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西韞抬手讓他起了身,問道:“朕此前命你查宮宴之事,進展如何了?”
鄧梟躬身回道:“皇上恕罪,奴才無能,只收羅到幾處線索,但每每欲有明目時,卻倏然中斷。”
公西韞沉吟半晌,自顧自嘆了一聲:“罷了,若有心之人不想讓你查到,自會百密無失。此事便作罷吧。”
鄧梟應后,他又悠悠向他望去,緩聲道:“你還在東宮之時,朕便上書向先帝舉薦了你。從司禮監的小小典簿到如今的朕親封的東廠提督,一路青云,朕可從未虧待了你。”
鄧梟心中微有浮動,不知皇帝此為何意,恭聲回道:“皇上于奴才恩如泰山,奴才時刻謹記心間,不敢忘懷。”
公西韞輕笑:“朕是重才之人,你能有今日之榮,也是你自己的功勞,倒也不必妄自菲薄。只要你勤勉去斯,恪盡職守,朕自會封賞。”
自過了冬節,便離元日更近了些,六局司監也忙碌了起來,宮里漸漸有了些節日的喜慶之氛。但天也愈發冷了,今年的雪似乎格外的多,一場接著一場,綿綿無期般下著,竟絲毫未有要停的跡象。皇后體恤六宮,下旨加了各宮炭火的份例,分管內務的宮人遂將炭火更送得勤了些。但總有些宮人們盡心不到更曰不愿盡心的地方,在這寒天寂日里,漸漸被紛揚的大雪隱埋了去。
蘭若提著一筐的黑炭在積滿雪的宮巷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臉上的淚痕已經被風吹得化成了兩道淡淡的溪印,倒映在日光下顯出斑駁的痕跡。
但她的淚卻并不是為自己在惜薪司受的委屈,而是為了美人。宮里那些個見風倒向的奴才見美人得寵的時候,凡是得了些好物都巴巴兒地往絳茗軒送去,連著皇上和各宮送來的,庫房都快堆不下了;而眼下瞧著美人失了皇嗣,皇上又是冷著,監司里克扣例銀不說,衣食炭火也是越發敷衍著。
絳茗軒里的宮人們也罷了,生來便是捱苦的命,忍忍也還好些;只是可憐美人身子尚未大好,也要受這些苦。美人雖不是高門大戶出身,好歹也是官家小姐,自小在家里被老爺夫人嬌寵著養大的,何曾遭過這等罪?
蘭若這樣想著,免不了心里又是一陣難過。察覺到眼中有淚要流出,她趕忙忍了下去。一會兒就回去了,可不能悲悲切切,白又叫美人添了傷心。
許是黑炭粗重,又或是寒風刺骨,刮得面頰生疼,蘭若只覺得今日的路格外漫長。她在雪里涉著,只覺兩腿都走得酸疼,宮道卻還沒有看到盡頭。怪道世人皆,天下之大,莫過于紫禁城這座皇城。她心中微嘆,實是吃不住力,轉到一隅處暫歇了下來。
此間寧靜得很,只余風雪呼轉之音和蘭若低低的喘息聲。風仍是烈烈地嘶哮,襲來陣陣涼意,也將一席低談卷入她的耳畔。
“每日的打爐燒水,頂著寒風一桶一桶地給送過去,涼了些還要挨馬鬼子的罵,這樣的日子可什么時候是個頭啊!”是一個宮女嘆息的聲音。
“再怎么著,也比咱們當年被分去冷宮的好。好歹飯能熱乎的吃上一口,銀子也能多拿上些,橫豎我是知足了。”又有一道女聲傳來,應是一起做活的宮女。
蘭若聽著此話,看了看四周的場景,隔墻處是浣衣局,說話的聲音應當是從浣衣局傳出來的。她心念著怕美人受了凍,要趕快將炭火送回去,正好歇了歇腿上又生了些力,遂也無心再聽二人之,只起了身要離去。然而正欲走時,她卻被接下來的話怔了住。
“唉,”說者發出一聲嗟嘆,“要說還是鐘袖那小蹄子命好。當年咱們是一同進的宮,都是因家中萬難沒銀子使才被派去了冷宮。她倒是好,被冷宮那老不死的太監拉著行不軌時正遇貴妃轎輦經過,得了貴妃憐憫,賜了那太監八十杖,打得人一命去了不算,又將鐘袖分去了尚宮局。那可是宮里面除了高位主子們的宮殿外一等一的好去處啊。”說話的人口中滿是羨慕之情。
而后又接著道:“這還不算,我聽說啊,后來秀女們進宮后鐘袖又被派去伺候了一個才人,誰知那才人后面好生得寵,硬是將淑妃都比了下去,鐘袖在她身邊伺候,不知要怎么得臉兒呢。”她嘖嘖嘆息。
“咱們呀,沒有那個命,也別白念著了,做好眼前的活兒要緊。水又開了,咱們抓空兒給送去吧。”
“唉,送啊,送啊,也不知何年是個頭兒呢。哪日我若也能得了唐福宮的娘娘照拂一二才好呢。”
隨著此話落下,二人的交談聲也漸漸遠了去,聽不真切。
蘭若木木呆在原地,她似乎從浣衣局宮女的談話中聽得了命門。回過神來,她一步不敢停留,忙加緊了步子往絳茗軒而去。
后處,一淡衣素冠的女子遠遠望著,問向身側之人:“話都吩咐下去了?”
一旁宮女謹聲道:“吩咐下去了,那兩個宮女是窮難之人,見了銀子,無有不應的。”
女子的唇邊揚起一絲笑意,語含譏諷:“此番才好,讓宋湘寧主仆認定了是賀蘭氏害得她如此凄慘,以后必定是要萬般仇恨了。”
宮女亦輕蔑一笑:“橫豎她做了那么多惡事,害下的人命兩只手都數不過來。多了這一樁,也不算冤了她。咱們只坐山觀虎斗,看她們互相咬得血淋淋的才暢快。”
女子聽著她的話更顯高興,眉梢飛揚,面上盡是暢意,轉身洋然而去。身邊宮女緊緊跟隨,一面又奉承著,哄得女子愈是興懷。全然不知身后的一雙冷目將二人之行盡然收了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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