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清風無力,而室中泠然生愜。窗上的明瓦濾去炎炎赫日,有流螢般的光影浮動在鳳眼竹簾下的白玉墜上,隨著簾幕微動卷去靄靄紫檀香霧。
斯室之設,原為他經長十余年最熟稔不過,然而此刻,他的思緒有一剎那的恍神,仿佛又回到了幼年之時。那時他每每下學回來,總是最期盼能早些回到慈寧宮-->>中見到皇祖母。而皇祖母也必也叫竹霜姑姑在銀吊中溫著他喜食的湯羹。冬日是冰筍獐茸羹,夏日是雪藕蓮子羹……公西韞駐神,不愿再想下去。
“噯呦萬歲爺,您來了怎么不叫人通報一聲?”竹霜正掀了簾子出來,見公西韞杵在門后巋然不動,不由嚇了一跳。
“皇帝來了?快讓他進來。頂著日頭趕過來,莫累壞了。”屋里傳來一道慈藹的聲音。
公西韞幾乎是踱著步走去,全然沒有甫才在唐福宮的毅然決然。
“孫兒給皇祖母請安。”
太皇太后眼角含笑:“快起來坐罷。”
公西韞度其欲發難,然后坐了半晌,茶也添了一輪,卻只聽她揀著宮里宮外的瑣事說了兩件,甚有閑談之態。而后似乏了些,又命宮女取了天方國的叆叇來,取了案上攤著的《心經》悠悠閱來。
經過這時,公西韞心里的惴惴已去了大半,見此眉心微曲,又實不明其意,亦不好擅走,遂開口道:“皇祖母……”
而彼時太皇太后卻已視書卷一處出聲念了起來:“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念罷,她放下書卷,指尖輕輕點在“五蘊皆空”四個字上來回摩挲,透過水晶片望向皇帝,語氣平和卻帶著穿透力:“世人多道,這‘五蘊’里的‘色’與‘名’最是能困住人,依皇帝看如何?”
公西韞心頭微緊,不敢貿然接話,亦不好回之,忖度未幾,平聲道:“皇祖母參得透徹,孫兒愚鈍,只知這‘空’字,是勸人放下執念。”
“你說的不錯。鳩摩羅什道‘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蕓諸位生因五者和合而起心念,也因五者散而見真彰。可是皇帝啊,大道放下執念,你卻偏要給自己套上‘執念’的殼。”
太皇太后端了烷桌上的建蓮紅棗羹,用銀匙徐徐舀動,漫不經心地看著湯中浮沉的紅玉,“太醫院里一個從衢江而來籍籍無名的小太醫,有誰會留意。更不會有人把他和當年太子去衢江賑疫聯類而及。的確不失為一個可塑之才。這‘名’與‘實’,就是皇帝給自己造的執念。龍體的盛衰之狀自然不能為常人所知,更何況是御脈隱疾。也難怪曹操多疑,有華佗針鬲,病隨手而差。華佗卻以遠家思歸為由一去不返,欺君是一,忌才又是一,實是該防,該殺。一代神醫尚且如此,何況是個小小的院使?”
公西韞眉心一跳,微微垂眸:“段太醫是皇祖母親自任命的太醫院使,一雙妙手略不世出,素來得皇祖母器重。”
太皇太后一笑置之:“得哀家器重,又不是得皇帝器重。是了,想來是皇帝嫌哀家這個老婆子管得多了,怕哀家手伸得太長,所以不得不防著哀家。不怪皇帝要多心,原是哀家不好。”
公西韞默然須臾,抬眸懇切:“日月天地明鑒,孫兒并無存心欺瞞皇祖母之意。只是謹念皇祖母年事已高,恐貽重憂,故而不忍托以實情連累祖母操勞,以生兒孫不孝。孫兒,”他定了定,語間多了絲決毅,“嗣后諸事,孫兒自會向您一一稟白尊前,斷不有失。”
太后的臉上現出恬淡的笑意,悠然道:“哀家一把年紀了,知道不知道,又有什么要緊。歸根到底,皇帝才是一國之君,萬事有皇帝思量著就行了。”
她取下目鏡,緩了緩神,漫然長吁:“哀家是年紀大了,卻也不是不中用了。哀家的眼神不大好,可心里還亮堂著。許多事,哀家不是不知,只是不說罷了。哀家與皇帝是嫡親的祖孫,又一手照看著你長大,哀家知道你坐在這個位置的不易,哀家打心底心疼皇帝。只是江山為要,權衡為道,真亦做假,假亦做真。真情也好,虛名也罷,哀家只不愿看到你這個皇帝做得太苦太累。但你若只一心駐在自己精心研磨的寶殼中,天長日久,便是將真情遠遠隔在外頭,徒自傷己,更寒了身邊人的心。皇帝,你可上算么?”
帝王臉上的血色一點一點地褪去,又一片一片重新覆上神采。無論是恭謹還是誠服,在這一刻都瞬盡化為了烏有,斯時斯景,此般全然顯得乏力而色枯,徒然而可笑。只能讓他的心底泛出無限的哀愁與愧疚,漾起諸般酸楚與感惜。他們固為太皇圣主,卻亦為祖孫骨肉。而當此境,孝悌之義更為昭然若現。
他緩緩下座,跪于太皇太后身前。這不僅是天家尊別所至,更為祖慈孫孝之深。他抬手深深揖行一禮,喉中略帶沙啞:“孫兒不敢忘卻祖母敦敦如誨,自當深銘于心,日日懷勉,不容有忘。”
太皇太后慈穆的臉上端著平和的笑意,而眼尾的笑紋里卻暗含了一分難的苦澀。然而這份苦澀,也只當如蓮芯一般深深地埋在心底,一日不得昭然于心,便一日諱莫如深。
她彎腰攙起皇帝,口氣越發溫和慈藹,似是祖孫閑談一般:“你心里牽念祖母,祖母也是百般地心疼你。你身邊要有可靠的人照顧,祖母才能安心。若皇帝身邊盡是些行事草莽之徒,有朝一日才傷了皇帝,可叫哀家如何能放心得下?死后又有何顏面對公西家的列祖列宗。”她說著紅了眼眶,襯得眼尾處細碎的紋路顯現出幾分凄涼的態勢。
公西韞心里微微一搐,他垂下頭,臉上的神情看不真切:“孟長沐私泄圣躬脈案,辦事不力。因如今正為玥寶儀安胎護脈,為保皇嗣無虞,暫且遷移不得。待龍胎安然落地,孫兒會遣他出宮。”
太皇太后淡淡頷首:“你信不過段太醫不要緊,卻不能信不過哀家。哀家同你是親祖孫,看著你長大,莫非還能存了害你的心思不成。不中用的人自該遠遠地打發了出去,也免得叫人利用,在宮里行那些為虎作倀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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