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玥美人流產一事,查得如何了?”也不知過了多久,太皇太后的聲音才再一次響起,其音若暮鐘,在偌大的宮殿中顯得有些不真切。
公西韞略微低頭,移了目光:“孫兒無用,暫且還沒有明目。”
太皇太后不動聲色地看了他半晌,心中自明。“是沒有,還是不愿?”她淡淡道。雖是詢問之語,卻并無探詰(激e)之氣。
公西韞面上靜和的神色矍然一失,他的嗓音有些發澀:“皇祖母……”
太后嘆他:“皇兒啊,你是在皇祖母跟前看著長大的,你心里想的什么,哀家能不知道?哀家只是不說罷了。你若能理好,哀家自樂得清閑。但如今看來,你還是年輕,欠些火候。”
公西韞鼻間一酸,眼中起了澀意。他雖然今年已二十六了,也已成了靖朝的又一代帝王,但此刻在太皇太后面前,他也不過還是一個齒少氣銳的皇孫罷了。
“宋氏自進宮以來便頗得圣寵,若說這宮里得寵的嬪妃也不只她一個,但旁人看不明白,哀家可看得明白,皇帝待她,與待其他妃嬪,到底還是不同的。”
公西韞心中又是一動,后復聽她道:“先前梁美人有了身孕,皇帝固然高興,但對梁美人倚仗作威之行也頗有不滿,故也未十分上心,怕只想著等她將孩子生下后,給她升個位份送些賞賜,將孩子送給高位嬪妃撫養也就完了。但皇帝,后宮諸人貫是看風使舵,連你都對她不上心了,何論旁人。故而才給了有心之人可乘之機,夭了皇嗣。”
公西韞心里發沉,默了晌,道:“皇祖母所如是。梁美人失子,孫兒的確有過。”
太皇太后淡淡看了他一眼,不作語。反手又拿起了案上檀珠,緩緩捻動著。
“皇帝處置淑妃,怕不是為皇嗣這一樁事罷。”
公西韞的額角處起了些汗意,不知是殿中火氣過旺,還是心中涼意太甚。緩了片刻,他也未有辯,道:“皇祖母圣明,孫兒不敢欺瞞皇祖母。淑妃驕蠻跋扈,平日行事多有不端,孫兒不滿已久。”
太皇太后淡淡睇了他一眼,倒也不說破,換了話道:“皇帝心中有分寸就好。只要朝中穩當,哀家也不愿做那內外討嫌的老妖婆,把手伸得長長的。那如今這玥美人,可是你新晉的寵妃,生放在心上的人,按說有你日夜看照著,又有淑妃前車之鑒,合當無事了。眼下卻這么不明不白的沒了,皇帝是如何打算的?”
自進殿中,幾番話語周旋下來,公西韞心下沉沉,也沒了面對朝臣后妃篤然的定力。許是因殿中焚著旃(zhan)檀的緣故,胸中悶氣漸漸舒緩了開。他眉間躊躇幾分,方回:“皇祖母英倫決斷,怕是已知孫兒心中所想。孫兒未曾想存心蒙蔽皇祖母,只是怕您知曉,又添了一份傷心。”
“皇帝把這事藏下,獨自將苦咽下,哀家就不傷心了么。”太皇太后輕吁,絲縷銀發被殿中光影照著,時明時黯,頗有幾分難以捉摸的形景。
“皇祖母……”
“皇帝適今也不小了,年節一過,便要二十七了。不說先帝,想你的皇祖宣宗于此時更是已有了三子二女,長子更是已能讀書識字。”她說到此,微有歔(xu)息。“你如今膝下不過二子一女,長子又……”
太皇太后緩了緩,溫了又道:“皇帝,別怪哀家話說得難聽。太子是國之根本,若不能服眾,恐生異變。大皇子是嫡長子,身子又素來比旁的孩子弱些,平日格外得你和皇后的疼惜,也因此未離了母親送去弘章殿,同二皇子都留在了生母宮中。哀家憐幼子羸弱,便也不說什么了。但,”她的口吻漸硬了起來,“疼惜歸疼惜,若大皇子的身子一直這么弱著,立儲之事,皇帝必得另做打算。”
見他默聲,太后也不強求,只又道:“這話從哀家口中說出,你自然不愛聽。可皇帝啊,這話哀家不說,又有誰說呢?若從你的那些妃妾口中說出,怕是要惹得你猜忌了。”太皇太后到底有了年紀,說了這會話,又難免起了些氣緒,一時有些乏累。竹霜一直看著,忙將前備好的合珍四寶羹送上去,又給太后松了頭間穴位,才讓面色好了些。
借著此時,她順勢將殿中宮人遣了下去,惟留了一個伺候多年的年長宮女。
太后斜倚在榻上,精神松緩了些,語氣卻未怠慢:“哀家養了你這些年,因有你母后的事情在前,你不說心里記恨,可總也過不去那道坎。”
公西韞被說到心事,一時難捺,手指微微蜷縮,抓緊了膝上衣袍。
太皇太后卻也不再語,半瞇了眼,不知在想著些什么。久而,終聽了所想之聲:“皇祖母今日既提了此事,恐怕不是無心。既如此,孫兒便開口一問。”
太皇太后不語,算是默然。
公西韞定了定神,慢慢出了,將心中多年積擾問了出來:“皇祖母,母后盛年仙逝,究竟是因心中郁結不志而卒,還是另有他由。”
太皇太后嗤笑一聲,睜開了眼,臉上云淡風輕:“皇帝是想問,哀家同你母后一向不睦,是不是哀家出手害了她。”
公西韞沉聲:“孫兒不敢。”
“不敢是不錯,但心中是不是此想,可就難說了。”太皇太后不緊不慢。“那時不明白著告訴你,是因為怕你尚且年少,經受不住。而今你已做了帝王,哀家倒也沒什么可瞞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