸呂亂漢,賈氏禍晉,千百年來,此間之例不勝枚舉。大靖百年基業,不可一朝盡毀于此。”
皇后聽到如今,已是萬念俱灰。哀莫大于心死,她不愿再求,因為她深知,求也無用了。侍君多年,枕邊之人是何許人也,她最清楚不過。皇帝的性子柔而不撓,一旦決定的事情,就再不會有轉圜的余地。她悲切泣語:“臣妾這個皇后,無論是對皇帝還是虞家,都不過是一個擺設,一個吉祥物。臣妾連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又能管得了誰呢?時也命也,臣妾認命了。敢問皇上,會如何處置臣妾的母族?”
公西韞止水般的面容起了一絲波瀾,他抿了抿唇,微微側首:“賣官鬻爵,欺民霸田,構陷朝臣,”他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僭越禮制。”
皇后的眼睛瞪若銅鈴,她失聲道:“不、不會!父親他不會!”
公西韞望向她的眼神再沒有一點溫情:“虞正隸私藏玉璽、僭用龍袍,皇后以為,朕的金縢衛是尸位素餐之輩么?皇后,這是抄家滅族的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