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這邊請。”小太監提著宮燈將袁政迎進了殿內。
暮律歲重,夜色深濃,如墨的層云遮了天幕,不見月色。惟有青紗明燈的熒熒光影在輕揚的帷幕下隱隱作暈,染上赤服,給本就靜謐的紫禁城平添了一分幽意。
袁政走至紫宸殿外,見門前宮人皆神息靜斂,不由微駐了一瞬。
李常德早早地便候在了此處,迎上了前,低聲道:“皇上深夜召大人來宮中,并未有通傳,皆是間行。望大人離開后,也勿要聲張。”
袁政淡淡點頭:“謝公公提點。”
語罷,李常德親自給袁政開了殿門,將他迎了進去。
“皇上,袁大人來了。”他輕聲說了一句,而后掩門退下。
“你來了。”一聲略顯暗沉的低聲傳入袁政耳畔。他抬眼望去,只見帝王一襲月白錦袍,身于窗前,負手而立。龍冠已去,素發長瀑,形如見畫。此時的他,不似朝君,倒若周郎。
雖面上泰然,但相知多年,袁政諳知他內心的頹唐。自小隨公西韞至今,這般形處,他也只見過兩回。此前是先帝駕崩,獻王逼宮之時,而此后,便是今日。
雖心中所思紛紜,但袁政卻并未有露,才進殿時便行了禮:“臣袁政恭請皇上圣安。”
“起來吧。”帝王的聲中喜怒莫辨。“深夜御召,執衡不思詢是何事嗎?”
袁政心中一動,面上卻道:“君主所召,自有圣意。微臣不敢妄測。”
帝王似是嘆了一聲。“隨朕來。”
北陸漸歇,輕云蔽月,舒影窈窈,皎色入室。落于桌上,如碎玉鋪案,風過流光。
二人靜對而坐,各存其念,一時相顧無。
公西韞瞥過一側宮人,淡淡道:“退下吧。”
待室中復靜了后,他提起執壺,給二人斟了酒。
而袁政卻只是凝神望著他手中動作,并未制止。
“皇城內的云山清,除上回與袁卿對飲儲英,朕也有多年未用了。今日之景,倒是宜醉,執衡意下如何?”公西韞舉起了案上青盞。
袁政亦舉,唇角輕勾:“陛下既有此閑情,臣自當以逸致奉陪。”
公西韞聞一笑,淺酌杯中玉飲,而后緩緩轉動酒具。“時隨境遷,云山清的酒韻倒也不同了。”
“云山見清塵,銀月照忘機。境合,人盡,情卻。”袁政眉間云淡,笑意風輕。
“是啊。境合,人盡,情卻。”公西韞長喟,又斟滿容皿,復飲了一杯。
袁政靜靜地看著,亦隨了一杯。
一柱香后,公西韞的面頰起了潮意,見他絲毫未有停下來的跡象,袁政輕輕叫了聲:“陛下。”
公西韞仿若未聞,又斟了一盞,舉起之時卻被袁政制住:“陛下,不可再飲了。明日還有朝會。”
公西韞眼瞼微垂,眸底劃過一縷晦色。他從座上起身,走向窗前。屋外不知何時又起了薄雪,璇花片片,從半敞的扇門輕輕落入。觸及面龐,沁涼之感,減了兩分醉意。
“若安天下,必須先正其身,未有身正而影曲,上治而下亂者。朕每思傷其身者不在外物,皆由嗜欲以成其禍。若耽嗜滋味,玩悅聲色,所欲既多,所損亦大,既妨政事,又擾生民。且復出一非理之,萬姓為之解體,怨讟(du)既作,離叛亦興。朕每思此,不敢縱逸。”
及此,他喉中發出一聲低哂:“自朕初度起,即有朝臣進諍,太傅直諫。束發之后,又有太子妃溫規佐。時時耳提,日日面命。皇城巍巍,竟似囹(ling)圄(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