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籜幼時喪了父母,家里只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妹妹,彼時家中貧寒得連安置父母的錢都沒有。那日牙婆領了她三人去,將她同哥哥賣到了袁府,妹妹卻不知去了何處。這些年夫人與公子待她兄妹不薄,又習得了許多本領。而哥哥與她的一身武藝更是由公子親傳。她自詡練就一番鐵石心腸,除主子和兄長,其余概莫冷視。只是近來見鶯時與籬落姐妹情深,如今又聽玥寶儀此真切之語,一時牽動思念胞妹的情腸,不由黯黯。
而思及公子于她恩重如山,翻弄宮闈之事如此犯了忌諱,她如何也不能失信背棄于公子。兩廂糾結,心下哀哀,不過片時便定了分寸,心里一橫。
正紛亂間,卻有一只溫暖的手握住了自己的手,將她從地上緩緩拉起。她抬眸望著眼前女子,只見她秀眉輕顰,倩目若濯,玉容上洇暈的淺淺薄愁如輕云蔽月,好不戚戚。連帶著鬢云上青玉色的玉蘭珠花也杳杳冪了哀惋之色。美人斯當如是,一顰一笑,若喜若嗔,無不牽動時人的心腸。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既見如此佳人,難怪公子不惜犯險也要送她進宮里幫扶,難怪公子這么多年孑然一身,莫非也是為她守身如玉么?
宋湘寧看著她,微微一笑,似乎直望穿了她的心底:“你有你的難處,我亦有我的考量。我不會逼你,只待你自己想明白了。只有一件,我雖不知你的主子用意究竟為何,但如今我既知道了你幕后的行事,如若不協從與你,或說故意違逆,想來你艱難之余也不好向主子交代。你不必著急回應我,等你細細想明,決議不遲。”
她伸手將其發上微斜的銀角珠釵扶好,聲如細雨濕花,柔婉卻浸潤萬物于無息。錦籜的心宛若春溪漱石緩緩而過,溫潤間卻有些發顫。良久,她垂眸斂聲,低低應了下。
錦籜走后,宋湘寧方淡去重重神緒,只余唇邊的縷縷笑意浮在臉上,望著她離去的背影,帶了一絲微涼。
蘭若走過來,輕輕搭了她的手:“從前總覺得有一雙眼睛在身后盯著,寶儀每每思及夜不安寢。如今,她終于浮出水面了。”
“蘭若,你覺得會是誰呢?”宋湘寧的眼中有一刻迷離,旋即卻復了冷冽。
蘭若不知她心中之意,略略思了思,慎重地搖搖頭:“奴婢愚鈍。”
宋湘寧倏地笑了聲,回身走過室中黃花梨透雕玉曇花罩。那是皇帝特意派人尋了江南的繡娘縫制的,著意取了那里女子閨房的玲瓏不窒,也稍稍慰藉她的思鄉之情。其實她并非好花紋者,若論錦屏繡飾,所鐘愛的唯一清竹耳。但皇帝有此心思,她自也不會推諉,遂笑語收下,著人將舊屏換了下,以示歡喜之意。
她從平頭案的花籃里揀了一朵花絹,見又是曇花,蹙了蹙眉,放下換了一朵海棠。隨后倚了貴妃榻上賞玩,懶懶道:“你說愚鈍,寶儀我又何嘗不是百思不得其解。在我兩腳踏入這紫禁城前,十余年里可從未沾過皇城腳下。倒真真是奇了這兒是有了哪位貴人來幫襯我。她今日不說是自然,可埋了這么一鋼針在心里,遲早是要有破綻的。”
蘭若聽著,面上亦是高興。她從香幾上拿了樟木小錘輕輕給宋湘寧捶著腿,幫她松著乏,口中念道:“寶儀早便懷疑,只是奈何不知從何處下手,故而一直惴惴著不安。若不是鶯時來探病時聽她道是錦籜消息通告訴了她,寶儀還蒙在鼓里呢。而那日又聽鶯時眉眼飛揚著說,有一回她在博古架上取茶具時,尚儀局新來的毛丫頭失手推倒了她腳下的梨花木踏板,險些害她跌下去,是錦籜眼疾手快扶住了,身手之迅叫人嘆服。寶儀便留了心思要以此來試探,果真今日遂了心。”
宋湘寧微瞇了眼:“這還不算遂心。她雖肯幫我做事,卻始終不肯明背后的主子。那宮女看著是個有氣血剛性的,不能硬逼,只能懷柔。她今日不說,明日不說,待來日我抓了機遇,她勢必要說明了。”
窗外傳來人聲,宋湘寧一聽便笑:“是許姐姐來了。”
果然不一會雪信來傳,宋湘寧忙請了進來,又讓蘭若下去烹了茶水果子。
許清宜笑盈盈進來,一進室內,便用湖色綢繡花卉紋帕子扇了扇鼻翼,微蹙了眉道:“好濃的艾草味。”
她說著覺得不對勁,忙與她對榻而坐,執了她的手擔心道:“你這才不過三月,怎么竟要燒起艾來?”
宋湘寧的笑意帶著些狡黠,她低了聲略顯神秘道:“這是我同孟太醫商定的。我近來閉門不出,宮中又屢屢飄著艾香,只叫那些有些人聽了去,直以為我這胎象不好,有滑胎之勢呢。其實哪有什么艾葉,不過是香爐中添了幾味東西,聞著像燒艾罷了,于孩子并不要緊。”
許清宜這才放了心,指尖朝她的手背上輕戳了戳,笑嗔道:“難為你想出這個心思,我方才可真真是要怕死了。也應當如此,宮里的詭計深沉,叫人不得不打起一萬分的小心來應對。”
宋湘寧的目光幽幽噙了冷絕,拍了拍她的手安撫道:“姐姐放心,從前是我少不經心,叫人乘了機會。如今幸得天意垂憐,叫我又有了此福分,我自千萬呵護,不叫人得了手去。孩兒的仇尚未報,只要惡人逍遙一日,我便籌謀一日,必要了結此恨才罷。”
她的眼神忽而暗了暗:“姐姐知道么?即使無人動手,我那孩子也未必留得住。”
許清宜一怔:“此話怎說?”
宋湘寧頓了頓,想起去年初秋剛查出懷孕時的模樣,那時只覺歡喜,卻不知身子早藏了隱患。她的指尖下意識地摩挲著榻邊,眼底的冷意蒙上些許傷色:“上次懷相初顯時,我總覺腰酸得厲害,夜里起夜頻繁,偶爾小腹還隱隱墜痛,可那時太醫只說‘胎氣不穩是孕中-->>常情,只待足了三月便好’。誰知未及胎氣大穩,便落了紅。
“今歲開春時,蘭若記著我月信不對,我便忙請了孟太醫來看,竟是又有了孕了。他診過卻問我是否有腰酸不止、孕中漏紅的前兆,又問我初潮的時日。而后便我年方十五時初孕,天癸初至不過兩載,沖任二脈本就未充。前次胎元著床時,偏落在胞宮左側偏隅,而那處氣血本就微薄,又兼娘娘當時胞宮有隱瘀,胎元等于扎在了‘薄土’上。即便無人下藥,胎元也難扎根,頂多撐到臘月,怕是也保不住。若是強用藥吊著,只怕要母子俱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