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昭儀得人圓了場子,心思又活絡了起來。她素手輕抬,虛虛掩住丹唇,染了海棠花汁的紅甲若翻飛的蝴蝶,清凌的笑聲劃過暖膩的氛氳:“不止貴妃娘娘,臣妾看淑妃娘娘進殿時披著的金裘也是稀罕之物呢。聽聞是鎮北大將軍獵了三百只雪貂才湊夠皮毛,又著了蜀地的百位繡娘用金線趕了數日的功夫,才得了這么一身。到底是令將軍狩藝出群,又愛惜千金,倒是讓臣妾等羨慕不已呢。”
淑妃眉心動了一動,堪堪回過神。覺知璇昭儀之意后,黛眉一皺,冷笑了兩聲:“難為璇昭儀將傳聞聽得這般真切,昭儀若實在眼饞,不如改日本宮也賜你一匹,省得昭儀日日將眼光放在衣物首飾上,倒讓外面的人覺得宮里的女眷時常缺短了什么,才對此處如此上心。”
她眼角余光悠悠睨向璇昭儀:“本宮的裘氅金貴,昭儀可要好好養著。畢竟皇上已有日子未踏足你的寢宮,閑工夫總得找些去處不是。”
一席話說得璇昭儀臉色紅了又白,羞憤霎時一齊涌上心頭。然而淑妃不容她辯,又肅了神色,繼而道:“父親將雪裘送與本宮時,先是呈了由數千翠羽織就的琉璃披肩給太皇太后。璇昭儀若是對本宮有疑義,不如去向太皇太后問問披肩合不合規制?”
淑妃一語說罷,猶還未盡,握著玉盞的手重了幾分力道,將其擱于桌面上,冷然道:“諸位若認為本宮僭越,不妨此間說來一聽。不然本宮若他日從旁處聽得,斷不會輕易饒過。”
殿中的語嘩聲登時靜了下來,女眷們默然不語,似是被她的話懾了住。又許是心存怏怏,有不平之語,只不過能坐在殿中之人誰不是人精兒似的,何有人愿上趕著得罪圣恩隆裕的淑妃娘娘。
意貴妃看了一出好戲,她雍容端著青花靈芝高足杯,將其中紫薇色的葡萄御釀徐徐飲盡,才悠悠開口道:“妹妹何必這么大的火氣,璇昭儀不過是驚慕于妹妹的華衣,贊了幾句。想是昭儀拙,說的話不合妹妹心意,求益反損著了妹妹的惱。昭儀能得妹妹諄諄教誨一番是好,只是若闌珊了其余賓客們的興致,怕是非善全之策。”
衛修容于心中冷笑了兩聲,將不滿之意壓在了心底。她偏首望向淑妃,欲暗暗宣泄幾句,見淑妃神思倦倦,她心中自以為淑妃是因意貴妃的話而氣悶,才要出安慰,淑妃身旁的宮女梅紈卻端著一壺酒含笑走了過來,給她案上青盞斟滿了酒,笑晏晏道:
“修容娘娘可嘗嘗這藍尾酒,是皇上獨賜與我們娘娘的。尋了唐時的古方,又招了各地的酒師,才還原了這酒。娘娘特讓奴婢給修容娘娘您斟上些,娘娘看看可不可口?”
衛修容被她這么一岔,心里高興不及,想說的話早忘到云霄了。且梅紈在一旁哄著她說了一樁樁的好話,她心里樂哉,也不再系著淑妃。
蕭靜妧專注于和身旁的女友們私語閑談,似是對幾人的唇槍舌劍并不關心,臉上笑容自若,談辭相宜。只是心里究竟留意與否,便只有她自己知曉了。
而聽意貴妃出時,她的眉心不由動了動。既圓了璇昭儀的顏面,又回了宮宴的場子,且明上柔化了淑妃的利憤舉,實則卻暗諷了其驕蠻易怒,加之彰顯了她的端方賢良,當真是一舉多得。
蕭靜妧眸中清淺無波,閑閑拈起一塊白玉軟糕,貝齒輕啟。她不著痕跡地望向高座上之人,恍惚間似乎見她身著明黃鳳袍,頭戴朱冠,儼然為皇后之儀。她忙醒了醒紊亂的神緒,嘴角輕哂,怪自己多思。皇嫂尚居后位,虞家之位穩若泰山,中宮之為怎會有動搖?
不知為何,思及此,她的心中忽而有些不穩,蕭靜妧壓下心神,飲盡杯中殘留的琥珀酒,面上云淡風輕,狀若無事。
怨不得宋姐姐因失子之事而對意貴妃心懷凄凄。眼下雖無實據,但她身上的確疑云難消,宋姐姐所思,也并非空穴來風。
她無意碰到袖中的香囊,從中取出,素手輕拊上香囊精細的綢繡,心思有些恍惚了起來。太皇太后與宋姐姐今晚都沒來,不知于宋姐姐,是禍,還是福?
殿外傳來炮竹轟鳴的聲音,時有落如星雨的煙火現于窗外,似與明月爭輝。花月相映之下,又有鼓簫齊鳴,雖不見實景,歡騰之象如在眼前。
慈寧宮的檀香自香爐而出,靄靄縈于室內。伏于案前靜心執筆的女子遇白霧環身,如神女臨世,姽婳若輕云蔽月,遺世而不容汶(men)汶。
太皇太后半倚在貴妃榻上,眼上帶了一副西洋鏡,指尖掠過宋湘寧才臨出的《快雪時晴帖》,緩-->>聲道:“哀家記得,皇帝十歲那年冬,曾為尋王羲之在藏書閣的真跡而凍病三日。”
“嬪妾斗膽,今夜子時三刻,星象主文曲臨宮。愿求太皇太后成全。”宋湘寧輕輕擱下手中墨毫,將拓片懸于青銅雁魚燈上,火光穿透絹紗,映出《蘭亭序》上隱隱字形。
她褪去發上的金簪華勝,只余素銀淡釵:“皇上每年除夕宴后,必獨自往藏書閣添一盞守歲燈。”
太皇太后眼角流露出幾分笑意,她放下手中書帖,微微抬手:“你過來。帶著桌上的那盒朱粉。”
宋湘寧依她所,太皇太后伸出手指,在盒中略蘸了蘸,又道:“低下頭。”
她在宋湘寧的額間輕輕一點,薄薄的朱粉浸上指尖微潤的濕意,在美人如璞玉般的額間印上了一點朱砂痣。麗而不妖,媚而不俗,給她清雅的面容更添了幾分姝色。
太皇太后很是滿意,她撫掌輕笑:“當年太祖皇帝的章獻高皇后便是用蔡邕飛白體,在守歲燈上寫祈福經,引得太祖踏雪尋香。你所求之,哀家準了。”
宋湘寧斂眉行禮:“嬪妾多謝太皇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