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三刻,樞密院。
夜,深得像一碗凝固的墨,將這座象征著大周兵權中樞的衙門,浸泡得冰冷而死寂。
值房內,那尊半人高的麒麟銅爐,雖燒著最上等的銀霜炭,卻絲毫驅不散空氣里那股子陳年卷宗的霉味,與無形的、足以將人骨髓都凍結的肅殺。
樞密副使張輔一身尋常的藏青色便服,端坐于冰冷的太師椅上。
他面前那盞由官窯燒制的白瓷茶杯,早已涼透,他卻一口未動。
那張總是刻板威嚴的臉上,此刻只剩下一種被猛虎扼住咽喉的、巨大的屈辱與不解。
半個時辰前,他被一隊鬼影,從溫熱的被窩里“請”了出來。
理由,是協助調查。
在他的對面,司禮監掌印、內廷總管戴權,正半倚在鋪著白狐裘的圈椅里,用那根總是翹著的蘭花指,慢條斯理地撇去杯中浮沫。
他喝的是自帶的雨前龍井,那清雅的茶香,在這壓抑的空氣里,像一條無聲的毒蛇,緩緩地,纏上了張輔的脖頸。
戴權沒有提那間被血洗的茶樓,甚至沒有看一眼那份早已呈上來的、關于西山硬煤的物證。
他像個許久未見的老友,用一種閑聊的口吻,緩緩開了口。
“張大人,咱家近來翻閱舊檔,瞧見一樁二十年前的趣事。”
他呷了一口茶,那公鴨般的嗓音,在死寂的值房內,顯得格外刺耳。
“關于神機司,關于蘭臺。”
張輔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睛,在聽到“蘭臺”這兩個字的瞬間,瞳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縮。
那段早已被塵封的往事,那場幾乎斷送了他仕途的驚天大案,像一根深埋在血肉里的倒刺,被戴權用最輕描淡寫的方式,狠狠地,向外一拔!
“戴總管深夜將老夫‘請’來,就是為了說這些陳年舊事嗎?”張輔的聲音很冷,像一塊尚未開化的冰。
“自然不是。”
戴權放下茶杯,臉上的笑容和善,可那雙老狐貍般的眼睛里,卻是一片冰冷的、貓捉老鼠般的戲謔。
他對著角落里那片最深的陰影,輕輕拍了拍手。
鬼影首領悄無聲息地滑出,將一只黑漆木箱,輕輕放在了桌案之上。
箱蓋打開,一塊漆黑堅硬的北山煤炭,與那份記錄著靜心居慘狀的卷宗,并排而列。
“咱家只是好奇,”戴權指著那塊煤炭,話鋒陡然一轉,銳利如刀,“侯昆那廝,為何會如此巧合地,帶著這塊產自他西山大營的煤,去‘拜訪’張大人您名下的茶樓呢?”
他頓了頓,那雙眼睛死死地鎖定了張輔,吐出了那句足以讓任何人都肝膽俱裂的誅心之論。
“莫不是……這是張大人您自導自演的一出苦肉計?”
“荒謬!”
張輔再也按捺不住,猛地一拍桌案,霍然起身!
那聲脆響,像一道驚雷,轟然劈開了滿室的壓抑!
他那張清瘦的臉,因極度的羞辱與憤怒而漲得通紅。
“戴權!你血口噴人!老夫一生行事,光明磊落,豈會行此齷齪伎倆!”
戴權對他的激烈反應不以為意,甚至享受著這種獵物在網中徒勞掙扎的快感。