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湘寧自進宮來，哪里聽過這般直白的話語。雖知這位虞姑娘不是有意奚落，還是有些面紅耳赤狀。略思了思，她小心道：“姑娘說笑了。皇上不過是念及皇嗣康健，才于淑妃娘娘與臣妾宮里略駐留了些時。進宮時只念及皇子安好，并不曾為臣妾等顧念。”
虞瀾汐也意識到方才出不妥，赧然一笑：“是了，皇上與姐姐最是心疼皇嗣了。從前長姐未出嫁時，我因比姐姐小了十多歲，姐姐每每拿我做小孩子一般看待。那時汐兒對姐姐又敬又愛，可見長姐如母，真真是做不得假的了。”
皇后失笑：“你這丫頭，可真是長了一副辯口利辭的好好嘴色。”她搖首一嘆，“可見在家時爹娘是慣壞你了。”
宋湘寧婉然笑道：“虞姑娘慧心妙舌，正能為宮里添了許多樂趣。娘娘有此福氣，實是讓臣妾眼饞羨煞了。”
說話間，便聽門外有太監的通報聲傳來：“皇上駕到——”虞瀾汐噗嗤一笑：“哎呀呀，這才是說曹操曹操到呢。”罷，便笑瞇瞇地起身準備接駕。
公西韞進來，見皇后支著病身跪下行禮，忙上前扶起，關切道：“這幾日沒得空來看你，身子可有好轉么？”
皇后垂眸柔聲：“多謝皇上關懷，近來有汐兒在旁陪著臣妾，心里松快了不少。”
公西韞引著她到床邊坐下，語氣溫和：“那便好。有親姐妹相伴左右，也能說些體己知心的話。”他笑眼睇向宋湘寧，“玥昭容想必是深有感觸。”
宋湘寧心中微凜，連忙含著笑道：“皇上所極是，有手足在傍相依相守，自然是最好不過的。”
虞瀾汐笑靨明媚：“姐姐才剛還嫌汐兒口無遮攔被家里慣壞了呢，轉眼又說汐兒在這里讓姐姐松快了不少。可見姐姐心里疼著汐兒，只是不肯對汐兒說句好壞罷了。”她的眼中流露出幾分慧黠。
公西韞這才回首望向她，眼底并沒有太多情緒，淡然笑道：“你姐姐當然疼你，否則也不會心心念念讓你進宮來了。”
少女的清音如珠玉般脆生生落下：“臣女進宮這幾日來，一直未得幸蒙顧天顏，也不曾給皇上行過正禮，傳出去難免叫人說虞家的女兒沒有規矩。今兒幸得皇上駕臨坤寧宮探望姐姐的福氣，臣女便乘此給皇上見過禮。”
說罷，她俯身跪下，頓首至地，極為端正給皇帝行了四拜禮。
公西韞揚眉看向皇后，似笑非笑：“瀾沅常說你的幼妹嬌生慣養，不識禮數，擔憂她進宮后會叫人看了笑話。如今看來，你這妹妹甚為懂文知節，竟是你過于自謙了。”
皇后微微一笑：“皇上抬舉這小妮子了。不過是在皇上跟前賣弄些伶俐討巧，同宮里的姐妹相比差得遠了，算不得懂文知節。依臣妾看，皇上還是少贊些為上，省得汐兒越發驕矜得意起來。”
公西韞吩咐了虞瀾汐起身，口中道：“贊雖可減免些，賞是不能少的。今日也算是朕與她頭一回相見，理應賞了見禮，方為周全。”
話音方落，李常德忙會意地呈上一個嵌螺鈿木匣，里面是一對金鑲玉牡丹分心與串珠牡丹紋金圍髻，寶光熠熠，甚為華美。
虞瀾汐長在世家豪門，自然能分辨出這些飾物的貴重，眉眼彎彎地謝了恩：“臣女多謝皇上賞賜厚愛。”
從坤寧宮出來時，晴光已然杲（gao）杲照散宿霧，霏霏的金云下還依稀辨得些微朝霞的殘影。冬曦映于金澄的琉璃瓦上，明媚生輝。只是正值北陸颯颯之時，暄日雖好，終不覺絲毫暖意。
宋湘寧緊了緊身上的披風，看著眼前明麗的景象，心里卻是郁郁悵然。
籬落見她面色不好，于是問道：“娘娘，眼下要回宜華宮嗎？”
宋湘寧凝眸，緩緩道：“去杏華閣看看瑾修儀吧。”
她來到杏華閣時，瑾修儀正拈了針線做著孩童的肚兜。日光照進屋內灑在她的臉上，清冷中顯出些許柔和，隱約中甚至帶了些為人母親的和藹。
盈燭見玥昭容來此，忙上前為她打起門簾。宋湘寧施然入室，笑影清淺：“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沒想到瑾姐姐也有如此慈母心腸的一日。”
瑾修儀放下繡繃，抬眸看她：“世事無常，人亦如是。我如今看得開，隨時序更替而易改其節，安然如是，甚好。”
宋湘寧淡淡“嗯”了一聲，見左邊高幾上的黃綠釉高足瓷爐中焚著香餅，她輕輕一嗅，淺聲而笑：“這是什么香餅？好清雅的味道。”
瑾修儀卻不答，支頤盯著她：“你心里有事，從你的眼中能看出來。”
宋湘寧垂下睫羽，摘下手上的護甲放到桌上，輕微按壓著略顯酸乏的指節：“才從坤寧宮那里過來，見皇后姐妹倆笑語晏晏，思及昨日家姊方去，一時有些傷懷而已。”
瑾修儀揉著腰肢，似是坐得有些累了。宮女忙拿了一個青緞靠枕放在她身后，扶著她倚了下，瑾修儀方悠悠道：“其實皇上看重你，也并不拘于什么宮規禮節。眼看著冬節要到了，宮里早早便備下了糯米銀鈔，只等著給主子們賞人。你若真不舍，何不留她過了長至再走？”
宋湘寧微哂：“姐姐適才也說了，世事無常，人亦如是。有些事不可強求，歡聚一堂固然熱鬧，卻不比各自清凈來得安穩。傷懷是真，可釋懷也是真。”
瑾修儀唇邊蘊了一起淺笑：“只要看開了便好。世情薄，人情惡，有的東西本就經不住考驗。世態炎涼，人情翻覆，所謂情比金堅，也只是人以為罷了。若真歷經一番千錘百煉，未必就能禁受住了。日子安穩時，自然都是你好我好；倘或一朝有變，大難也好，富貴也罷，只要不齊均，就會有異變。正所謂‘初心易得，始終難守’，莫概于此。”
宋湘寧遙遙一嘆：“姐姐說的，我記住了。只是我始終覺得，親姐妹間，-->>何至于如此呢？”
瑾修儀理了理鬢上垂下的青絲，并不在意：“世人為了爭權逐利，父子都可以相殘，親姐妹、親兄弟又算得了什么？”
宋湘寧抿了抿唇，目光黯淡下去：“我想，她或許是無心的。她……”她定了定心神，鼓起勇氣道：“她不會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